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花女》中瑪格麗特的愛情悲劇百年來流傳於歷代讀者的心中,但人們對該書作者的了解卻微乎其微,甚至只是止於「小仲馬」這個名字。
一直以來,關於小仲馬的傳記寥寥無幾。在傳記中,小仲馬總是依附於他的父親「大仲馬」而存在。今天我們推薦的書《小仲馬傳 : 反俄狄浦斯者》是鮮有的以小仲馬為主要人物、講述他成長經歷的傳記。雖然大仲馬仍有出現在書中,但這次他只是配角,眾人好奇的小仲馬與大仲馬的關係也在書中有較客觀的展現。翻開這本書,我們可以了解一個更立體、更鮮活的小仲馬。
《小仲馬傳 : 反俄狄浦斯者》
[法] 瑪麗亞娜·肖普 / [法] 克洛德·肖普 著 張文英 譯
商務印書館
2022年6月
小仲馬並不「小 」
文 | 楊國政
上一個世紀之交,中國處於大變局的前夜,山雨欲來,大廈將傾,中國走到了何去何從的十字路口。
在思想文化領域,出現了一剛一柔的兩部譯作:1898年,嚴復翻譯了英國思想家赫胥黎的《進化論和倫理學》,取名《天演論》;1899年,林紓翻譯了法國作家小仲馬的《茶花女》,取名《巴黎茶花女遺事》。
它們的譯者未必預見到,兩部並不忠實的譯作,猶如蝴蝶扇動了兩下翅膀,經過層層傳導,在中華大地掀起狂風巨浪,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的思想和文學樣態。僅僅在二十年後,天就變了,文也變了。
《巴黎茶花女遺事》
[法] 小仲馬 著 林紓/王壽昌 譯
商務印書館
1981年9月
《茶花女》的淒麗哀婉的愛情故事藉由林紓的妙筆進入中國後,不僅風靡一時,而且開啟了法國乃至西方文學登陸中國的歷史進程。打上深刻西方文學印記的五四新文學便如洪流般噴涌而出。
一百年來,《茶花女》被一代又一代的讀者閱讀,其中譯本可能已達上百個,女主人公的故事不僅令無數讀者落淚,而且其形象亦被無數學者從各個角度,尤其是與古今中外同命運的女子的比較中得到了無死角的研究。
與經久不衰、歷久彌新的《茶花女》相比,作者小仲馬則顯得黯然和失落。關於其書,在他一生的各類寫作中,世人似乎只知《茶花女》;關於其人,人們似乎只知他與煙花女子瑪麗·杜普萊西的一段萍水相逢的際遇。我們對《茶花女》讀之甚多,而對小仲馬知之甚少。尤其令人遺憾的是,在人們的認知中,小仲馬是以大仲馬之子的身份而存在的,始終不能走出大仲馬的陰影,即使他完全是憑藉自己的成就奠定其文學地位。生前有這樣一位父親所罩著,是小仲馬的幸運,但是死後被這樣一位父親的威名所「碾壓」,又是他的不幸。
根據《茶花女》改編的電影
由莫洛·鮑羅尼尼執導
據筆者粗略檢索,迄今國內只出版了三部與小仲馬有關的傳記:一是法國傳記作家莫洛亞著《三仲馬》(李桅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1;郭安定重譯,改名為《三仲馬傳》,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二是魯剛著《仲馬父子》(遼寧人民出版社,1985);三是羅賓娜編著的《大仲馬小仲馬傳——充滿奇遇的風流父子》(東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後兩部應該均為編攢之作。僅有的這幾部傳記都是把小仲馬與大仲馬捆綁搭售,似乎小仲馬必須借大仲馬之光、附大仲馬之體才能存在。
小仲馬的這種尷尬狀況在中國如此,在其祖國法蘭西也大致相同。父子二人在當時的法國文壇日月同輝,小仲馬的知名度甚至超過父親,但是在後人的心目中,他們是有著日月之別的。一「大」一「小」,不僅是代際的差異,也是人脈的高下。大仲馬歷來是一個話題人物,其豪放不羈、揮金如土的性格,色彩斑斕、跌宕起伏的傳奇人生,朝三暮四、處處留情的情感生活,氣勢如虹、名篇迭出的沖天才情,為傳記家提供了絕佳的、取之不盡的素材。而小仲馬始終淪為成為父親的附庸,多年來沒有一部完全獨立的小仲馬傳記。
正是為了使小仲馬走出父親的光環,還小仲馬以其本來的獨立地位,法國仲馬研究專家瑪麗亞娜和克洛德·肖普夫婦積數十年之功,遍覽資料,披沙瀝金,寫成《小仲馬傳》。這也是法國首部全面翔實的小仲馬傳記,榮獲了2017年龔古爾傳記文學獎。
大仲馬
小仲馬
作為一部小仲馬傳記,重心和焦點當然放在小仲馬身上,按照小仲馬的成長軌跡,從其出生寫起,以時間為線索,將小仲馬一生的各個階段和重要事件串接起來。但是大仲馬是無論如何繞不開的存在,只是大仲馬此次屈居陪襯角色。
該傳記的副標題是「反俄狄浦斯者」,這是作者對小仲馬的定位,也一反人們對於仲馬父子關係的刻板印象。眾所周知,俄狄浦斯是希臘神話中弒父娶母的人物形象,該形象被弗洛伊德借用,指男孩在成長過程中滋長的仇父心理。表面來看,小仲馬有著充分的仇父理由。小仲馬是大仲馬與一位縫衣女工的私生子,他出生後,大仲馬並未立即承認,拋下母子很快另尋新歡。童年時,私生子身份和卑微的母親使他在學校里備受貴族子弟的歧視和侮辱。這是小仲馬最大的情結。他在以後的多部作品中都寫到了私生子和家庭倫理。「我一直認為,一個男人自願生了個兒子,卻不為他提供生存必需的物質、道德和社會條件,也不承擔由此產生的所有後果,他就等同於小偷和殺人犯。」《私生子》序言中的這段話堪稱是小仲馬對於自己原罪身份的心聲,也似乎是對於大仲馬的間接控訴。「非婚生、私生子艱難的童年、對父親放蕩生活的不贊同、父子二人截然相反的性格、他們之間作為作家的競爭」,根據弗洛伊德的觀點,所有這一切本應使小仲馬成為一個現代俄狄浦斯。
但是在實際中,小仲馬「沒有尋求與父親決裂,也沒有想過取代他、殺死他」。雖然大仲馬周旋於眾多的情人之間,為兒子與繼母的緊張關係而心力交瘁,但是他對於兒子的成長和教育還是上心的,他沒有遺棄兒子,而是通過法律程序爭得了兒子的監護權,並送他進入巴黎最好的學校。他關心兒子的學業,通過書信指導兒子的閱讀。大仲馬稱小仲馬為其「最出色的作品」,也是小仲馬文學之路上的引路人。兒子展現出文學才華後,大仲馬利用自己的名望,為兒子提供提攜和幫助。在《茶花女》《私生子》的演出或發表大獲成功時,父親不吝讚譽之詞,與兒子同享成功的快樂。父子在文壇上並駕齊驅,雙星閃耀,成為當時一道奇特的景觀。甚至在小仲馬因為與杜普萊西、莉迪亞等情人的荒唐情事而錢袋日癟時,大仲馬在自己經濟狀況日漸捉襟見肘的情況下仍然解囊相助。當兒子患上抑鬱症,大仲馬憂心如焚,中斷他的地中海之行,接兒子來義大利散心。
在小仲馬一邊,儘管他看不慣父親荒唐混亂的私生活,對於父親之於母親的薄情寡義頗有怨艾,儘管父子關係中不乏緊張和衝突,但是小仲馬從來不是一個逆子,而是扮演著父親的保護者的角色,以宗教般的熱情維護父親的名聲、利益和形象。當大仲馬被人揭露聘用槍手、盤剝無名貧窮的作者時,小仲馬挺身而出為父親辯護。在大仲馬深陷債務危機時,兒子擔負起經紀人的角色。當父親垂垂老矣時,小仲馬更是充當起「父親的父親」,把大仲馬接到身邊,陪伴其走完最後一程。在父親去世後,小仲馬反擊時人對父親的誤解和汙衊。在當選法蘭西學院院士後發表的演講中,他首先將榮譽歸於父親。他在自己的晚年積極投身於為父親封神的行動中,在他的奔走和資助下,父親的家鄉豎立起一尊大仲馬雕像。小仲馬一直甘心於其姓氏中的「小」(fils),即「子」之意:「這個詞是我名字的一部分,它就像是我的姓氏之外的第二姓氏」。他把「仲馬」的專屬留給父親。小仲馬從未有僭越弒父之心,而是像耶穌一樣把父親視若聖父(Père)。
值得一提的是,《小仲馬傳》的資料部分幾乎占全書的一半篇幅,如小仲馬與友人的通信、同時代人的記述、當時的文書、報章等資料等。作者更多地在資料之間穿針引線、在空隙之處抹灰鉤縫。對於後人言必稱的小仲馬與「茶花女」原型杜普萊西的萍水戀情,該書披露的細節讓我們看到了他們之間的交往遠非書中描寫得那麼真摯純情,而是交織著真情與謊言、愛憐與金錢、背叛與和解、相愛與相殺,小仲馬將一個一地雞毛的愛情插曲幻化為一支天鵝神曲。小仲馬也並非是一個純情的才子,他雖然對私生子、對煙花女子、對社會下層寄予無限同情,他的作品雖然充滿正能量的道德說教,但是他在生活中和大仲馬一樣不乏背德叛教的荒唐糾葛。尤其是,小仲馬作為當時文藝圈的核心成員,與文學界、出版界、戲劇界、新聞界、藝術界的一眾頭面文人有著密切頻繁的往來,他們的交往充滿惺惺相惜,也充滿鬥法拆台。這方面大量第一手資料的披露也為我們勾勒出一幅19世紀中期法國文藝界的「清明上河圖」。
編輯 | 羅婉 (實習生 黃伊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