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詞名篇鑑賞(三十四)| 馮延巳《南鄉子》
細雨濕流光。芳草年年與恨長。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 魂夢任悠揚。睡起楊花滿繡床。薄倖不來門半掩,斜陽。負你殘春淚幾行。
馮延巳這首《南鄉子》,抒寫閨怨情感,而以年光草色起興,觸景生情,韻味悠長。起句「細雨濕流光」,王安石認為「最好」(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引《雪浪齋日記》),周文璞稱讚「五字絕佳,景意俱微妙」(張端義《貴耳集》),王國維指出「五字皆能攝春草之魂者」(《人間詞話》)。春天剛剛萌發的草芽樹葉,都會泛出一層鮮嫩柔和的光澤,在風中閃動不定,用「流光」加以形容,確實十分傳神。一場霏霏細雨,灑濕了庭園的春草,草葉上那一層閃動的光澤,似乎也被一併灑濕了。風在雨後,那一層被細雨灑濕的光澤,隨著風中草葉的起伏,與晶瑩的雨露一塊兒閃爍輝映,流動晃漾。在馮延巳之前,溫庭筠《荷葉杯》有句「朝雨濕愁紅」,皇甫松《怨回紇》有句「江路濕紅蕉」,與馮延巳同時的孫光憲《浣溪沙》有句「一簾疏雨濕春愁」,都是詞人善用「濕」字顯例。其中馮延巳的詞句格外引人關注,諸家的稱賞,尚不止於寫景,更言及微妙的「意」與傳神的「魂」,這就需要結合下句加以分析了。
第二句「芳草年年與恨長」,將物與人打並一處,構句之工巧自然,不亞於起句五字。起句之妙,在於觀察的細微與形容的傳神;這一句的好處,則是把眼前景與心中情接續得渾化無痕。芳草得到雨露的滋潤,長勢迅猛;這與懷春的女子心中迅速滋長的春恨,情勢相同。將自然的草色與人物的恨意連在一起表現,有名的詞句如李煜《清平樂》的「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秦觀《八六子》的「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皆是將主觀的春恨比作春草,遵循的都是融情入景的思路。馮延巳則是將春草的長勢比作春恨的長勢,思路是見景生情,但又不止於此。這句詞不僅為無形的春恨賦形,為抽象的主觀情感找到了恰切的客觀對應物,而且突破了思維定式,別開生面,翻轉刷新了春草與春恨之間的本體與喻體之關係,產生了非同尋常的表現力。連春雨之後遍地瘋長的春草,都是在仿照春恨的長勢,那麼春恨的長勢又當如何呢?這樣就有力地突出了年年與春俱至的春恨盛多,不可抑遏。這大概就是論者所說的「意」與「魂」,它們皆得之於物色與人情的異質同構。
從四十多年前第一次讀這首詞,一直到現在,都更願意把「細雨濕流光」一句里的「流光」二字,理解為年光或時光,把它視為一個形容如水一般流逝的時間的語詞。春天霏微的細雨,竟然把時光都灑濕了,想那光景,真有一種無法言表的美麗與憂傷。如果還是少年,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彳亍走進細如愁絲的無邊雨幕,讓莫名悵惘的淚水與淅瀝紛揚的雨水攪混在一起,讓霏霏的雨水把自己的眼睫、眉毛、頭髮、衣服,連同青春生命,以及在時間裡剛剛睡醒了的愛情渴望,全部打濕,並且濕透,讓自己的青春生命和愛情渴望像得了雨水霑溉的春草一樣瘋狂地生長。這種因有意誤讀而將自我完全代入的體驗,有著極大的美感和魅力,誘惑著你無法抗拒地將誤讀繼續下去。而且,回到馮詞本身,那被細雨灑濕的年光幽幽散發出來的美麗而又憂傷、新鮮而又惆悵的氣息,與詞中女子的心理情感、與全詞的抒情調性,也是非常和諧一致的。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以芳草興起春恨的前二句,除了春草的生長與春恨的滋長這一層關聯比附外,還有睹芳草而思王孫這一層意思,讀詞時也不能忽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芳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春草意象在同一母題下的歷代寫作中積澱的深厚的情韻義,同樣蘊含在這首詞以芳草起興的開頭裡。如此說來,春恨的核心其實就是懷人而人不至。當第二句出現「恨」字的時候,已經涉筆人物,接下來「煙鎖鳳樓無限事,茫茫。鸞鏡鴛衾兩斷腸」三句,則是聚焦思婦,集中筆墨加以表現。「煙鎖」的「煙」字承接首句的「雨」字,「瑣」字形容雨煙的濃重,把女子居住的樓閣完全籠罩起來。「煙鎖鳳樓」字面上寫居所天氣,實際上寫出了女子與外界隔離開來的完全封閉的生存環境,居住在華美樓閣里的女子,也不過是又一隻囚禁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形體拘束,情感壓抑,精神苦悶。「鳳樓」用弄玉蕭史典故,「無限事」當指往昔同居相守、鸞鳳和鳴的無數美好回憶。但這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茫茫」一疊,既含括一切,又掃空所有,既形容望中的煙雨之景,又形容女子徒嘆往事成空的悵惘心境。前結「鸞鏡鴛衾兩斷腸」構句奇特,「鸞鏡鴛衾」是居住在「鳳樓」里的女子的陳設服用,作為器物,它們是不會「斷腸」的。而曰「斷腸」,當然還是通過器物間接寫人。鸞鏡是化妝鑒容所用,別後消瘦憔悴,獨居誰適為容,鸞鏡竟成傷心之物。鴛衾是恩愛歡樂的見證,而今一人擁被,看見鴛鴦圖案,想起銷魂往事,怎不讓人腸斷!鸞鏡早妝,鴛衾晚睡,這裡寫的是女子一天到晚的日常生活狀態,可知女子朝朝暮暮都處在懷人盼歸的情感痛苦折磨之中。
上片結以「斷腸」,寫情已至極限,所以過片轉寫夢境,宕開一筆,得離合之妙。女子困居妝樓,現實中是不自由的,但是「魂夢任悠揚」,在睡夢中,她可以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宣洩年年鬱積的春恨,釋放感情匱缺的壓抑,追尋心中的所愛,實現自己的願望。作者雖然沒有寫到夢的具體內容若何,但從夢是現實缺憾的補償的心理發生機制去分析,不難想見女子在夢中會做些什麼。然而事如春夢,瞬刻夢醒,「睡起楊花滿繡床」一句,即寫女子睡起,發現楊花飄滿了自己的臥床。楊花質輕,於暮春時節濛濛飄飛,其悠揚之狀一似女子悠揚的夢。這一句寫景,既用楊花烘託夢境,更點出時令又到春殘這一層意思。大約是受到夢裡光景的刺激,女子的情感更加饑渴難抑,所以有了「薄倖不來門半掩」一句質實的責怨之辭,這樣的措語在馮延巳筆下是較少見到的。薄倖,薄情郎,指出門在外的男子。不來,是不回來的意思,由上文的年年春恨,可知這廝出走非止一年,至今仍然遲遲不歸,的確是個薄倖之人。薄倖一詞屬於道德譴責,說明女子已經認清了男人的嘴臉。但仍然是愛大於怨,這從「不來」和「門半掩」可以看出。責其「不來」正是望其快來,只要回來,則一切責怨皆可免除,一切問題都能解決。「門半掩」不只是因為白天午睡不須過度防閒,也不只是為了放進一縷「斜陽」提供方便,這扇半開半閉的閨門,象徵著女子最深的期待。說白了,她是為男子留著半扇方便之門,她嘴上怪著,心裡愛著,隨時準備迎接「薄倖」歸來。這是一個很有表現力的感人細節,但也顯示了女子其情可憫的悲劇性格和命運。
飄飛的楊花是春晚之景,西照的斜陽則是日晚之象。一縷「斜陽」透過半掩的閨門照進內室,照著滿床飄落的楊花,照著午夢醒來更添幾分恍惚的女子。減弱的光感,讓閨房顯得更加黯淡淒涼。日之夕矣,薄倖不歸,一天的期盼和等待又要落空了。這個春天,以及之前的春天,大好的時光就是這樣一天一天虛度過去的。春光已殘,斜陽將盡,春晚日晚,都是遲暮。獨守空閨的女子,將這樣在一天天的日子裡,在一個個的春天裡,耗盡青春,老去紅顏。念及此,女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禁悲從中來。結句「負你殘春淚幾行」,所寫就是女子在這個暮春黃昏,傷心下淚的情形。「負你」的主語是「薄倖」,「你」指思婦。「幾行」,多少行,無數行,孤苦無依、哀哀無訴的女子,最終只能以淚洗面。這是那一時代的女性,普遍面臨的難以逃脫的定數和宿命。
此詞以詠寫春草起興,以女子傷心落淚結束,回應開頭的年年春恨,意脈結構完整,總體藝術水平很高。然而,實事求是地說,全詞最精彩的還是詠寫春草的起句,後面再無一句可以與之比美。說的直白一點,除了開頭,詞中所寫思婦種種,不過是閨怨類詩詞的規定情境、習慣套路。我們這麼說並不是苛酷,而是指出詩歌史上名篇的真實樣貌。名篇是因為一二名句,才成為眾口傳誦的名篇的,但是名篇不可能句句皆名,這是名篇文本存在的實際形態。它一方面說明名句創造之難,即使高手,伎倆終是有限。另一方面,名句與全篇的關係,類似眼睛與五官的關係,彼此只要搭配協調,即可成就一副姣好的容顏。便是佳人,美目盼兮,你也不能要求她的五官都變成眼睛,那將徹底毀容,成為無法想像的事情。所以,要求一首詩詞句句有名,既不現實也無必要。作為讀者,我們應該明白這個道理。這樣,既能破除對於名句、名篇、名家的盲目崇拜心理,也能避免對於閱讀對象不切實際的求全責備,保證我們的鑑賞和批評不至流於盲目或刻薄。
楊景龍,筆名揚子、西魯、南喬,河南魯山人。二級教授,河南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優秀學者、年度人物,創新團隊首席專家,中國詞學研究會理事,中國散曲研究會理事,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通訊評審、成果鑑定專家,搜狐教育全國分省十大最受歡迎教授。長期從事中國詩歌教學、研究工作,兼事詩歌創作。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文藝研究》《中國韻文學刊》《詩探索》《詞學》等刊發表論文100餘篇,出版《中國古典詩學與新詩名家》《古典詩詞曲與現當代新詩》《傳統與現代之間》《詩詞曲新論》《不薄新詩愛舊詩》《花間集校注》《蔣捷詞校注》等專著10餘種,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全國高校古委會項目等10餘項。在《奔流》《河南詩人》《中華詩詞》《小樓聽雨》等刊物和平台發表詩作300餘首,編有個人詩選《餐花的孩子》《時光留痕》《與經典互文》等。論著入選「中華國學文庫」「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典推薦書目」,獲評中華書局年度十大好書、中原傳媒好書、中國讀友讀品節百社聯薦優秀文藝圖書,多次獲河南省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河南省高校人文社科優秀成果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秀成果獎、夏承燾詞學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暨孟浩然新田園詩歌獎理論獎等獎項。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