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叫他們「紅脖子」,但他們改變了美國

2024-07-18     新周刊

如果你經常玩微博和知乎,一定聽過一個詞叫「紅脖子(Redneck)」。

按一些網友們的歸納,他們有幾個特徵:

喜歡開皮卡,越大越好,而且必須是福特或者公羊;穿牛仔褲和皮靴,或者軍裝褲和人字拖,戴氈帽和太陽眼鏡,儘量長得像西部牛仔;喜歡吃大牛扒,酒必須要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可樂也行,通常長得比較胖。

最重要的特徵是,喜歡玩槍,擁護持槍權,生活在農村和農場,沒事就去打個獵,偶爾用夜視鏡+狙擊槍,一人干翻農場周圍虎視眈眈的狼群。

網傳視頻,美國德州一位農場主用高倍鏡和夜視設備,狙擊了45頭土狼。

簡而言之,「紅脖子」專門用來指美國南方支持共和黨的白人,後來成為一種文化標籤,泛指一切立場偏保守的人。

事實上,這些已經成為人們對美國保守派人士的刻板印象。這樣的標籤,不但無法概括這個群體的複雜性,還在不斷割裂社會共識。

不深入小鎮,無法理解美國

存在著兩個美國。

好萊塢大片和大部分美劇里的美國,有摩天大樓林立、霓虹妖嬈的金融中心紐約;有肅穆莊嚴,一舉一動關乎世界存亡的華盛頓特區;有科技大拿扎堆、風景秀麗的加州山谷,卻很少出現中西部的「銹帶」地區,以及南方地區的破敗小城。

直到最近幾年,主流媒體開始把目光投向了美國的小鎮。講述「銹帶」小鎮代頓故事的《美國工廠》獲得了2020年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美國工廠》獲得了2020年的奧斯卡最佳紀錄片獎。

影片里新建的玻璃廠的廠房原屬於通用汽車公司,經濟危機後,通用汽車公司關閉了工廠,造成很多本地工人失業。荒廢多年後,中國的企業家曹德旺成為了新主人。

原本失業的本地工人們以為工廠建成後,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可紀錄片鏡頭下,這座小城的工人們面對的,卻是另一種困境、另一番掙扎。

原來的生活是什麼樣?靠不那麼累的體力勞動也可以獲得的體面中產生活。

現在的困境是什麼?新工廠的勞動時間增長、待遇下降。更令人擔憂的是,生產線更新後企業越來越少的用人需求。

鏡頭下的美國工人們憤怒、無奈,他們是那群「被落下」「被遺忘」的人。可能他們也想不到,自己能夠如此深刻地影響美國的政治版圖。

最近幾年,開始有不少學者提出,要理解今日美國的社會,就必須回到美國的小鎮。

這一呼籲其實已經晚了五十多年 ,早在1950年代,南方密西西比州的白人作家——福克納,就對如火如荼的民權運動潑了一盆冷水:「北方那些自由主義者並不了解南方,他們從那麼遠的距離是無法理解南方的。」

沿著五大湖的「銹帶」失業率居高不下,但是它左右了美國政治的走向。(圖/Wikipedia)

J.D.萬斯就成長在離《美國工廠》里的小城不遠的一個鎮上。

萬斯的童年並不快樂。父親很早離開了他和母親,母親有些精神問題,還染上了毒癮。在家裡,他時常會挨打,最後不得不跟祖父母生活在一起。

他在公立學校里學習——整個小鎮的小孩兒幾乎都在這兒學習。這所學校也很普通,幾乎沒有人能申請上好的學校,俄亥俄州立大學都不敢想,更別提哈佛、耶魯那樣的「常春藤」名校了。

萬斯所在的街區里充滿暴力和絕望。父母之間的爭吵和廝打是家常便飯,小孩挨打也是「經典節目」。暴力甚至成了他們街區的景觀,在街上、在房裡,尖叫聲總能引來好奇的窺視,警笛聲終於蓋過爭吵聲後,你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周內警車第幾次到這兒來。

他家的房子有些舊,可還是比某些同學家好,他們可能住在拖車公園裡。

萬斯覺得他會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一輩子——念書、進工廠打工、結婚、生孩子、退休——像他身邊的人一樣。

《鄉下人的悲歌》出版後引起熱議,比爾·蓋茨也在他的博客專門推薦這本書。

可是在祖母的激勵和督促下,萬斯拿到了州立大學的通知書,還去參加了海軍陸戰隊。後來,他通過了考試和申請,進入了耶魯法學院。

萬斯回望他的生活,發現自己成長起來的環境,正越來越脫離正常社會。這個環境鼓勵潰敗,卻不抵禦腐敗,面臨著全方位的危機。

他發現,有兩個美國,一個是精英的、富足的、仍然在前進的美國,一個是平民的、貧困的、已經被甩在後面的美國。

來自他家鄉的人時常會被人嘲笑為「鄉下人」,於是萬斯動筆寫下了他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鄉下人的悲歌》。

被全球化拋棄的底層勞工

萬斯筆下的社區,讓人聯想起Showtime出品的美劇《無恥之徒》里,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和他那群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孩子。

《無恥之徒》講述主人公一家如何在底層摸爬滾打,「逆襲」不是它的主題,它是少有關注美國下層的主流美劇。

這部劇在2011年推出時,就引起了關注,製作人John Wells 曾告訴記者:

「我們有一種喜劇的習慣,就是嘲笑生活在那個世界(貧困)的人,可他們並不是『別人』,他們可能就離我們兩條街。」

距離美劇播出以及萬斯的書出版已經很多年過去了,但是現在情況似乎並沒有變化。

在9月5日的《紐約時報》上有一篇圖文專題,講述了芝加哥相鄰僅8英里的兩個社區面對的不同境況——這兩個社區居民的預期壽命相差了整整三十歲。

字典上對「美國夢」的解釋是:所有的美國人都有公平的機會,去實現它們的理想與目標。(the ideal by which equality of opportunity is available to any American, allowing the highest aspirations and goals to be achieved.)

現實顯然不是這樣。

在1971年至2018年期間,上層家庭收入在國民收入的占有率從29%升到48%,而與之相應的是中層的收入占有率從62%跌到43%。

圖片顯示美國上層家庭的收入增長了,可是中產的收入從70年代開始呈下降趨勢。(圖/皮尤研究中心)

萬斯的祖父母和父母輩,都曾經辛勞地工作。他們勉強過上了中產的生活,可是就像數據顯示的那樣,為了維持體面的生活,他們需要付出比上層家庭更大的努力。

自1980年到2018年,儘管美國一直是經濟上的霸主,但它的貧富差距呈擴大趨勢。而現在,在G7 國家裡,美國是收入最不平等的國家。

美國的不平等指數在G7國家排名第一。(圖/皮尤研究中心)

那些曾經依靠基礎勞動就能夠獲得中產生活的人們,需要面對的是全球化浪潮造成的產業轉移,企業將工廠搬至人工成本更小的亞洲和南美地區。

美國本土勞工即將被拋棄了,年輕人卻仍未意識到。在《鄉下人的悲歌》里,萬斯提到,小鎮的年輕人們,沒有學習和發展的動力,因為他們想當然地認為自己可以走上父輩的道路,去工廠打工。

可現實是,他們的父輩下崗了,年輕的一輩人生活也隨著工廠的消失而不穩定起來,這種不穩定又滋生了小鎮上的暴力。這種循環,牢牢地把人們固定在底層,無法動彈。

當政治精英們一次又一次得來到他們的小鎮和社區拉票,轉身就忘記了競選時的承諾,一次次感到被背叛的小鎮居民,把票投向了更接地氣的政治素人。

《小鎮美國》

作者羅伯特·伍斯諾 ,譯者邵慶華

文匯出版社,2019-8

托克維爾在19世紀初寫下對美國的觀察,他說:

「我認為,在按照這種方式建立的國家,社會不會停滯不前,而社會本身的運動也可能按部就班,循序前進。......享樂將不會過分,而福利將大為普及;科學將不會特別突出,而無知將大為減少;情感將不會過於執拗,而行為將更加穩健;雖然還會有不良行為,但犯罪行為將大為減少。」

托克維爾對美國的觀察深刻而細緻,但他這一部分的預言至今還沒有完全實現。

貧窮與犯罪,是美國大城市最突出的問題;來自南美的毒品源源不斷地輸入美國,享樂主義時常「過界」;更重要的是,現實的撕裂,使「兩個美國」里的人隔絕開,越來越難找到共同語言。

托克維爾(1805-1859)是法國著名學者,他的《論美國的民主》是他在19世紀初寫下的對美國的考察筆記。這本書對美國的觀察非常細緻、全面,至今仍然是研究美國的重要參考書。(圖/Wikipedia)

翻越「同理心之牆」

雖然找到共同語言越來越難,但是,總要有人去嘗試。

社會學家阿莉·拉塞爾·霍赫希爾德從2012年開始,對南方的保守派大本營路易斯安那進行了幾次田野調查,她試圖翻越一道不可能跨越的「同理心之牆」。她把她的田野調查寫成了《故土的陌生人》。

阿莉·拉塞爾·霍赫希爾德。(圖/Wikipedia)

路易斯安那地處美國南部,寬廣的密西西比河從它中間流過,形成廣闊的沖積平原。

路易斯安那享受著自然的饋贈,它的海岸有全國40%的濕地,商業捕魚業為全國提供了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海鮮。

路易斯安那州的經濟支柱,是來自墨西哥灣的石油。總體而言,它的經濟並不靠前,2014年,有18%的路易斯安那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2019年,它的人均GDP排在24位。

密西西比河河口。(圖/Wikipedia)

在2010年,墨西哥灣發生了歷史上最大的石油泄漏事故,鑽井平台「深水地平線」爆炸,海底的石油泄漏,每天有20萬加侖的原油瀉入墨西哥灣。路易斯安那的海岸線也受到了影響,海洋生物的屍體在一段時間內填滿了海灘。

在阿莉去路易斯安那做調查時,她發現在這一區域,儘管出現了因為石化工廠排放而造成的「癌症帶」,並且有嚴重的石油泄漏事故,但這些並沒有改變人們對環境保護的看法。

那邊的居民就是人們常說的「紅脖子」「南方佬」,他們很多是法國裔移民,祖先們在美國邦聯時期就定居在南方。他們相信小政府而非大政府。他們認為政府對環境的監管是多餘的,並且這樣的監管會導致職能的無限擴大。

他們不相信全民福利,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交稅越多,不勞而獲的人就越多——儘管該州每交1美元稅,會得到聯邦政府1.45美元的補貼,最後獲益的,其實是路易斯安那的居民。

路易斯安那的居民們,尤其是白人,在近年來覺得自己的生活每況愈下,停滯不前。他們歸因於政府的監管,因為監管措施限制了商業(也就是石油業)的發展。

可是石油業真的幫助路易斯安那發展了嗎?並沒有。

高管和股東們並不在這裡消費,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菲律賓和墨西哥的臨時工人因為僱傭價格相對低廉,更受石油公司青睞。

這些移民的工資,大部分都寄回家,基本不在本地消費。所以石油業雖然帶來了就業,但是卻並沒有真正幫助路易斯安那發展。

但為了選民的訴求,路易斯安那消減了30000個包括醫療技術和教育等公共部門的就業崗位,可實際上居民們真正需要的,正是這些被削減的服務部門。

路易斯安那保守派的境況,是美國很多地方保守派的縮影。萬斯所在的「銹帶」的居民們面對經濟蕭條、環境污染等相同的問題,和路易斯安那的居民有同樣的想法。

阿莉歸納了路易斯安那居民保守的原因。

首先這些保守派的人們有很強的團隊意識,他們相信「忠誠至上」,認為自由派的人們不夠忠誠,並且自由派沒有給予個人拼搏應有的重視。這些「紅脖子」認為工作就是擺脫貧窮和恥辱的通行證,那些領救濟的人是可恥的

南方保守派的人們有很強的宗教傳統,比如在路易斯安那州,幾乎每一個街區都有教堂。宗教信仰是不可忽視的力量,保守派的人們認為自由派沒有遵循「克己」的傳統,人們因此而受到上帝懲罰。對自由派來說,這聽起來有些難以置信,但這的確是他們忍受颶風天災、污染以及失業的精神支撐。

再就是南方的牛仔傳統,白人男孩從小受到「勇敢」的教育,面對困難,應該是去挑戰和迎接,而不是做縮頭烏龜。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石化工廠里常年接觸有毒化學物質的男人們不願意做防護,以及在疫情期間南方保守派們為什麼不願意帶口罩。

這裡面還有非常重要的一條,資本的干預。資本偏愛那些對大企業友好的競選者,因此投入大量的資金幫助他們去競選,並在媒體上展開全方位的競選宣傳,也就更加加深了左右兩派的偏見。

阿莉把她的田野調查寫成了《故土的陌生人》這本書,2020年5月由甲骨文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

總結起來,美國的保守派主張的是政府權力得到限制,個人的自由才能獲得保障;傳統的基本觀念必須遵守;自由市場規則必須遵守;反對自由派權力精英。

作為一個來自加州的教授,阿莉的田野調查獲得了當地人的熱心幫助。她體會到那些「紅脖子」的熱情和淳樸,當她把他們當作一個個的人,而不是一個符號時,是能夠達成部分共識的。

這也讓人想起,1956年福克納面對白人和黑人越來越對立的情況時,留下了振聾發聵的提醒:

南方並非只有種族主義者,南方也有很多土生土長的人相信白人、黑人兩者是可以調和的,而且他們一樣「熱愛這片土地——不是單單只愛白人也不單單只愛黑人,而是愛我們的土地、我們的氣候、我們的地理、我們人民的品質,包括白人也包括黑人,因為他們一樣誠實公正,有光榮的傳統和輝煌的歷史——這些都足以讓人去試圖調和雙方」。

半個多世紀過去,美國仍然未達成這樣的共識,反而隨著社交網絡對政治的極化,進一步撕裂雙方的同理心。

像阿莉這樣願意深入南方了解民情的人並不多,人們還是習慣於將「保守派」「自由派」符號化;像福克納這樣珍視南方傳統、同情黑人遭遇的溫和改革派,依然兩頭不討好。

也許,我們還需要更多像《美國工廠》《故土的陌生人》《鄉下人的悲歌》《美國小鎮》這樣的個體故事,通過真實的生命感,來理解裂痕何以產生、又如何癒合,才能翻過那堵越來越高的「同理心之牆」。

【1】J.D.萬斯 《鄉下人的悲歌》

【2】阿莉·拉塞爾·霍赫希爾德 《故土的陌生人》

【3】托克維爾 《論美國的民主》

【4】羅伯特·伍思諾 《小鎮美國》

【5】亞歷山大·漢密爾頓 等《聯邦黨人文集》

【6】王恩銘、王卓《戰後美國的保守主義》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tw/2589a75e75f271869c50bf3a80ebefd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