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 從北京十一學校畢業的周子其,曾頂著學霸的巨大光環進入到北京大學。然而回顧高考後至今的生活,他將之總結為「逐漸發現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的過程」。出身象牙塔的孩子,看到了自己與他人的差距,看到了理想與現實的差距,但縱然如此,周子其還是感謝十一學校的素質教育,認為比「普通人」這個標籤更重要的,是即使承認「我不行」但敢於嘗試的態度。
本文轉載自公眾號:Panopath (ID: Panopath_liuxue)
文丨Calin 編丨Leon
對於最聰明的那一群人來說,努力不能說毫無意義,只能說意義沒那麼大。
——周子其
2022年2月24日,聚焦高中校園成長的青春紀錄片《真實生長》在騰訊視頻正式播出。
紀錄片鏡頭對準北京十一學校校園,在國家推動素質教育的教育改革背景下,長線跟蹤的拍攝了三位 95 後少年探索自我,野蠻生長的故事。
許多人讚嘆,在紀錄片中似乎看到了當年或現在自己。
短短的四集似乎無法滿足觀眾。最多人關心的,是三位從素質教育走出來的主人公現狀如何。
今天,我們有幸邀請到了紀錄片的主人公之一,周子其。
是的,就是那個紀錄片中才華橫溢、博覽群書、出口成章,即使高考失誤,也能「如願」進入北大的男學霸。
在採訪中,周子其透露了那些未曾播出、被刪減掉的故事。
他將高考後自己的成長,總結為「逐漸發現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的過程」。
北大雙學位,GRE一戰337分,芝加哥大學MPP,何嘗普通?
周子其,卻給出自己對「普通」的見解。
讀罷,想必讀者會對素質教育、教育改革、和「普通人」產生新的思考和感悟。
四年北大:
「逐漸發現自己是一個普通人」
北大校園裡流傳一個眾所周知的玩笑:「在北大,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還要大。」
周子其第一次淺嘗"落差感",還是大一在歷史學系上課的時候。
歷史學系是北大的典型冷門系。
都是別的系學生轉進歷史學系,從歷史學系轉出卻十分困難。
高中時,周子其「心心念念」想學歷史學——在北大,他才發現自己反倒成為了學術階級的底層。
周子其心裡難免會感到不快。
周子其在高中時期閱讀的歷史書籍
不僅如此,才半學期,周子其就越發意識到到:北大學究式的教育模式和自己構想的理想課堂相差甚遠。
「就比如,東吳的倉庫制度——這些禮儀制度,都是在歷史系很重要的研究話題,但我不知道研究他們的意義是什麼。」
從小飽讀史書的周子其在北大,好像突然失去了那份炙熱的動力。
然而,讓周子其最無法忽略的,也是學歷史最明顯和迫切的問題是:
畢業後上哪找工作?
中國需要多少歷史老師?
本科學歷還配當老師嗎?
周子其調侃道,連我的母校(十一學校)都不會收我。
北京十一學校官網招聘
難以想像,紀錄片里那個擁有雄辯口才的青年,會擔心自己以後找不到工作、賺不到錢,會走上自己牴觸的「庸俗化」道路。
周子其對此很坦然:「這是社會逐漸在引導,有意在鼓勵的發展過程。」
都說市場有一隻「看不見的手」。
就業市場也是如此,不論從薪資水平還是崗位招人數量看,總會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擺布這個市場——把你從喜歡的但不需要的東西,調劑到你不喜歡但需要的地方去。
這樣一個分配的過程不應該用「庸俗化」來概括,而是一個與社會接軌的過程,被社會規訓的過程。
「之前我是個高尚的,純潔的,熱衷於學術的學者,而某一天,或者某一個時間節點,我就成為了個俗人——我認為這種說法是不存在的。這其實是社會逐漸在引導,有意在鼓勵的發展過程。」
懷著對就業方面的考慮,內心的失落感,以及不能轉系的硬性規定,周子其決定從大二開始雙修歷史和經濟。
「學經雙,不一定找得到工作,但不學,一定找不到工作!」
傳說,北大有所謂「三俗」:
修經雙、雞腿飯、未名湖邊談戀愛。
而「三俗」之首,非為修經雙不可。
在北大,每年學經雙的就有 800 到 1200 人。
變成了一介「北大俗人」過後,周子其更是 清楚地目睹了自己和他人的差距。
「在歷史學系,只要你不太出格,老師不太會掛你。基本上混混就有 80 分的績點。讀經雙後,我發現很多東西就是學不會,數學做不出來就是做不出來,老師也從來不會通融你。」
文科出身的周子其,面對微積分、統計等課程,就算「做題做到吐」最後績點也就夠著 70 分。
「人家前一天晚上臨時複習,第二天隨隨便便就考個 90 以上。如果我刷一周的題,才能從 70 分提高到 75 分,好像沒太大實際意義。」
周子其發現,當自己不再是人群里最優秀的人,就只能適應和接納自己的新的身份——「普通人」——的開始。
「你曾經引以為傲的成績,發現在北大只能算是普通,因為還有人比你的成績更高。」
不禁想起,當普通人還在用「上清華還是上北大呢」凡爾賽時,周子其卻懷著「去北大歷史學系,還是元培學院」的憂慮。
而且,他是真的憂慮。
畢竟,在他的家人看來,歷史學系不好就業,難以實現人生跨越。
一山更比一山高——周子其面前還有數不清的台階得跨。往前看,還有有無窮無盡的人更優秀、跨得更快。
「我發現,對於最聰明的那一群人來說,努力不能說毫無意義,只能說意義沒那麼大......」
周子其認為,用經濟學的話術,也就是說好聽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比較優勢,不需要把時間和精力投入在邊際效應低的選項上。
說難聽點,就是漸漸接受自己做不到,勇敢承認「我不行」,再怎麼努力都是不行,慢慢學會「擺爛」的過程。
GPA 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差不多就得了。
說是「擺爛」,畢業後的周子其作為北大「普通人」的一員還是以裸考337分的 GRE 成績進入芝加哥大學學習公共政策碩士。
結果出國半年後遭遇疫情,滯留在美國上了一年半的網課。
那個曾經想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少年,在美國街頭侃侃談著股市。
回國後,他進入一家頭部教育公司,想著畢竟是朝陽企業,起碼能先養活自己。
結果,入職兩個月,雙減來了,教培行業開始整頓,他所在的部門整個被裁.......
現在,他就職一家留學機構,平日工作就是給學生規劃申請,改改文書。
當被問及是否後悔學經雙後,周子其笑著說:
還挺有用的,現在很多小孩都想學金融、經濟之類的方向,我的背景對於很多家長都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不得不感慨,教育改革十年後,家長們對孩子的期望還是和當年周子其的家長如出一轍。
問到未來有什麼具體規劃時,周子其會意地笑了笑:「我這幾年的經歷告訴我,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現在對於我來說,只要能快樂地渡己一生就是最高的價值。」
教育改革:
素質教育旨在把孩子「當人看」
2010 年,國務院辦公廳 2010 年頒發了《關於開展國家教育體制改革試點的通知》。北京十一學校作為第一批試驗學校之一,進行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素質教育改革,圍繞走班選課進行的一百多個大項以及將近上萬多個小項的改革。
《真實生長》則基於這個政策背景,追蹤了包括周子其在內的三位主人公在改革後的十一學校野蠻生長的過程。一時間,網際網路充裕著教育的討論。有人說,十一中學的教育改革失敗了。也有人說,十一中學大膽落實了素質教育的方針。
紀錄片上映後的一場直播中,主持人曾問過三位主人公這樣一個問題:
「十一學校的教育改革對各自的人生軌跡有什麼影響呢?」
出國深造的「清醒少女」陳楚喬說:
「十一給我營造了一個和我接觸的外部社會高度相似的多元化環境。因為在十一,人和人之間真的非常不一樣。」
「我作為創造者,電影導演,時時刻刻都需要觀察每個個體和個體之間的差異。不同人優秀、有意思的點都促使我去了解他們,貼近他們,記錄他們的故事。」
十一學校開放式的教育模式,給予了陳楚喬充分的個人展現空間,鼓勵她與不同的人在不同層面上產生交集。
「十一讓我看到了鮮活的生命,這種對人物和他們生活的敏感度延續到我在現在的工作當中。」
如今,陳楚喬成為了一名「影視打工人」,一步一步地實現自己的導演夢。
然而,周子其在採訪中,則給了我們另一個答案:
十一和我經歷的外面世界,差了許多。
以前在十一,老師與學生的交流不止於課堂。但在北大,大多數情況下,教授是不會,也不願意與你建立深層次的交流的。
同樣經歷教育改革的兩個年輕人,個人思想、能力和背景可能差不太多,但由於走向不同的世界,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答案。
對於周子其,母校十一學校更像是個美好的象牙塔。
在十一上學,有暢談廣闊理想的自由。離開十一後,卻發現實現理想的通道十分狹窄。
只能說,十一學校的教育改革在制度上是成功的,但是學生本質上並沒能真正被「改革」。
「上高中是為了什麼?全面發展?不是。
素質教育?不是。為了向大學輸送人才?
不是。就是為了高考勝出,考上世俗意義上好的大學。」
不論是十一學校,人大附中,北大附中還是其他頂尖高中,辦學的最終目的一定都得落回到生源,也就是高考成績上。
無論教育改革多麼前衛,只要最終的評判標準是一場的考試,就無法在這個標準下玩出花樣,因為高考本身就是一條狹窄、擁擠但又公平的道路。
高考成績出不來,素質教育、全面發展都是空話。這是社會對體系的約束,也是對體系內的我們的掌控。
一考定終身的考試,兩天一場雨就結束了,高考的隨機性是完全沒有辦法避免的——周子其自己就是親歷者。
可以考什麼學科,不可以考什麼學科;
每個學科里考什麼,不考什麼;
該怎麼出題,不該怎麼出題——誰又真的有能力為每年幾千萬考生制定一場絕對公平的競賽呢?
周子其,作為這場考試中的卷王,這場龐大競爭中的勝利者,依舊會發出這樣的感嘆:
「你說它有道理嗎,也不是完全沒道理,但它不完全合理,不適合所有人。」
一方面,有學生通過自身努力,通過考試這一相對公平的途徑逆轉人生。
另一方面,有像周子其一樣的學生,不管在傳統意義上還是素質意義上都是格外出彩的學生,但卻苦惱於考試這一單一的評判標準,最終做出「妥協」,放棄個人想法,寫閱卷人想看的東西。
「去個體化」、「普遍化」、「庸俗化」的傾向性一直都深植於我們的教育、文化中,導致再優秀的學生也難以避免趨於「普通」。
十一學校,即使被披上「烏托邦」的美名,但依然能感受到來自社會的凝視。它不能改革,甚至不能改良,最多只能補充。
教育改革,好像成了城市裡「雞娃」的幌子。所謂的素質教育,不是改弦易轍,而是一個「既要、又要」的遊戲:「成績是護身符,然後用多倍的時間和精力,來保護額外的自由。」
在北京海淀上學的周子其,所代表的就是城市裡最優秀的那群孩子。
他們中許多人面對的,是即使已經「讀著最好的書,選無可選了」,但是在各種「內卷」中失去驅動力,失去自我,淪為眾人。
正如《真實生長》的導演張琳所說:「我們......很快意識到作為獨立拍攝的第三方,無任何立場評判這次改革的成功或失敗。」
有人說,如果周子其父母支持他學歷史,說不定他能在北大這片包容和思辨的土壤上,大有一番作為。
周子其卻說:「如果人生再選一次,我可能會換一個專業。」
那素質教育對周子其,到底有什麼用呢?
懷念十一:人生之貴,
在於年輕時的錯誤與不真實
周子其想要感謝的,正是十一學校營造的「不真實感」。
「我心中的知白守黑,就是把一些我們相信是堅守,但是現在社會上已經不再奉為圭臬的事情,傳遞給孩子。」
在十一學校,從上課提問方式的細小改變,到如何在語文作文中發掘內心,老師時時刻刻都在給予每個學生思想和表達自由,這是對學生作為個體最低限度的尊重,給予每個學生精神滋養的土地。
紀錄片中的周子其,即使意識到他的一切不可避免地朝著「 庸俗化」發展時,仍然堅信:「有時候,還真的很需要這種讓人崇高起來的精神。」
也只有在教育改革如此徹底的十一學校,即便身處世俗之境,心中仍有理想天地。
《真實生長》首映會上,導演陳琳回憶說:「反觀當年的自己,奢望通過高考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學習無論多麼苦都是無意識的。很多時候感覺我不是被當人看的,而是要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一個手段。」
「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但是,非要做人上人嗎?這又是哪門子等級呢?」
陳琳指出:「素質教育的改革中心,在於把學生『當人看』,尊重個體化和個體差異。」
即使變成了「普通人」,也沒有什麼關係,更不是什麼壞事,重要的是你被當作「人」。
周子其研究生就讀的芝加哥大學
所謂頂尖大學裡最優秀的學生,實際上也會喜怒哀樂,吃喝拉撒,過著自己該過的生活,他們身上都有普通人的屬性,照周子其的話說,北大四年到底就是一個「祛魅」(Disenchantment)的過程。
而比「普通人」這個標籤更重要的,是即使承認「我不行」但敢於嘗試的態度。
「人生不存在一個單一的徑直的選項。家長總會誘使你說,聽我的話,少走許多彎路,但實際上,有些彎路不得不走......」
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該犯的錯。
周子其在愛丁堡交換
「如果你十七、八歲就老謀深算,反而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犯了錯,也請讓我去犯」的處世態度,是周子其被錘多年後,仍然保留的價值取向。
「即使明天小行星把我家砸平,我也有重新開始生活的勇氣和能力,這是我現在的目標。」
周子其一直都秉承著自由意志精神,相信每個人都有權力,有能力,有責任為自己做出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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