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了,女性影視形象毫無進步,仍在這種角色里打轉

2022-05-26   方思其

原標題:30年了,女性影視形象毫無進步,仍在這種角色里打轉

演員遇到對的角色有多重要?

張凱麗遇到《渴望》中的劉慧芳時28歲,之前的履歷只有《八女投江》一部群像戲,可謂出道即巔峰,說她中國電視螢屏上最具國民度的女性角色大概毫無爭議。

張凱麗飾演的劉慧芳善良賢惠

劉慧芳的善良賢惠,猶如一面鏡子,映照出那個動盪時代的人性、人心與人生,極具現實主義的審美價值。1990年,《渴望》播出後舉國轟動,「娶妻當娶劉慧芳」成為當年全國適齡男性的擇偶slogan。

以致於對張凱麗來說,這份命運饋贈的大禮似乎成了一個魔咒,她也嘗試過拓展戲路,但找到她的不是複製粘貼的各種賢妻變體,就是黨性鮮明、性格鏗鏘的女模範女官員——另一種意義上的嫁給國家的「賢妻」。

上了年紀以後,她倒開闢了一條新的戲路,成為螢屏上難纏丈母娘、乖戾婆婆專業戶,憑著誇張的肢體語言和幾乎沒有停頓的台詞,很刷了一把存在感。

幾乎她所有的角色都是功能性的,是家庭關係、社會生活、政治領域的註腳而非一個獨立主格的女性。

「她們」被設計好了表情,派發好了位置,兢兢業業,各得其所。即使我們走進身心爆炸的新世紀,女性無論從解放程度還是享有的權利都真正能頂半邊天時,「賢妻」作為影視產業老少咸宜合家歡的最大公約數,仍然具有無可置疑的國民忠誠度。幾十年來,一直不缺少後繼者前赴後繼發起總攻,但這樣軟趴趴毫無稜角的角色,也需要強悍的天賦化骨於無形。劉慧芳始終屹立潮頭、笑傲幾輩江湖。

2022年伊始,一部年代劇《人世間》橫空出世,劉慧芳終於找到了她在新時代的接班人——鄭娟。

殷桃飾演的鄭娟,歷經苦難

《人世間》從播出起就呈現霸屏的「劇王」之姿。網友圍繞劇中的情節衝突、情緒焦點、人物性格,在熱搜上吵得不可開交,承受著價值觀衝撞帶來的酣暢與痛快。

大家長作風的父親不能在對待子女問題上一碗水端平;秉義謙謙君子、進退有度,卻不止一次囿於政治影響而委屈家人;周蓉承襲了《渴望》中王亞茹的知識分子自我、自私、高調理想主義的特徵,成為整部劇最大的「反派」……幾乎每個人物都引發過褒貶不一的爭議,包括憨厚義氣的老疙瘩秉坤,都因為愚孝引發了觀眾怒其不爭的真情實感。

唯有鄭娟,平趟幾個世代的審美鴻溝,拿下零差評的美譽。就連劇中諸人,一地雞毛、各懷異心,也對娟兒說不出一個不是。她永遠低垂的眉目、婉約的身姿、輕柔的聲音,美麗的面龐上永遠綻放著和煦的笑容。就像周母所說,如果哪個家庭有鄭娟這樣的女人,哪怕窮,也能讓家裡蓬蓽生輝。苦難的磨礪,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絲鋒棱的線條,卻永遠能迸發出令人驚異的力量。她唯一的缺陷就是未婚生子,但因為是被強暴後所生,又符合悲劇是把美好的事物揉碎後呈現給觀眾的美學法則。這個設計是為鄭娟祛魅,使她重生為力大無窮的地母。

整部劇的精神氣質和價值觀在很大程度上做了與時俱進的調適。秉義在自己和妻子家庭之間的階層天塹面前,「投靠」了後者,即投靠了一種更為正確和宏大的政治理想。工作高於家庭,集體大於個人,婚姻向社會讓渡出家庭的時間和空間,放在幾十年前是天經地義的事。但是在《人世間》里,政治倫理並不斷然高於家庭倫理,秉義的「不近人情」不再是襯託人物高度的有效修辭,而是結結實實地站在了被討論被批判的對立面。而周蓉為了所謂的詩與遠方,卸下她對家庭的責任和義務——不顧在床上躺了兩年多的植物人母親,還將自己身為母親的撫養義務轉嫁到鄭娟身上,這種行徑完全不可能得到觀眾的諒解。

只有鄭娟,將善良、隱忍、勤勞、堅強提升到了原教旨主義的高度。

劇中,殷桃貢獻了兩段極具內爆力的表演:周蓉為了補償女兒,試圖說服鄭娟同意兩個孩子戀愛,但這樣一來,鄭娟當年被強暴的事實將會大白於天下,周蓉說:為了那些不知道過去多少年的陳年舊事,耽誤孩子的一生,值不值?鄭娟直接回答:孩子們的一生是一生,我們的就不是一生了?周蓉的表情一窒,明顯感到意外,這個沒受過多少教育的家庭婦女並不像她想像的那麼好拿捏,她什麼都知道,甚至非常通透;而當兒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思想起了變化,他問母親:你和他(繼父),吵架了?不再叫爸,鄭娟頗感意外,但她沒有說教,只說:兒子,該懂事了,兒子說:我什麼都懂,我還知道,當年要不是他出面頂下這事(母親被強暴生子)。話音未落,鄭娟啪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子不教,母之過,兒子眼中的震動勝過千言萬語。

這兩段戲把鄭娟的性格推進了一大步,也是對劉慧芳們最高級別的表達,作為「賢妻」的最高精神綱領,令無數後來者的敘事企圖愧然噤聲、望而卻步——非賢妻,便不再具有被言說的價值。

「賢妻」鄭娟

在20世紀中國波瀾壯闊、劇情跌宕的宏大歷史場景中,步步受挫卻艱難留痕的婦女解放運動,卻始終未在影像中形成頗具規模、斑駁多元的女性形象與女性話語系列;反而造就了國產劇中女性自我及群體意識的低下,與翻天覆地的現實變革之間不相適應的錯愕事實。

回顧創作者們在這條荊棘之路上曾經的努力與嘗試,那些驚鴻一瞥的驚艷之筆更令人惋嘆。現實中,我國女性勞動力已經得到充分釋放,女性的政治、經濟地位都以法律的形式確認並保護這些變革的實現,但國產劇中的職場卻成了懸浮扭曲的奇觀。

最常見的職業女性,是伴隨在成功男士身邊的花瓶,或是危險的蛇蠍美人,常常被放置在一個引起爭議和事端的風口浪尖上被批評和譴責。

女性的情感要麼徒留空洞的能指,要麼滑向另一個極端——職場成情場。對比職場劇初代目的《公關小姐》,雖然免不了讓主人公遭遇身體摩擦的潛規則描寫,但幾位妙齡女性確是在踏踏實實搞事業,劇中涉及案例放在今天公關行業進行討論仍具參考意義。即使是2004年那部製作粗糙色調俗艷的《律政佳人》,也將最近熱播的《女士的法則》秒成了渣,把女律師表現得如此怪力亂神,江疏影和劉敏濤才應該接受法律的制裁。

《律政佳人》劇照

國產劇中的女總裁、女政治家、女企業家,女性參與到男性公共領域活動並占據一席之地,就意味著她們必須臣服於父權制下的價值觀、行為模式和生存法則,包括穿衣,國產劇中給女強人們有過像樣的置裝嗎?而大女主們一路升級打怪,都只能仰仗霸道總裁傑克蘇啟動他們的金手指。

不僅如此,國產劇中很久沒出現過狐狸精、萬人迷的女性形象了。這種曾經內在地結構於男性慾望視域中的女性呈現方式,因為將女性作為目光和消費的客體而常招致政治不正確的批判。但隨之抹去的,是影像中關於慾望的敘事及其鏡頭語言「必需」的慾望目光。

1998年央視版《水滸傳》中,王思懿飾演的潘金蓮

1998年央視版《水滸傳》,這部男性群像為主的電視劇中女性角色少得可憐,其中的重磅女一號非潘金蓮莫屬,五次出場,四次都讓她洗澡。四場沐浴戲無不充滿了男性的凝視,電視劇中的男性角色(慾火中燒的西門慶、以及潘金蓮想像中的武松)以及電視機前的男性觀眾,都成了心驚肉跳的偷窺者。但它們在敘事邏輯和人物行為邏輯上的鋪墊又不可或缺。

潘金蓮從自傷身世、春閨哀怨,到情慾萌發、情感賁張復憤怒絕望,層層遞進,運筆細膩,將原著中扁平化的「歹毒殘忍的荒淫蕩婦」,還原成了一個有血有肉、其情可憫的苦命人。

更重要的是,這些情慾鏡頭的取消,並不意味著女性就此成為核心觀點的占有者和出發者,反而呈現出非性別化的慾望懸置。非性別化的人物形象與敘事是對個人慾望和個人主義的否定與潛抑,以及對觀眾消費慾望的貶抑。

《愛很美味》劇照

2021年一部小成本破題之作《愛很美味》,女主人公們不憚於袒露慾望,大開「黃腔」,一派坦蕩天然,豆瓣評分從8.1飆升至8.4,勝在從人物設定、劇情鋪陳等細節,都全方位向「幻想真實」靠攏。這才是硬核現實主義應有的審美觀照——讓觀眾於影像中直面生命源始的困境與張力。

螢屏中的「賢妻」情結也從側面反映出國產劇的逼仄生態。

很多在藝術上漸趨圓熟的女演員,一旦年過30+,基本上事業就進入了緩刑倒計時,需要早早想好退路,擺在她們面前的選擇不是虎媽就是辣媽,說白了就是高配版的三姑六婆。

馬伊琍、姚晨、宋佳、海清

「賢妻」就成了能供她們馳騁演技的不多選擇,被妻子、母親、兒媳、大嫂等功能綁架,在子女教育、婆媳鬥法、出軌偷情等狗血場景中努力繁複和豐滿著「賢妻」的可能。

在電視劇都市化的傾向下,女性創作看似繁華似錦,實質上卻是打著復位女性價值的幌子,繼續固化原有的性別意識形態。如果不從根上動刀子,類似「中國版《慾望都市》」「漢化版《傲骨賢妻》」等源源不斷上馬、又被觀眾實力丑拒的詐騙項目就不會徹底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