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一個快時代,許多故事在未讀之先就已經知道了結局,對一些太經典、太渾厚的書來說,甚至於正文未閱,評論、梗概倒先看過了許多。當讀者翻開書本第一頁時,鼻樑上面已經架了一副、甚至好幾副厚厚的有色眼鏡!
《紅樓夢》又豈能倖免?
譬如黛玉的"小性兒",寶釵的"心機",李紈的"吝嗇"。王熙鳳的"笑裡藏刀",妙玉的"孤僻",迎春的"懦弱",寶玉的"多情"……紅樓人物的標籤簡直不勝枚舉。今日便單取寶釵的心機與諸位論一論吧。
說到寶釵,除了批判她冷漠自私,恐怕最常見的便是說她"裝愚"、"守拙"。就連王熙鳳都說她拿定了主意——『不幹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金釧兒跳井,滴翠亭脫身,數有文人口誅筆伐,但因這並非今日的要旨,當下且不贅述。
無論如何,寶釵之心機自是公認無疑了。古時候稱讚老成的能人志士,會說他們"有機變,善權謀",但無論今古,【心機】這兩個字都算不上什麼好意思,不管是什麼詞,只要和【心機】這兩個字結成對兒,仿佛就顯著故意,似乎就透著造作!
既說寶釵獨善其身是真,又慣會偽飾,那麼其中的心機、城府也就更不消說了。有"心機"這兩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壓下來,再加上舉一反三,一連串的推算起來,似乎不但能夠坐實寶釵虛偽,簡直、竟可明證了她——是個汲汲營營的小人了?
然而,這倒也未必。
疑鄰人竊斧的道理,古今皆然。
曹操一句——"寧我負人,休人負我",被過度解讀為——"寧我負盡天下人",流傳至今,且世人深信不疑。就是個例。
如果心中已經篤定了寶釵有心機,再去看她的的言行舉止,寶釵自然難免動輒得咎。
譬如,當讀到薛寶釵為金釧兒跳井一事勸慰王夫人的場景,當然馬上會聯想到——"呵,這自然是為了寶玉";
而看到寶釵與黛玉冰釋前嫌,"孟光接了梁鴻案",又有人忍不住揣度——"這自然還是心裡藏奸的!"
總之,對薛寶釵持陰謀論者,似乎都犯著同一種通病。那就是認準了寶釵、甚而薛家,都如見了血的蒼蠅一般,盯准了賈府,其最終目的,乃是千方百計的讓寶釵黏上"香餑餑"寶玉!更有甚者竟然說這十年借住也不過是幌子,以為薛家為爭這一場金玉良緣,這才死皮賴臉待在親戚家,看似是親戚熱絡,其實不過是為了近水樓台、便宜行事罷了!
這種話乍一聽竟覺得有理,實則細思卻又十分好笑。
先不提別人,且看看寶釵的親哥哥薛蟠怎樣態度行事。話說有一日,薛蟠因為寶玉挨打被誤會是由於自己泄密而起,與妹妹、母親生了口角,因寶釵入情入理的勸他,竟句句有理,駁的他啞口無言,薛蟠便想著要設法拿話堵回妹妹,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
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
……這裡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
既然是私房話,那麼,此處借用多渾蟲燈姑娘偷看寶玉探視晴雯,見兩人在房內獨處的情形後,有感而發的那一句話來映照,恰最是妥當——
燈姑娘曾道:"…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
誠哉斯言。彼時彼刻,房內只寶釵母子、兄妹三人,若果有金玉良緣的謀算,"豈有不談及於此"?何必羞惱至此,鬧得三人面面相覷,愧悔尷尬。這又有何益?可綜觀這段爭論,哭也罷,鬧也罷,雅也罷,俗也罷。俱是至情至性之言,既無淫奔無恥的謀劃,又無貪圖富貴的居心。
蓋因前有木石之盟,而讀者又過早被劇透了"金玉"、"木石"的結局,熟稔的黛玉病逝、寶玉出家將一段淒婉的愛情譜成絕唱,觀者既知寶黛之情必將無疾而終,嘆惋未已,再看這打橫插進來的寶釵就未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可知"天下委屈事確也不少了"!
其實,內中,薛蟠有幾句話說的倒也頗有意思。大家不妨一起來看看。只聽他抱怨道——
"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今兒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
呆霸王薛蟠一向心直口快,一生最見不得藏頭露尾的事,若說為著妹妹的婚事,才賴在賈府借住,那也未免太小瞧了他的心性,又太高估了他的耐性。
且不提薛姨媽,依我看,這一段中"難道寶玉是天王?"——這一句問,卻是極好的。
薛姨媽之所以長住賈府。為的是親戚熟絡,為的是房子方便,為的是權勢蔭蔽?這裡且不做深究,即便論及婚姻,寶玉未婚也不過是好處之一。何況八字還沒一撇,薛姨媽雖然不是詩禮簪纓一族,但商賈之家,見慣世情冷暖,又豈會把算盤全都打在寶玉一人身上?
所以,薛家的長住儘管或有便於結親的成分在,但背後其實還有更複雜、更周全的考量。對於金玉良緣之說,雖不可能不動心,但也不至於到居心叵測的地步。用"樂見其成,心嚮往之"這八個字來形容薛家的態度應當是恰如其分了。
綜上,我們可知薛家的環境,尚有從容氣度,是不可能像趙姨娘那樣蝎蝎螫螫的去謀求賈府富貴的。
好吧,說罷了薛姨媽和薛蟠,我們再來看看寶釵——
說到寶釵,則不得不為寶釵一嘆。
疑鄰人偷斧,則"視其行步,竊斧也;顏色,竊斧也;言語,竊斧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也。"
高鶚在續寫《紅樓夢》時,使寶釵李代桃僵與寶玉成婚,這在寶釵"心機深沉"的罪狀上又添了一筆。但這樣的安排,我並不認為符合作者原意。以寶釵在前八十回中表現出的超然和現實,她嫁給寶玉,只可能是一種合理情形下的順勢而為。
觀寶釵之言行。她愛惜名節勝如羽毛,對局勢人情又洞若觀火。一抄檢大觀園她即刻避嫌搬出,對麻煩避之唯恐不及。又豈會、豈願在毫無競爭對手的情況下,背上一身罵名,為一個前途未卜的沖喜而做出如此犧牲呢?若如此露諸形跡,又豈能稱得上是"山中高士",又焉何能與她"舉案齊眉"?
誠然,寶釵有心機、城府不假。但如果篤定"寶釵就是為寶玉而來,為橫刀奪愛而來"——帶著這樣先驗主義的眼鏡去觀察寶釵的一舉一動,解讀寶釵的一顰一笑,難免不會落入"遺斧之人"的窠臼,得到的結論自然也就有失偏頗,不過令人付之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