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廣龍:多餘的老婆

2019-12-01     原鄉書院

聲明一下,我,只有一個老婆,中途沒有換人,她跟我過了三十一年了。

寫下這個標題,源於我看到的一篇小學生作文。原文是:「我的媽媽是一個四十歲的中年婦女。」老師把「四十歲」圈住,批語「多餘的」。小學生按照理解,修改成:「我的媽媽是一個多餘的中年婦女。」大夥看了,樂了。我也樂了,便套用到我這裡了。

我老婆,工人,比四十歲還多出了十歲不止,五十多歲了,已經退休。這個關鍵,退休了,對於我來說,老婆的重要性一下子體現出來了。以前,老婆做飯,我也做飯。現在,我不做飯,天天吃老婆做的飯。要是還上班,我就沒這麼福氣了。所以我說多餘的老婆,還不是這一層意思。天天給我做現成飯的老婆,怎麼能多餘呢,不能。

我老婆快五十時,不和我睡了。一個人,睡客廳沙發。

我們沒有鬧矛盾,也不是打冷戰。有一天,老婆說她要睡外面去,就睡外面去了。放到以前,我會有意見,如今我沒有意見。晚上,我的身邊,就成空的了。老婆在身邊時,我有時在睡夢裡,會把腿搭到老婆身上,這樣睡舒服。頭一晚,我迷迷糊糊,忘了身邊沒有人,習慣性搭腿,猛一下落空了。我才意識到,老婆和我分開睡了。這以後,我的身邊,天天都是空的,我也逐漸習慣了。假如哪一天老婆高興了,又要和我一起睡,我一定會委婉謝絕的。我必須預料到,萬一哪天老婆又提出自己睡,那就傷和氣了。

是老婆對我有意見:打呼嚕,磨牙。有一個故事,述說夫妻恩愛,開始妻子不習慣丈夫的呼嚕,後來習慣了,丈夫出差,妻子聽不到呼嚕聲,竟然失眠。把呼嚕聲錄下來,丈夫不在跟前時播放,妻子又能入睡了。別相信,我老婆就沒有習慣。聽了我將近三十年的呼嚕,照樣和我分開睡了。將近三十年啊,生鐵都能變成熟鐵,我老婆依然對我打呼嚕有意見。

可是,有意見,以前咋不提呢,以前咋不分居呢?還用挑明說嗎。以前雖然煩我的呼嚕,互相的需要也還是有的。再加上人年輕,說睡著就睡著了。睡著了睡得死,再大的動靜,也能不受干擾。年紀大了,身上的火氣在減弱,睡下了就想一個人靜靜。而我呢,原來激烈的性子也隨著歲月的流逝,在和老婆的拌嘴吵架中,早就鬆弛下來了。一天下來,獨處對老婆重要,對我也重要啊。如果我躺在床上胡思亂想,老婆不在眼前,我的念頭有時過分了,也不擔心讓老婆發現。既然意見一致,就這樣吧。你睡你的,我睡我的,也自在得很哪。所以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別人不知道,對於我,一定不在晚上的床上。

老婆成了閒人,也成了忙人。一天三頓飯,能占去多少時間呢。家裡就兩個人,能吃多少呢。我在五十歲上,得起了各種慢性病,老年病,眼睛花了,老花鏡由開始的150度,逐年的,換成了300度的。由於每一年的體檢報告上,都血脂高,脂肪肝,還出現了頸動脈斑塊,我害怕呀。大夫叮囑要減肥,我就走路,一天一萬步,天天堅持,年年堅持,都有了知名度。有損我的,但誇我的占多數。可是,把膝蓋也給走壞了。半年穿爛一雙鞋可以換,半月板的磨損是不可修復的。無奈之下,我只得減少走路,轉而給嘴上裝鎖子,吃得少,還吃得清淡。一盤土豆絲,就是一頓午餐。大魚大肉想吃也不敢吃。我是自己做過飯的,把白菜炒熟我會,煮方便麵更是熟練。何況電器的普及,許多人工都省略了。商場供應又那麼豐富,麵條,饅頭,都是買回來成品。因此,在吃飯上,我甚至可以不麻煩老婆。老婆也對自己挺狠的,老了老了,倒在乎起了形象,還要保持腰是腰腿是腿的身材,經常的,不吃晚飯,吃一個蘋果就說吃過了。需要補充的是,我們控制飲食,並非天天如此,有時候會吃豐富些。有過減肥經歷的人,虧待自己的日子長了,周末呀,生日呀會解禁肚腹,權當慰勞也是嘴饞難耐,都有過找理由改善一下伙食的行動。老婆以前做飯,花樣少,退休後,經常收看電視上的好管家欄目,學會了各種家常飯的新做法。我吃了滿意,不留意吃多了,就說下回怎麼把飯做得難吃就怎麼做。老婆不答應,說她不落這個名。那好,以後輕易就不下館子了,家裡的飯這麼可口,省下錢,咱看電影。也引申出一個問題,由於大部分時間吃飯都簡單,時間就多餘了,人閒著,人也顯得多餘了。自然不是我,我還在上班呢。除了雙休日,我哪天都是急急忙忙出門,彙集在人流里,揉著睏倦的眼睛,走向單位的。而老婆就不用起那麼早了,掙多掙少,她已經把錢掙下了,不用看人臉色,不用辛苦了。她卡上的錢,是從社保中心打來的,叫退休金,也叫養老金。

我有點不明白,老婆50歲,算不算老呢。都不用上班了,是政策規定,這主要是體現了對勞動婦女的保護,說明有資格休息了,而且是無限期的。可是,都開始安度晚年了,和60歲的比,還差了一代人的距離呢。顯不顯老呢,得看化妝了沒有,得看化妝的效果如何。不管老婆愛不愛聽,在外面,也有孩子叫奶奶,老婆聽見了,從來都不答應一聲。公交車讓座倒是沒有遇見,不過到外地去,景點的售票員會提醒:有老年證,可以優惠。老婆平時那麼計較,為這個流露出了不:我帶了錢呢!

過去的人,尤其是女人,忙裡忙外,身子骨累。孝順老的,照顧小的,未老先衰太普遍了。老了就能看出各種老,手上老,是操勞造成的,臉上老,是操心帶來的。現在,就沒有那麼辛苦了,加上地位也在提高,得意在面貌上是凸顯的,就看不出來有多老。還有一個因素,成了家的人,即便同城,多數都不和父母一起生活,都是自己過,對於女人來說,那也省下不少心力,是有利於容貌的保養的。我和老婆,認識前,都是在外地謀生,離家遠;又只有一個孩子,長大了,上大學,參加工作,也難得在身邊,老婆就閒下來了。這人生失去了寄託,整天無所事事,精力無處釋放,想說自己是一個角色重要的人,底氣也不足。看著老婆變化的神情,一起半輩子了,我也算珍惜感情的人,說話,發議論,避免有意無意刺激到老婆。也顧忌老婆的感受,對於那些發揮餘熱進入人生第二春的人和事,則選擇性加以肯定,以刺探老婆退休後的打算和態度,也好讓我幫著拿個主意啥的。要說有私心,也有,一天天一年年,我和誰相處最長?自然是老婆,我得重視呀。那麼,我也需要有個適應和調整,老婆高興了,我才能高興,這個我是明白的。

其實,我低估了老婆的應變能力,也對老婆的心理變化,判斷嚴重失誤。我替老婆怎麼安排退休生活發愁,顯然成了多餘,是瞎操心。記得老婆剛辦完人事手續,原單位希望返聘,主要是看上她的打字速度快,人也聽話不生事,還有些二次利用的價值。就徵求意見,提出條件。老婆果斷拒絕了。我還以為老婆上班時地位低,被人指揮來指揮去,表面不在乎,其實心裡憋屈著呢,只是忍著,比腌菜忍得時間都長,一直沒有發作出來,好不容易忍到頭了,哪還有繼續當老媽子使喚的道理。相比那一點勞務費,人面前不能揚著頭,放以前無奈,如今退休的人了,就有了計較,也有了取捨。我支持,痛快!這倒讓我對老婆有了重新認識。我就提議,既然如此,那就在哪裡租一間鋪面,裡頭放一台複印機,一台打字機,也算有個事干。能掙幾個是幾個,掙不下不虧本就成,主要是打發時間,解心慌呢。老婆同樣不應允。那老婆到底在演算什麼公式呢?我看著她,真有些不認識了。難道女人退休了,人生觀也會調整?女人老了,隱藏著的另一個不一樣的身心,才揭幕現形,來考驗我的眼力我的承受力?

原來,老婆心裡清楚著呢。就在我住的小區對面,有一所老年大學,開辦了多個課程。裡頭上課的,都是退休了的,上課可認真了。不掙錢還要倒找錢。人多,坐滿了人,沒有人交頭接耳、遲到早退,對老師還特別尊重。老婆第一年就報了兩個班,分別為書畫、古箏。第二年,增加了形象設計。第三年,又多了一門葫蘆絲,就是娃娃嘴上吹的那種,可喜慶了。謝天謝地,多虧老婆沒有跳廣場舞。我對那些大媽沒有成見,星期天吵得睡不成懶覺我也儘量不生氣。婦女能頂半邊天,不是我的地盤,也得我做主,就這麼牛,就這麼理直氣壯。我琢磨,老婆要麼是照顧我的感受,要麼在心理上排斥甚至否認自己已進入大媽的行列。可是,不是我打擊她的積極性,不是我潑冷水,雖然從一開始,我就對老婆這種追求高尚精神生活的行為讚不絕口,但我知道一個基本事實,老婆沒有接受過任何書畫基礎修煉,對於這個世界上發聲的樂器,能叫出正式名字的沒幾樣,而且,也僅限於叫出名字。

我認為我對老婆還是了解的。也許有什麼秘密藏著掖著,到死也不會告訴我。可是,我可以保證,老婆從來沒有表現出對書畫的愛好,也沒有流露出曾有過演奏樂器的夢想,更沒有由於種種原因未得到實現的機會,退休了,才要重拾舊夢的,沒有。這麼說吧,有時候,我雙休日看畫展,叫老婆一起去她是不會去的;也曾有人送了兩張音樂會門票,結果作廢一張。所以,老婆的選擇讓我大感意外。

寫書法,畫畫,該有多難啊。看看可以,要說自己動手,我也是門外漢。家裡連毛筆、宣紙、顏料這些都沒有。書院門我倒是去過,那裡是字畫一條街,我去是因為最裡面有一家飯館的椽頭饃夾八寶辣子好吃。買筆墨紙硯,是頭一回啊。而且,不是給我買,是給老婆買。光是毛筆,就四五種,筆頭沒泡開像牡丹花苞那麼大的毛筆,那是繪畫塗色用的。細細的叫狼毫的,是勾線的。我長知識了。至於樂器,老婆自己上網查,網購了一架古箏。說起來,我得承認,人掌握一門技能,學會一種方法,動力來自熱情,來自愛惜自我、愉悅自我的主觀願望,是最強大的,是只可疏導不可阻擋的。別笑話我,到現在我也不會微信支付,不懂網購,從來沒有收到過由我本人下單的快遞。老婆一天得下一次樓,手機一點,轉天東西就送來了。憑這一點,老婆就比我聰明。我和老婆幾次遠遊,乘坐什麼交通工具,訂幾點的車票,去了住哪裡,價位如何,路途上的這些,費力費神,老婆在手機上一一輕鬆完成,既帶來了方便,又節省了時間和金錢。這些,我一樣都不會。可是,書法,繪畫,彈奏樂器,可不是隨便就能入門的,這個可不能和那個類比,中間跨度大著呢,就沒有本質上的可比性。我可以給老婆的勇氣點贊,對於以後能夠實現的結果,我是沒有信心的。只是老婆正在興頭上,我不能當面說,免得老婆不高興了,半夜劃拉琴弦,讓我做噩夢。

嘿嘿,果然不出所料。老婆畫的牡丹,我看著像一張鬼臉。老婆問像不像,這一次我不能說謊,就說挺嚇人的。老婆一點也不自卑,說剛開始畫,得有個過程,再畫些日子,就能畫出模樣了。走路上,看到牆上宣傳畫上有牡丹,老婆說這個好,一定要拿手機拍下來。逛商場,看到女裝的裝飾是兩朵富貴牡丹,過去左看右看,仔細端詳,讓營業員白高興一場。彈古箏也是功課,平時我上班,老婆沒有課,就在家裡練,反正我沒有聽見。雙休日我出門晚,老婆已經彈起來了,我聽了抓狂,忍不住也忍住了,實在受不了,我就上廁所。老婆見我坐臥不安,故作不解地問,你不是要外出嗎?怎麼還不走,你走了我好專心練琴。好吧,外頭大太陽照著,我還是出去走走吧。我不怕熱。外頭冷風呼呼,我還是出去走走吧。我不怕冷。

雖然天天回到家裡都能見到人,畢竟,我在上班,老婆上的是老年大學,各自從事的,互相不搭界。一天天的,廢紙簍滿了倒掉,又滿了,又倒掉,老婆的繪畫水平,在我的忽視下,竟然得到了提高。畫牡丹,不光是像,還別有一些拙笨的意味,反而區別了那些精緻的,反而耐看。還能畫竹子,畫石頭。還能畫母雞,畫孔雀。母雞看著凶,孔雀的頭太大。即便如此,我還是挺佩服的,因為我不會畫。有一天,老婆和我在漢城湖逛,地面上的音響播放著一支曲子,老婆說是古箏《漁舟唱晚》,我承認我聽不出來。老婆還從手機里調出來一段,我聽了說是你們老師彈奏的吧,挺好聽的。老婆得意地說,你再聽,再聽。我看了看老婆,明白了,是她彈的。我趕緊表揚,進步挺快呀,都能登台表演了。我這樣說,也有拔高的意思,老婆沒有聽出話裡有話。可真實的情況是,一年後,網絡春晚錄製節目,來小區老年大學海選古箏合奏,老婆這一組被選中了,那個高興啊。天天練不說,光是考察演出服,就往西大街去了三次。最後,選中了一種藕色的,每件60塊。網絡春晚在網上播出,看了幾遍,沒有找見自己,老婆不甘心,經過搜索,跳出來幾段視頻,都是當時在錄製現場,由表演者的親朋好友拍下來上傳的。就這,老婆也很高興。這一輩子,都是在台下面坐著,聽領導講話,看別人又唱又跳,自己老了能上去一回,也很風光,很自豪。

老婆的退休生活那麼充實,我還能說什麼呢。看她人正常,不經常嘆氣,不無故發火,也不需要大半夜往醫院送,難道不正是我期望的嗎?不然,人閒生是非,這我一回去就吊一張臉,這我瞌睡了給我不停嘮叨,我一定受不了。而我呢,家裡家外,似乎也沒有啥非我莫屬的獨門絕活來贏得威望了,我有些失落但沒有恢復既往秩序的計劃。以前,扛液化氣瓶,扛米麵袋子,我有一把力氣,如今用不著了,我的肩膀,也沒有那麼結實了。要是買菜跟人吵架,我站跟前不動手也有震懾效果,如今我得拉著老婆遠遠躲開。我血壓高,別說打了,自己首先不能生氣呀。唉,看來,老婆不是多餘的,反過來,我這個一家之主,倒顯得多餘了。我的態度是明確的:接受這樣的現實。就這樣,挺好的。其實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重要性在對方都有體現,是相互的,是互補的。家裡頭的事情,該糊塗了,就別費神分個你清我楚。這會兒,老婆收拾帶魚呢,我呢,蹺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翻看《浮生六記》。文言文,我看著有些吃力。

第廣龍,1963年生於甘肅平涼,現居西安。中國作協會員。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詩會」,參加《詩刊》第九屆「青春回眸詩會」。已結集出版九部詩集,十部散文集。甘肅詩歌八駿。獲中華鐵人文學獎、敦煌文學獎、黃河文學獎、全國冰心散文獎。中國石油作協副主席、西安作協副秘書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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