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飆》的高啟強,一個經典的中國個體戶樣本

2023-02-02     吳曉波頻道

原標題:《狂飆》的高啟強,一個經典的中國個體戶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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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體戶的至暗時刻。

文 / 巴九靈(微信公眾號:吳曉波頻道)

菜市場的魚販高啟強斜倚著凳子,揚起下巴跟眼前的流氓談判,震懾他們不要再欺負自己開音像店的「弟弟」,背後的手卻在微微發抖。

他的勇氣和膽怯都來自於一場誤會:菜市場的管理員和攤販都覺得他和一名警察交往甚密,指望他能幫忙為受欺負的弟弟出頭。

高啟強硬著頭皮,狐假虎威地用一席話唬弄住了這群欺壓小商販的流氓。

在別人認為他受到「警察庇護」前,他需要交年年上漲的衛生費,需要被迫捨棄幾萬元購置的販魚設備,躲著人拿回自己的秤和暖水瓶,對稱霸一方的市場管理員唯唯諾諾。

這一幕出現在電視劇《狂飆》里,一部在2023年年初的爆款劇。

根據網端數據,《狂飆》打破愛奇藝最高熱度記錄,正片有效播放市占率已突破65%,單日播放量已經突破3億大關,是第二名《三體》的十餘倍。

《狂飆》在昨晚迎來大結局,播出的半個月里,微博上幾乎每天都有《狂飆》的「劇透式」熱搜。

開頭的一幕在《狂飆》中的發生時間是2000年,同樣也是在那一年。

中國體育代表團在澳大利亞雪梨舉行的第二十七屆奧運會上獲得28枚金牌、16枚銀牌和15枚銅牌,名列金牌榜和獎牌榜第三名;

第一枚奧運會羽毛球男單金牌

中國的攝影界掀起了劃分「淫穢和藝術分野」的探討,有攝影藝術家因為拍攝人體作品被當做流氓抓起來,而各省市攝影藝術家的5000多件人體攝影作品仍在那一年彙集在北京;

國家統計局年末宣布,2000年國內生產總值首次突破1萬億美元,國有大中型企業改革和三年脫困目標基本實現……

各行各業的暖意吹不到商業社會的最底層,2000年,「中國最牛攤販」年廣久已經把打拚出的「傻子瓜子」商標轉讓給了兒子們後退居二線,但全中國的多數小商販依然處於水深火熱之中,在社會夾縫中生存的壓力可能要比在黑社會中生存的壓力還要大,且持續良久。

傳言中《狂飆》主角高啟強的原型一個是金路集團的董事長劉漢,兄弟倆一起藉助政府勢力,搞投機;另一個是爭強鬥狠的魚販文烈宏,通過各種違法手段實現N級跳,最終成了腐蝕官員的長沙現金王。

他們的起點都是個體戶,在那個對個體戶分配不公的年代,鬥狠和投機是一種鐵律,因為正常的渠道需要付出的代價更大,遍地都是欺壓。

2012年是國家工商總局個體私營經濟監管司的副處長張道陽工作的第九年,他想起一個超市裡縫補衣服的攤位不見了,細問才知道,因為攤主沒有孝敬店長,只能瑟縮到更裡面的位置。

每天接起無數個投訴電話的他,盡力處理個體戶的困難,但他不否認自己對這些人間疾苦的麻木:「就像是法醫看慣了死人一樣」。

很多個體戶,在那些年裡消失了。

生存之難

從1982年官方正式承認「個體戶」群體,《憲法》同年承認了個體戶的經濟地位。

街邊買傘的小店

改革開放的閘門一打開,潛在的需求和供給就像海綿吸飽了水,一下子飽滿起來。

推著板車的小商販,在街邊支起爐子的小老闆,農貿市場裡規整的攤位……個體戶的出現迅速支撐起人們各個方面零散的需求。

個體戶也解決了大量就業問題。大批無業青年在市場經濟百廢待興時無處安置,個體戶就是安身立命的權宜之計。

1982年,廣州高第街,年輕的姑娘們怯怯地躲在攤位里,隨時準備躲避熟人投來窺探的目光,但這樣的羞恥感很快就就被真金白銀驅散。

在80年代,個體戶早就了第一批白手起家的萬元戶,在90年代,個體戶搭上經濟發展的大車一路狂飆,甚至因為財富暴增而吸毒、賭博的現象層出不窮,但環境是波動的。

1997年5月,北京市宣武區宣布建立「城管大隊」,管理內容包括市容衛生,占道經營,無照經營等等。在試點執法成功後,北京的經驗在接下來的數年中推廣到了越來越多的城市中。

1999年,登記在冊的個體工商戶人數達到3160萬戶的峰值,隨後迎來了一次洗牌。到了2006年凈「縮水」810萬戶。

造成個體戶驟減的主因是地方政府以清理攤販為榮,罔顧民生困境。

2005年有一則啼笑皆非的新聞,一個來青島找工作未果的女青年,最後通過幾位「無證擺攤」的老鄉找到了工作:每天在市南城管二中隊的門口蹲點,執法車一出動,她就打電話給老鄉報信,一個月能賺200元。從個體戶打游擊也要堅持出攤和女青年給個體戶放風,不難看出個體戶承載的意義以及就業形勢有多嚴峻。

《狂飆》中的高啟強,從小最怕魚腥,但為了養活弟弟妹妹,還是做了十幾年的魚販,任人欺凌。

這是20年前個體戶的真實情況,他們多為生存型創業,普遍沒有更好的選擇,只能用一點蠅頭微利養活全家人。

從1982年到2000年,個體戶經歷了「沒人管」的鼓勵和「誰都想管」的落寞。改革開放初期,各地沒有什麼部門折騰他們。但在個體戶走向正規的過程中,意想不到的事情卻越來越多。

街邊賣烤地瓜的商販

根據中國青年報的報道,21世紀初,美國哈佛大學、耶魯大學等學者進行了調查,從註冊一家公司到開業平均所必經的審批步驟數,中國內地為7道,需經的工作日天數達到111天,而環境較好的某些國家只需要2天。

費用是另一個重擔,根據官方公布流程估算,完成審批的顯性費用占中國人均年薪的11%,其他許多國家的平均值在1%。

在後續的經營過程中,各種費用也在榨乾個體戶的油水,2006年,福建省古田縣國稅局調查過一個農貿市場,不到2米長的魚攤,每月負擔近800元各類費用,其中三分之一是稅費,三分之二是攤位費、工商管理費、衛生費、檢疫費、治安費、教育費等費用。

外部衝擊

大型商超、連鎖店的增加都對個體戶的生存造成了劇烈衝擊。

截至2005年,我國限額以上連鎖零售集團(企業)1416家,同比增長34.2%。2004年年中,北京市統計局統計北京連鎖門店超5000個,比去年同期增加30.4%。

超市的布局越來越滲入到了城市的末梢,2004年,北京的每個社區至少擁有一家100平以上的連鎖超市或便利店。

不僅是北京,遠在東北的瀋陽,那一年零售業有大型百貨企業15家、5000平方米以上大型超市38家,連鎖企業的銷售額已占社會消費品零售額的20%以上。

國美、蘇寧、大商新瑪特在中國的各個城市積極擴張。連鎖店、超市的崛起,使得在價格、商品種類都處於弱勢的個體戶,又從市場的邊緣再向外退了一步。

個體戶分得的利益比例與社會發展的成果遠遠不相匹配,生存的壓力和給個體戶增加的成本,最終要流向市場。

2009年,中國政法大學教授何兵曾對攤販經濟進行過實證研究。他認為,過嚴的政府規定增加了商販成本,商販為了轉嫁成本,就容易導致食品安全問題。

事實確實如此,瘦肉精、金華火腿敵敵畏、蘇丹紅、陳化糧等食品安全事件都在2000年—2010年這十年間頻發。

同樣的風氣也蔓延到其他領域。

被譽為中國矽谷的中關村,曾經有過一段瘋狂行騙的階段。在中關村的貼吧里,2010年前後,人們樂此不疲地揭發那些仍然生存於中關村的黑店的騙術:報高價、叫假經理撐門面、先收款再遊說顧客添錢買更貴的。

北京中關村

坊間傳言,房租吃掉了絕大部分的利潤,想留在那裡,不騙就干不下去。

鋌而走險的原因,或許與個體戶到底是哪些群體有關。

2007年,清華大學做了一個研究,發現生存型創業占據九成,且以大學生、下崗工人、無業農民、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為主。換言之,這些人不是機會型創業,如果不做個體戶,他們根本看不到路在何方。

只顧城市面子而不顧民生的部分政策在2008年之前出台,再次圍剿了個體戶。

2006年九月,以合肥為首的多個城市開始以整頓市容為由推行「無攤城市」,在沒有飯吃的困境面前,整頓市容卻成了更重要的事;2007年1月廣州市全面禁止摩托車上路,50萬輛摩托車從廣州消失,除了首當其衝的摩的司機,還有配件、修理工承受了次生災害,根據估算,廣州的失業率在當時可能驟增2%。

給個體戶施壓的部門比比皆是,但能撐腰的幾乎沒有。

張道陽對一個求助電話印象深刻。

一個進城十年的農民老王,擺攤做手機維修。他的執照因為忘記年檢被吊銷,他想去辦執照時,遭遇了踢皮球,工商局要求他去街道開場所合法使用證明,街道自稱沒有資格,不開證明。

老王作為黑戶只能無證經營,因為只能買假髮票,他被執法者譴責「危害國家利益」。

他氣憤不解地在電話里問張道陽:「國家利益的第一位不是滿足每個老百姓的生存需要嗎?我們自己養活自己,也算危害國家利益?」

在十幾年前,小商販的形象一度極其負面,不時有城管隊員被商販打得頭破血流的新聞見諸報端,在新聞里,攤販狡詐而衝動,他們曾經作為市場經濟試水者的個體戶,卻在十幾年前一度淪為棄子。

個體戶的未來

《狂飆》中,缺錢開小靈通商店的高啟強用一泡尿誤殺兩個人,之後被裹挾走上了犯罪的道路,徹底脫離了在底層掙扎的個體戶命運。他開手機店,做企業家,找保護傘,一步一步成為了當地的「地下皇帝」。

但更多個體戶在四面楚歌時消失了,據國家工商總局的統計,1999年,我國實有個體工商戶3160萬戶,而截至2006年6月,這個數字變成了2505.7萬。他們不是高啟強,他們去往何方?

重慶的經濟學博士胡添翼在2006年發表了一篇《創業環境改變:個體戶減少的另類解讀》。

他認為,這不是個體戶的衰退,是中國經濟內核的位移,是不同角色此消彼轉的更替,使得個體戶湧向了私營企業。

據國家工商局統計,2005年底,全國登記的私營企業430萬戶,從業人員4681萬人,私營企業戶數比1999年的148萬戶增加了282萬戶,從業人員比1999年的1900萬人增加2781萬人。他用這則數據佐證了觀點。

這種說法太過樂觀,很快遭到了更多學者的反對,因為個體和私企並不是互斥的,也能共榮共生,讓所有個體戶都變成企業家,不僅忽視了問題存在,也顯然不符合市場規律。

隨著制度性漠視給個體戶增加的阻力越來越明顯,財政部、發改委、工商總局聯合下發通知,全國統一停止徵收個體工商戶管理費和集貿市場管理費。2007年全國兩會上,許多代表呼籲,應該對個體戶加強扶持。

廣東首當其中選擇了一個中間地帶,無證個體戶可以被攏在一起,減少治理成本,也給小商販們一條生路;2008年,成都市創建文明城市,為消除無照經營,市政府指定工商局給不能滿足辦理工商登記條件的小商販頒發了「靈活就業(營業)輔導證」……各地陸續對小商販給與了更多寬鬆政策。

從近十年的個體戶數看來,這種鼓勵是有效果的。

個體戶數量增長情況

圖源:東方證券研究所

在去年的9月,《促個體工商戶發展條例》姍姍來遲,再次明確了個體工商戶的地位和作用,加大對個體戶的合法權益保護。這意味著一路裸奔的個體戶,將在政策、金融、信息等方面得到更多支持。

在《狂飆》的第五集開頭,吳剛飾演的指導組組長徐忠說,我們的社會中仍然存在不公平的分配,導致老百姓認為如果不用一些非法手段是無法實現致富的,所以就有了以高啟強這樣的商人。

更多人需要一個更平穩和健康的市場環境,而非少數人鋌而走險之後的暴富。《狂飆》結束了,願狂飆不再。

參考資料:

1.《 媒體稱個體戶遭「制度性冷漠」 事關社會公平》,中國青年報

2.《警惕:個體戶正在消逝》,中國青年報

3.《創業環境改變 個體戶減少的另類解讀》,胡添翼

4.《個體戶難保經濟會出大問題》,蕭劍

本篇作者 | 吳潤潛| 當值編輯 | 李夢清

責任編輯 | 何夢飛| 主編 |鄭媛眉| 圖源 | 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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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2cff0b74fdc1dcbe11dd3dacb52436f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