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大齡打工人 ①|誰說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大象新聞五旬記者體驗零工一日

2022-04-25   映象網

原標題:我們大齡打工人 |誰說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大象新聞五旬記者體驗零工一日

我們大齡打工人 |誰說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大象新聞五旬記者體驗零工一日

大象新聞·映象網記者 申子仲/文圖

由於年齡和專業技術差距,50歲以上的大齡務工者雖然仍是進城打零工的主力軍。但比起優勢明顯的「後浪」技術工,仍顯得不太受「待見」。4月20日,身為年過半百的「資深」媒體人,記者深入一線,在宇通路橋下以及劉灣兩個零工勞務市場,以大齡打工人的身份,體驗等活、找活、幹活的零工一日,感受他們的城市艱辛與家庭夢想。

立交橋下的「潮來潮去」

4月20日晨4點50分,天色尚未見亮,鄭州鄭新路與宇通路立交橋下,搶活兒打工的人群早已趕來扎堆。

他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聊天,操著河南各地不同的口音,談得並不專心,眼角餘光始終掃視著過往車輛。

一旦有汽車戛然停下,人群便蜂擁而去,將車子圍個水泄不通,一個個伸長了脖頸爭著問,「老闆!啥活兒?」「哪兒的活兒?多少錢一天?」「要幾個人?」「管飯不?」……

討價還價的過程極其高效,往往在三五分鐘內搞掂。

隨著汽車一輛輛駛來、離去,隨著打工人群的蜂擁、散開,隨著一樁樁勞務合作的口頭交易完成,上一撥民工離開橋下趕赴工地,下一撥民工趕來翹盼生計。每一天,從早晨到傍晚,橋下務工人群如海岸邊不住的潮汐。

天際微微見光,抬頭仍可看到掛著的月亮。從5點到5點30分這個時間段,是潮汐涌動最厲害的時候。往往會同時趕來三四輛車,或轎車、或越野、或商務、或麵包。一陣陣的人聲鼎沸後,便是短暫的空閒。記者大概估算了一下,這裡總是駐足著三五十人。

趁著空閒,記者和一位頭戴安全帽、身穿迷彩服、斜挎工具包的中年人聊了起來。對於陌生人的問候,他起初充滿了警惕。

而亮明身份說明來意後,這位面色黝黑的老大哥立時來了精神,眼裡放著光問:「欠工資的事,不是歸你們管嗎?」

為什麼「偏愛」打零工

老大哥姓崔,名多福,開封通許人,53歲,在橋下等活打零工近一年時間。

他說,去年這個時候,隨工程隊在新鄭市龍湖鎮一個工地幹活兒,他們班組負責粉牆,老闆還欠著他3000多塊錢,至今沒給,「要了都不知道多少遍了,沒有100遍,也得有50遍,天天推,根本見不到人。」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崔師傅開始自己打零工,「咱這個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的,想閒也閒不住,又不會別的手藝,不打工幹啥。在這兒等活兒最大的好處是工資一天一結,不會欠錢。」

52歲的洛陽宜陽籍的范新亮師傅,也拿自己的欠薪經歷,來證實崔多福大哥所言不虛,「跟著工程隊幹活兒,老闆兒總是挑毛病,這不中那不中,就掛著扣工錢,到發工資的時候老想辦法躲。在這兒找活兒,只要談好價,干一天算一天。雖說是工作不固定,飢一頓飽一頓的,可心裡踏實。」

正說著,崔多福的老鄉小宋趕了過來,他先問崔師傅工具帶齊沒,然後說「北環有個粉牆的活兒,一天200,還差一個人,我特意先招呼你,馬上就走。」

「走!」崔多福提起工具包就走,走出四五十米,又呼哧呼哧跑回來,對記者說"留個電話唄。"

崔多福走後,范新亮就感慨:「200塊錢可以了。」

「我把煙都戒了」

按照范師傅的說法,今年的行情比著前些年差得太遠,「工錢下浮了50%甚至60%左右」,范師傅說,他是泥瓦匠,在橋下等活兒打零工已經4年了。一年四季除了冬天,其他時候都是旺季,以前房地產市場紅火,屬於「買方市場」,「活兒多,工人少,好的時候一天少說能掙個二百七八甚至300多。現在又是疫情,又加上房地產開工少,找活兒難死了,一天工錢大多是160,最高180。」

范師傅所言的「同比差距」,得到了眾多等活兒民工的附和。

蘭考來的孫師傅也是53歲,他說自家有仨孩子,兩個還在上學,去年打零工的錢,除了接濟家裡,吃吃喝喝還有結餘。「今年明顯不行,我把煙都戒了。」

說話間,一輛商務車停在路邊,人們迅即涌了上去。

車上下來一位老闆模樣的人,抻著四根指頭比劃,大聲吆喝:「4個人,抹眼兒,一天160,9個半小時。」

人群也對著吆喝:「再添點兒!」「管飯不?」

孫師傅存不住氣,先擠上了車。記者問范新亮師傅為啥不去,范師傅說:「錢太少了,知道啥是『抹眼兒』不?」

范師傅解釋說,所謂的「眼兒」,是指大樓主體完工後,搭鋼管的地方留下的洞口,「摸眼兒」就是將洞口一個個填實抹平。「這種活兒不僅雜亂,還有危險,以前少了二百四五,根本沒人干。」

男人堆里的女人花

在瀰漫著男人汗味的人潮中,屈指可數的女士,顯得特別扎眼。

40多歲的張女士,來自開封杞縣,早上5點多趕過來,已經等了半個多小時。

「我們一家子都在這兒找活兒」,張女士說,他老公和兒子都是泥瓦工,已經被僱主拉走了。

「女工的工錢一般都比男工低,都是隨家屬干點搬磚、和泥的輕便活兒。」她呵呵笑著說,「工地都不愛用女工,女同志沒勁兒,還不少吃。」

信陽籍的郝女士,緊鄰著馬路崖子擺攤兒賣雞蛋灌餅,每天早上近5點天不亮就出攤兒,7點多轉移陣地。因為生意對象主要針對等活兒的民工,雞蛋灌餅的分量很足,價錢並不高,4塊錢一張。礦泉水一瓶只賣1塊錢。

「這兒生意不中,今天出攤兒到眼前,一個多小時才賣了8張餅,一瓶水也沒賣出去。」郝女士說,在這等活兒的民工大多是自備乾糧,餓了啃口饃、喝口水,「你沒看見?人人手裡都有水杯。」

記者這才注意到,幾乎每個工人的挎包里,都備著一隻廉價的塑料水杯。

范師傅也不例外,他對記者說,這個橋下市場每天聚集的,大多是泥工和雜工,技術含量比較低,工錢也低。而木工和鋼筋工,大都集中在劉灣市場。而范師傅在此攬活兒之所以倔強和挑剔,還有一個原因,他屬於有證的高級泥瓦工,技術好。

賣雞蛋灌餅的郝女士也建議記者去劉灣,「這兒人少,都是年齡偏大的雜工,從早到晚最多也就七八百人。劉灣那邊兒技術工人多,每天上萬人呢。」

六點進入「退潮期」

劉灣勞務市場是河南建築工人勞務市場的俗稱,也是鄭州最大的零工人力集散地。

該市場位於鄭新路與豫一路交叉口,距離宇通路橋下市場3公里,開車不到8分鐘。由於疫情原因,去年建成的河南建築工人勞務市場早已閉市,勞務交易又「回歸」到了馬路邊。

早上6點15分,記者趕到劉灣時,勞工潮正處於「退潮」時段。馬路上散落著大量的塑料袋和一次性塑料杯,延綿近百米長。單單從人去之後留下的垃圾,就能感受到這裡的技術型工人,生活質量高於宇通路橋下的力量型工人。

同樣是賣雞蛋灌餅的劉女士,一個多小時已經賣出了50多張。她指著馬路上的垃圾帶說,「塑料袋是裝餅子和包子的,杯子是盛豆漿、八寶粥的。」

緊鄰著雞蛋灌餅攤,是一個百貨攤位,擺滿了安全帽、電工手套、袖頭、工具包、手鋸等物。攤主張大哥告訴記者,這裡和橋下市場的最大不同,是早上5點左右特別扎堆,最高峰達到七八千人,幾乎占據了半條馬路,有時候交警都不得不來維持秩序。而隨著用工單位車輛的陸續入場,5點半左右就會散去一半。到了6點左右,幾乎所剩無幾。

隨著民工人潮散去,環衛工們開始清掃路面。一輛消毒車在民工呆過的路段,來回低速行駛噴洒藥水進行消殺。

年輕人一技傍身底氣足

臨近7點,現場只餘下20多位等活兒的民工,統一戴著黃色的安全帽。

按照約定俗成的劃分,路口東側是鋼筋工等活兒的區域,西側則是木工的地盤。

33歲的邱治林是周口太康人,得知記者剛從橋下市場過來,有點得意地說:「那裡都是掏力人,我們這兒是搞技術的,不一樣。」

按照邱師傅的說法,沒文化的人就算干一輩子,連圖紙也看不懂,只能掏力氣。而有知識肯學習鑽研的人,幹個三五年就能出師,「這一行我都乾了10來年了」。

攀談中,記者得知邱師傅身兼兩職,他有自己的商務車,也有自己的同工種朋友圈子。遇到大生意,他可以承包攬活兒,自己開車帶隊去工地。而遇不上大生意,或是想歇歇了,就一個人自由打零工。「遇到大活兒,小包一下,一天能掙個六七百,不過太操心,責任也大。自己一個人干,一天能掙個不到300塊吧」,邱師傅也感慨今年生意不如往年,「去年一天還能掙個350 到380左右,今年不中,活兒太少。」

「有活兒就干,沒有就算」「不中了,下午找老鄉喝酒去」……40歲左右的開封杞縣人張師傅和通許人王師傅,和邱師傅一樣,都是木工。

比起宇通路橋下市場年齡偏大的主流務工群體,一技傍身且不乏知識儲備的年輕務工者,顯得頗有底氣。

攬到一天200元的鏟灰活兒

「會扎絲不會」「鋼架活兒干過沒」「電焊懂不懂」……

現在沒點技術,真是不敢出門。記者在兩個市場試圖跟隨務工大軍體驗一把。但面對老闆挑人時的提問,卻是一問三不知,完全白脖。

7點多的時候,華南城一工地的周老闆,開著轎車趕來招工,說是需要兩名提灰鋪地平的工人,主要工作是裝運砂灰,活兒比較急,但沒啥技術含量,一天180元工錢。記者尋思,這活兒能幹啊。

由於是技術工,即便是干力氣活兒,大家對這個價錢也不太滿意。經過一番討價還價,最後議定「每人200塊,管午飯。」

一番「死纏」,記者總算擠上了車,一起去的還有新鄉來的工人陳師傅、商丘籍的程師傅。

工地在20公里外的華南城二街,周老闆領著記者一行來到工地,跟門衛解釋說,工地上原有六七個工人,因為工期緊,不得不加派人手,臨時從勞務市場找了人來。

在門口領了安全帽,掃了健康碼和行程碼,記者一行順利到達指定地點。

園區的四層商鋪已基本竣工,只剩下綠化、補牆磚、貼四層地磚等收尾工程。商鋪二三層之間是寬敞的大平台,記者和陳師傅、程師傅當天的主要工作,就是負責將砂灰從三層底部的大平台,提到第四層室內。

每幢樓體的平台上,聚集著10方左右的砂灰堆,一共有16堆。

提灰鋪地平是3到4人一組配合施工,分別負責鏟灰進桶、提灰上樓、鋪地找平。記者和陳師傅、程師傅還有周老闆分在一組。

周老闆有個很「休閒」的名字——周墨,猛一聽還以為是「周末」。老闆人很實在,話不多,搶著上了4層,干起最累也是最危險的提灰倒灰的活兒。

乾了一個半小時便汗如雨下

大家不由分說各就各位,甩開了膀子。周老闆見記者實在沒啥經驗,技術活兒更是一竅不通,便安排記者跟著程師傅,往膠皮桶里鏟灰。

砂灰呈深灰色,比起沙石和水泥較輕,開始鏟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累。據了解這是從發電廠拉來的爐渣,也屬於輕型建材,用於室內下沉式衛生間的地面回填。砂灰回填之後,還要接著打上5公分的水泥,才能鋪地磚。

一堆砂灰10方,1方需要裝10桶,10方就是100桶。兩隻大號膠皮桶輪流作業,幾乎沒有喘息的空閒。

由於缺乏經驗,記者幾次在吊起的膠皮桶下鏟灰,絲毫沒有注意到頭頂滿載的砂灰重達兩百多斤,嚇得周老闆和程師傅連著喊:「去一邊!去一邊!」

日頭越升越高,陰涼地越來越窄,一個半小時過後,砂灰約有提上了五分之一,記者便感覺汗如雨下。尤其是因為頭戴著安全帽,嘴上頂口罩,整個頭和臉熱烘烘的,全部濕完,水澆過一樣。

忍不住用手背擦汗,馬上變成了熊貓,不得不四處找水管沖洗。

努力堅持了不到3小時,中間「躺平」了三四次。近11點的時候,腰酸背痛大汗淋漓實在吃不住了,扔了鐵杴跑到陰涼地「避暑」,周老闆在樓上開玩笑說:「就你這干法,非把老闆賠死不可。」

程師傅過來觀察記者的手掌,說「算了,都快起泡了,你還是歇著吧。」

工地項目部有食堂,可以順便搭夥,午飯有滷麵、蓋澆飯,緩過勁兒的記者完全變身「乾飯人」。

吃罷飯不休息,轉移樓棟繼續鏟灰、提灰、鋪地平,一天功夫下來,大概能整好一間半房子。

臨近傍晚6點半,天色有了暗下來的意思。一天沒說幾句話,只顧埋頭幹活兒的周老闆,很爽快地和工人們結了帳,然後催著記者一行三人趕緊上車。

「我們都是打工的」

從哪接來的,還送到哪去,這是勞務市場招用臨時零工不成文的規矩。

「干體力活兒也得用巧勁兒,架勢得擺對,不能蠻幹。」上了車,程師傅還在糾正記者的動作。而陳師傅則一口一個「老闆」跟周墨寒暄,希望以後有活兒多多關照。

「啥老闆呀,我其實也是打工的。」周老闆說,自己身為包工頭,只能算是包工鏈條的第四層,「甲方華南城算是第一層,下一層是建築商,作為收尾工程的裝飾公司是第三層,我從裝飾公司手裡包過來鋪地平的活兒,算是第四層。你看,你們給我打工,我給裝飾公司打工,裝飾公司給建築商打工,建築商給開發商打工,我們都是打工的。」

晚上7點多,夜幕即將合攏。

收工的民工紛紛從四面八方被送回出發地,劉灣勞務市場一時聚集有上千人。程師傅說:「每天早上5點多,每天晚上的6點多,是劉灣最熱鬧的時候,像趕大集一樣」

民工們三五一群,相互約談著晚飯的去處,詢問者一天的經歷,打聽著不同工地同一工種的價格行情。或是打個電話,報著平安,探問家裡老婆孩子的狀況。

夜色越發暗沉,遠處零散幽暗的燈光,將民工群體雕刻成撲朔的剪影。每天的清晨和傍晚,這些人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周而復始。

他們的身後,除了燈火輝煌的城市,除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還有一個個依靠和指望著他們的家庭。

這不禁讓記者想起了《孤勇者》里那句歌詞——「誰說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