中國家長,真的很擅長讓孩子吃苦。
短視頻上刷到一位媽媽,帶女兒坐火車,特地給她買無座車票。
圖源:抖音
火車過道狹窄擁擠,小女孩屈著腿靠在座椅旁,吃飯時端著泡麵坐在行李箱上,還要時不時避讓路過的乘客,看上去有些窘迫。
這位家長的視頻配文是——
「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無座慢車,給我好幾個白眼,下次繼續。」
顯然,小女孩吃的苦,倒不是因為坐了一趟無座慢車有多辛苦,而是家長刻意「創造」出來的苦。
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完成的旅途,卻被打造成了一次吃苦教育的實踐。
在這段實踐中,我們看到的只有一個一廂情願的家長,和一個心懷不滿的孩子。
而這,恰恰正是無數中式家庭吃苦教育現狀的縮影。
那些刻意讓孩子吃苦的家長們
中國家長對吃苦教育,一直有種莫名的迷戀。
似乎很多人都相信,孩子吃的苦越多,承受能力就越強;現在多吃苦,是為了以後少吃苦。
所以在家庭教育方面,大家都以讓孩子「吃苦」為重任。
沒有苦,就要千方百計創造苦。
家裡條件不好的,擔心孩子太脆弱,承受不了太多苦。
於是一到暑假,就催著孩子去餐廳、去工廠找一份暑假工,美其名曰「積累社會經驗」。
知乎上有位爸爸提問,如何讓孩子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什麼樣的「心」呢?原來是讓小升初的兒子每天做兩個小時公交車上學,這是他心目中「寶貴的鍛鍊」。
圖源:知乎
而家裡條件好的,家長也擔心孩子太嬌慣,吃不了苦。
於是一到暑假,爭相把孩子送去各種「軍訓夏令營」「軍事夏令營」「拉練夏令營」......
這類夏令營通常也被稱之為「吃苦夏令營」,其特色就在於一個「苦」字。
但「苦」的尺度一旦把握不好,就容易變成虐待。
2021年,從河北「石家莊軍尚少年軍校基地」傳出的三張求救紙條令人觸目驚心,在為期兩周的軍事夏令營里,多名未成年人遭到教官的暴力毆打,嚴重的甚至被打到吐血。
學生求救紙條
今年暑假,長沙一軍事夏令營也被爆出存在虐娃嫌疑,一名7歲的小男孩在烈日下暴曬,他的雙手被綁在鐵柱上,因為身高不夠,只能吃力地踮著腳尖維持平衡。
家長在他的手臂上發現了被繩子勒青的明顯淤痕,但該夏令營的負責人卻表示,捆綁是培訓課程的正常環節,勒痕只是過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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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子進,好孩子出」,是這類「吃苦夏令營」最愛標榜的宣傳語,也揭示了家長們對吃苦教育寄予的深厚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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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任何吃苦教育的成功案例,大家都趨之若鶩。
2000年,《哈佛女孩劉亦婷》風靡一時,書中劉亦婷母親為了鍛鍊孩子意志力,提到了每天讓她手握冰柱半小時的訓練方法,結果引發眾多父母的跟風效仿;
圖源:網絡
湖南衛視推出的爆款綜藝《變形記》從2006年一直拍到2014年,不少家長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真的要送你去《變形記》改造一下」。
很多家長相信,只要吃吃苦,孩子就能變得煥然一新。
於是小孩說不喜歡上學,就把她扔到齊腰深的泥塘里,逼著她下地幹活。
圖源:@這裡是鄂州
孩子抱怨一句讀書苦,就使喚他去在泔水桶撿麵條。
孩子爸輔導作業崩潰,覺得小孩學習不認真,就甩給她一個塑料袋,趕她出門去撿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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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教育的過程中,明顯伴隨著精神控制與施壓。
充分展示家長權威的父母,完全陶醉於「不吃讀書的苦,就吃生活的苦」這一吃苦敘事中,他們藉此表露著自己偉大的良苦用心。
然而它最大的問題就在於,總是試圖用一種「苦」去對抗和消解另一種「苦」,而不是陪孩子一起面對「苦」,一起克服具體的「苦」。
事實上,吃苦教育也好,挫折教育也罷,其重點永遠都不是吃苦、不是製造挫折,而是通過父母的鼓勵和支持,培養孩子一種面對挫折、面對苦難的能力。
那些從吃苦教育中長大的小孩
遺憾的是,大部分崇尚吃苦教育的家長,對吃苦教育的理解和實踐,都僅僅停留在「吃苦」的階段——「為了吃苦而吃苦」。
因而對很多小孩來說,吃苦教育,「教育」效果不好說,但「苦」確實沒少吃。
比如《哈佛女孩劉亦婷》,至今都是不少人的童年陰影。
作為當年最為暢銷的教育類書籍,劉亦婷手握冰塊的故事大火後,不少父母開始照本宣科,試圖通過讓孩子吃苦的方式,來鍛鍊他們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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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章魚燒 說自己小時候被家長逼著捏冰塊,那時她才幾歲,每天捏冰塊捏到哭,捏到整個手失去知覺......
有的家長則照貓畫虎,網友@開部落比我更重要嗎 小時候雖然躲過了捏冰,卻沒能躲過另一類磨練意志的辦法——「冬天洗冷水澡」「夏天不准開空調」「生病不許請假,只能強撐著參加長跑測試,跑到喉嚨吐血昏倒在操場」......
她的回憶如此沉重:「但其實我覺得這並沒有鍛鍊我的意志,只是在以前訓練了我對她的絕對服從和恐懼,還有怨恨......」
圖源:@開部落比我更重要嗎
吃苦教育,在年輕一代身上留下的另一烙印,就是享受羞恥症。
脫口秀演員@張踩鈴 說自己從小接受的「吃苦」教育,就是媽媽會讓自己一直穿打補丁的衣服,為此她經常被同學笑話。
這導致她長大後覺得在打扮上花錢很可恥,也完全沒有辦法享受購物的快樂。
《這樣的你》
網友@尋西 說媽媽是一位典型的「吃苦教」信徒,小時候她甚至不敢帶同學來家裡玩,因為媽媽每天都在找活干,而她幹活的時候,小孩不能玩樂,必須幫她一起幹活。
她感覺自己的人生被施加了一個魔咒——「誰也別想開始享受,一旦享受,則代表墮落。」
傳統觀念認為,「享樂是罪惡,吃苦是光榮」,「居安」永遠都要「思危」。
我們被教導要多吃苦、吃虧是福,但沒有人教我們該如何享受快樂。
這導致大家似乎總是無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快樂,無法擺脫一種莫名其妙卻又揮之不去的負罪感。
上學時,好不容易放假休息幾天,多半不是收穫了快樂,而是今天沒有學習的內疚;
上班時,周末玩兩天手機都負罪感滿滿,感覺自己虛度光陰;
裸辭時,好不容易有了喘息的時間,但真正空閒下來又開始焦慮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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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很難享受快樂,我們甚至還很難向父母「訴苦」。
「元旦不想加班,我媽說我不能吃苦。」
「天天熬夜幹活,跟爸媽說不想乾了,他們說你怎麼就這點苦也吃不了。」
「跟爸媽吐槽自己全月無休,還沒有加班費,結果我媽說我一點不如意就會沮喪,我爸說這都是磨練。」
「得了抑鬱症,我媽說是因為我生活過得太好了,不知道什麼叫吃苦,讓我回農村插秧......」
圖源:@芸萱
一代有一代人的吃苦敘事
在不少年輕人看來,父母好像永遠都沒辦法理解自己的辛苦。
哪怕因為工作讓自己的身體狀況、精神狀況出現了問題,在他們眼裡也只是故作矯情,一切都可以歸因於「吃不了苦」「吃的苦不夠多」。
圖源:@LIIIIIIx
但什麼才叫「苦」呢?
不同時代背景的人,顯然對「苦」的認知是完全不同的。
對老一輩來說,身體上的苦才算吃苦。
工地搬磚是吃苦,下地幹活是吃苦,但吹著空調坐辦公室就不能叫吃苦了。
然而跟上一代相比,年輕一代的勞動形式已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如今多的是坐在辦公室,每天996、007的年輕人,幾乎沒有娛樂時間,年紀輕輕就髮際線堪憂,難道不是一種苦嗎?
賈樟柯在《賈想》中批評過一種「苦難霸權」的現象,他曾經遇到過一些所謂的藝術大佬,大談年輕時候吃過什麼苦頭,在這些大佬看來,「凱歌插隊」「老謀子賣血」這樣的苦才算苦,後面的年輕人都沒真正苦過,所以拍不出好電影。
似乎定義「苦」,也變成了獲得話語權力的一種資本。
「因此有人便習慣性地要去占有「苦難」,將自己經歷過的自認為風暴,而別人,下一代經歷過的又算什麼?至多只是一點坎坷。
在他們的「苦難」與「經歷」面前,我們只有「閉嘴」。「苦難」成了一種霸權,並因此衍生出一種價值判斷。」
對於那些試圖霸占「苦」的定義權的人來說,他們必須承認一個事實是——
一代有一代的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吃苦敘事。
環境變了,吃的苦變了,吃苦帶來的結果變了,關於吃苦的看法與態度自然也隨之改變了。
老一輩們吃苦耐勞,辛勤耕耘田地、事業,也許大多數人都能通過吃苦獲得極大的正反饋,因而他們對埋頭吃苦必然造就成功的因果關係深信不疑。
但在如今卷生卷死的環境里,這一套敘事顯然完全喪失了它的蠱惑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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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宣揚吃苦精神的新聞,大家更認同的觀點變成了反思如何讓苦少一點。
比如前段時間一個工人高溫勞作的視頻,留言高贊是——
「他很辛苦,所以要給他高溫補貼,高工資,防中暑物資,不拖欠工資,而不是來教育我們不要抱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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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也開始反思,為何要吃苦?吃苦到底有何意義?
在我們的文化中,對苦難的崇拜和頂禮由來已久。
從前人們總以為,似乎所有偉人都是從苦難這所大學畢業的。
司馬遷因為遭受宮刑才寫下彪炳史冊的《史記》,曹雪芹因為家道中落才留下傳世之作《紅樓夢》......
但所有這些苦難的偉大和崇高,顯然只是一種事後的追認。
梁曉聲曾在文章里批評「苦行文化」,他說曹雪芹一生只寫了一部紅樓夢,且是在貧病交加之際,就著凍高粱米飯糰完成的,但如果曹雪芹的苦少一點,有條件講究一點飲食營養,多活幾年,說不定除了《紅樓夢》,還能為後世留下更多文化遺產。
可見苦難就是苦難,吃苦並沒有什麼意義,貧病交加和凍高粱米飯糰構成的人生,與世界名著之間也並沒有某種必然的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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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種認為人要吃苦的觀點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先不論因果關係,這句話本身的價值取向其實就存在很大的問題——
一個人人都想成為人上人的世界難道不是很可怕嗎?
她姐記得四川綿陽南山中學有一位女學生,曾站在演講台上大喊出——「學習的目的不是為了成為人上人,而是為了讓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上人。」
這也正是年輕一代對吃苦敘事的一種改寫。
我們不要成為什麼「人上人」,我們希望人人都能成為自己,人人都能享受自己的人生,人人都能少吃一點苦。
「有一個使命我們不該遺忘,我們生於這片土地,並非為了承受苦難,我們是為了幸福而生。」
監製 - 她姐
作者 - 西力
微博 - @她刊iii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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