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二椅」難道就是京劇舞台美術的全部?

2019-10-28     戲曲寶

幾乎不能再簡陋了——大幕一拉開,舞台上空空蕩蕩,就只有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這,難道就是京劇舞台美術的全部?這,難道還能講出道理?

桌椅是擺在屋子裡的,京劇也以表現屋子裡的事情居多,一桌二椅經常還就是當作生活中的桌椅來用的。但是,京劇表現的「屋子」各式各樣,一會兒是皇帝的金鑾寶殿,一會兒是書生的雅致書齋,一會兒是吵鬧的酒樓茶館,一會兒是將軍的邊塞帳篷。大概早期的京劇藝人也想到這一點,他們不是不想把舞台設置得像樣一些,但一方面沒有條件,同時從藝術上講,也沒有頻繁換景的時間和必要。於是大膽地想出一個辦法:索性把表示環境的背景捨棄不用,就在一桌二椅上大做文章。

如果是皇帝的金鑾寶殿,就換上繡著飛舞金龍的桌圍椅披;如果是書生的雅致書齋,桌圍椅披可以是淡綠或淺藍的,繡的圖案可以是幾株蘭花;如果是酒樓茶館,顏色就需要鮮亮一些,圖案也應當熱鬧一些;如果是將軍的邊塞帳篷,顏色和圖案都要雄壯、熾烈,要有「鐵馬秋風大散關」的味道。這樣,只要在桌椅的裝飾上下這麼一點小小的功夫,問題也就全解決了。

古代的京劇藝人還對一桌二椅的擺法作了許多處理,通過舞台上的實踐,漸漸取得觀眾的認可,於是便形成了今天擺設一桌二椅時的許多學問。將一把椅子擺在桌子的背後,叫做「大座兒」,這是一種很莊重的坐法,皇帝上朝、官員升堂問案、將軍處理軍情,都採取這樣的坐法。如果把椅子擺在桌子的前邊,叫做「小座兒」,這顯然隨便得多,老百姓居家過日子,就可以這樣坐。如果你正在「小座兒」上坐著,忽然來了一位客人,就可以把兩把椅子重新分擺在桌子兩邊,這樣,你可以請客人坐在左邊(下場門),自己坐在右邊(上場門),左右相對左為上,表示對客人尊重。如果客人來了兩位,就請他們通通坐在左邊,身份高些的坐在靠桌子的地方。如果主人不止一位,就都坐在右邊,身份高些的也坐在靠近桌子的地方。每當這時,場上需要的椅子就不止兩把,就需要下人太監、僕人、書童、丫鬟)臨時從幕後把椅子搬上場。如果主人決定款待客人,說了聲「酒宴擺下——」,那麼,僕人們就要趕緊下場,把需要增添的桌椅搬上台。

京劇中的椅子都要加墊子,但加幾層墊子因人而異。有人只加了一層,有人則加四五層。這又是為什麼?原來,京劇人物的鞋底厚度不同。生、凈一般穿厚底鞋,最厚的可以有六寸。旦、丑一般穿薄底鞋,演員的個子相對也矮一些。所以到了台上,原本個兒高的因穿厚底兒鞋反而更高,個兒矮的穿薄底鞋反而更矮。再何況,不同行當的坐相也不一樣:旦行得真坐在墊子上,不許分開腿;生、凈都不是真坐,而是把腿岔開,把屁股靠在椅子坐墊的邊兒上;至於武丑,通常沒一會兒老實,一激動說不定就會竄到坐墊之上。因此,不同行當通過坐法的不同,也刻畫了人物的性格。

桌子還可以臨時代替屋裡的床。《三岔口》中任堂惠剛進入客店時,桌子還是生活中的桌子。後來等到他要睡覺,桌子忽地變成床了。沒有枕頭被褥,他就枕著胳膊,把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上。沒有觀眾指責這一道具性能的變化,因為下面馬上要開打,如果在一張真正的床上睡覺,如果有了枕頭被褥,開打反倒難以進行。

椅子也可以變成人物之間開打的道具。《五人義》中,桌子直接用於開打,而《擋馬》中的楊八姐和焦光普,則藉助椅子閃轉騰挪表現各自性格。

上面講的都還是屋內情形,要是場景搬到了室外,那又該怎麼辦?

比如登山。《失街亭》中,大將馬謖與王平一起騎馬來到街亭,忽然決定登山一望,那該怎麼辦?好辦,上桌子就行——把桌子搬到天幕近前,一邊一把椅子,馬謖、王平踩著椅子上了桌子,就算上了山。有時在桌子前邊放一塊表示是「山」的景片,有時嫌麻煩就不擺。再比如登樓,《空城計》里諸葛亮上了西城的城樓——下場門前邊擺了一大塊表示城牆的景片,景片後就擺著張桌子,桌子兩邊各有一把椅子。諸葛亮怎麼上樓呢?先上椅子,再上桌子——站在桌子上,就是站在城樓上了。山有多高?城樓有多高?都是一張桌子高。

此外,還有過橋、登台等等,也都以桌代替。

畸形的燦爛又引出困境

一桌二椅的比擬實物的功能,確實有時「能」到近乎「神」的地步。但是今天有越來越多的觀眾,開始習慣以唯物主義歷史觀去看戲,過去的優點就變成了缺點。他們會想:不同朝代的桌椅不應該一樣,不同朝代的人使用桌椅的姿勢和心態更不應該一樣。京劇為什麼將之簡單化了呢?尤其當新的劇目是表現歷史上的一個很有名也很嚴肅的事件時,那麼人物應該穿什麼、戴什麼和用什麼,觀眾就越發挑剔起來。加上有時電影、話劇也表現了同一題材,觀眾一旦先入為主,看京劇時的逆反心理就會更加嚴重。

比如,《擋馬》中的男女主人公藉助椅子進行試探,最後發展成開打,觀眾無不賞心悅目。但是,現代戲中的現代角色,又如何使用桌椅呢?難了。一旦難了,也就少了。反轉過來,一旦少了,也就更加難了。

還比如,拿著馬鞭奔馳在原野上的古人,先上椅子,再上桌子,藉此表示登上高山。這種表現方式,我們已經看得很舒服了。可是表現現代人騎自行車在原野上奔馳,有時徒手,有時雙手握住一個自行車的車把,但沒有車身和軲轆,兩種辦法,觀眾都勉強可以接受。但是如何上山上橋,就遇到大難題,桌子就不能再代表山或橋。

例子不勝枚舉,都說明一個問題:「一桌二椅」的舞台設置,在表現古代生活中近乎萬能。這種情況在一些老觀眾那裡,更是絕對不成問題。今天觀眾的審美眼光一旦有了更多的寫實成分,那麼原先的近乎萬能,便會在一剎那間變成處處掣肘。面對這種情況,我們又該怎麼辦呢?

循序漸進和「反彈琵琶」

今天引導青少年入門京劇,就應該「從娃娃抓起」。具體說,應該加強對小孩子觀賞京劇的藝術引導。我寫過一本叫做《京劇導遊》的書,其中講到小朋友進入京劇有一條相對的捷徑。從劇目講,應該先看猴戲,再看武戲,然後要聽懂韻白,再往後是設法接受唱工戲……此外,還提出家長和自己的孩子共同看戲的希望……

如果這樣做了,孩子自小就能讓中國戲曲的那一整套美學原則滲入頭腦,而不至於發生讓西方戲劇美學先行「侵入」的事。這樣做過,孩子就可以從中國文化大山的山腳處拾級而上,一鼓作氣到達山頂,於是「一覽眾山小」,再接觸西方戲劇和西方文化時,以東方為本,西方為用,一切都成為自然。這,當然是最好的理想。

但是,事情絕不會如此如意。如今國門大開著,青年人也有一種追趕時髦的習慣,要想堵塞住青年人的眼睛是不可能的。常常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西方的東西不用教也不用學,青年早已先入為主了。請問:面對這樣的情況,又該怎麼辦?

我從一個似乎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中得到了啟迪。

我國的甘肅省,過去農業是很發達的。由於各種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該省森林覆蓋率只有百分之七,低於全國水平。這一來,又導致出氣候失調、乾旱缺水,嚴重影響了農業生產。胡耀邦在視察甘肅時,曾以敦煌莫高窟中一幅反彈琵琶的壁畫為例,形象地說明甘肅農業要想有個大的發展,就必須經歷一個「反彈琵琶」的階段,即從戰略上實現轉變,把種草種樹、發展牧業放在第一位。這樣做,並不是不重視農業,而是在非常時期採取的一種非常方法。因為,目前的能力僅限於「彈」種草,「彈」種樹,「彈」林業,等這幾支「曲子」出來了,農業和糧食自然就會緊跟著被「彈」出來。事態的發展果然如此,甘肅認真落實黨中央的指示,以各種破天荒的形式組織社會各界力量,奏響了一支「反彈琵琶」的壯麗序曲。如報所載,「反彈琵琶」的第一年,千里隴原染新綠。相應而來的,將是農業生產的極大飛躍……

「反彈琵琶」令人浮想聯翩。如果孩子已然看慣了電影、話劇中的「實寫」,那也無妨,就請他(她)先看那些近似電影、話劇的海派京劇。儘管是話劇加唱,那也至少可以讓孩子熟悉一下京劇唱腔的固有旋律。等到這些「唱兒」耳熟能詳了,讓孩子再接觸一些規範的京派唱腔,等「唱兒」上過了「門」,再來研究動作身段……這樣,從反方向上一點一點做起,相信會很有效能的。不信的話,您就試上一試。

起了《老子》

《老子·道德經》說:「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翻譯過來的白話文,大體是這樣:三十根輻條共同湊集在一谷(車輪中心有圓孔的圓木,裡邊貫軸,外邊承輻)之上,當轂中是空的時候,才具有了車的功用。揉合陶土來做器皿,當器皿中間是空的時,才具備器皿的效用。開鑿門窗作為房屋,當房屋中間是空的時,才有了房屋的作用。所以「有」給人以便利,「(空)無」才使「有」發揮了作用。

事情也正是這樣,京劇舞台「(空)無」到了只有「一桌二椅」的地步,也正因為它的「(空)無」,才獲得了空前的「有」——「有」了表現房屋中間的那些作用,有了表現野外的那些作用,還「有」了表現人格性格的那些機會。

從這一點看,京劇的「內瓤」不但深厚,而且直通傳統文化的核心。今天的京劇演員大多沒讀過《老子》,把這段話的原文拿給他們,大概也沒有誰能夠翻譯得出來。但是《老子》的形成,是當時的時代精神逐漸滲透到人物心靈的漫長過程,並且對中華民族性格的最終形成,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作為一種心態,它一代傳一代,它成為一種國人共有的稟賦,不管他(她)有沒有文化,不管他(她)是否在梨園裡「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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