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是古希臘哲學中的兩個原子論者,他們之間隔著亞里士多德的哲學。人們普遍認為亞里士多德是希臘哲學的頂峰,從他以後,哲學就逐漸走向了衰落。後期出現的伊壁鳩魯派、斯多葛派和懷疑派都只是在分享古代哲學理論的殘羹剩汁,都是拼湊而成的折中主義體系,並沒有什麼新意與價值。伊壁鳩魯只是把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與蘇格拉底的道德哲學粘合在一起,似乎沒什麼創新。如果他有什麼稍微不同的觀點,那不過是敗壞了前人的思想,加入了自己的糊塗見解而已——西塞羅、普魯塔特和萊布尼茲都是這樣認為的,在他們看來,伊壁鳩魯剽竊了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而且還敗壞了某些內容。
但是,青年時代的馬克思卻不這樣看。
馬克思
古希臘的三種原子論
古希臘哲學裡,其實共有三種原子論。根據亞里士多德的記載,第一個原子論者是留基波,他認為萬有(the all)分為虛空和原子,原子漂浮在虛空中。大量的原子聚合形成一個單一的漩渦,它們在漩渦中相互碰撞,不再平衡旋轉,於是輕的部分給顛拋出去,剩餘的原子則結合在一起,相互交織,形成球形系統。
留基波的學生或朋友德謨克利特提出了第二種原子論,引入必然性的原則。說原子是堅硬的、不能毀壞也不能變化,無法再分割。萬物都憑藉必然性而產生,漩渦是創生萬物的原因。原子在漩渦中的拋落是遵守必然性的直線拋落。在本質上除原子和虛空外,無物存在。
第三個原子論者就是伊壁鳩魯,他對德謨克利特的原子論進行修正,為了擺脫必然性原則,他把原子的直線拋落改成偏斜運動,說原子不單是直線下落,有的原子還會離開既定的正路發生偏斜,還有的會因碰撞而後退。
晚出的哲學就一定比古代哲學差嗎?
後世的哲學家普遍嘲笑偏斜理論,認為伊壁鳩魯一味的模仿德謨克利特,卻又歪曲了老師的面貌,康德更是把原子偏斜稱為「無恥的」臆造。馬克思卻不這麼看,在23歲寫的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一般差別》里,他提出了支持伊壁鳩魯的觀點。
馬克思跟黑格爾一樣,認為哲學史是在不斷發展和豐富的,不能像迷戀古董一樣,認為越古老的哲學越有價值。相反,那些早期的哲學都是潛在的、直接的、抽象的甚至片面的思想,它們只有一個框架,內容卻十分貧乏。只是在後來的發展中,它們的內容才不斷被晚近的哲學家所充實。
例如《老子》只有五千餘字,它的內容並不豐富,而且很抽象,這就給了後人各種附會的空間。人們根據自己的需要來做出解釋,聲稱這些新觀念就是《老子》的思想。人們從無為而治理里發現了市場經濟的自由放任,從「有生於無」看到了宇宙大爆炸,從「道生一」得出三位一體等等。推崇遠古哲學,要借屍還魂,復活古人的思想,就好比一個成年人想要回到自己的兒童時期一樣,他雖然有著追求童真的善心,卻沒有面對現實的勇氣,在哲學裡搞厚古薄今也是行不通的。
晚出的哲學並不一定比古代哲學差,新體系總是建立在舊體系之上,能夠進行更為廣闊對比與反思,擁有著更為完善的範疇和體系。因此,黑格爾甚至說:
「最初期的哲學是最貧乏的最抽象的哲學......最晚出的、最年輕的、最新近的哲學就是最發展、最豐富、最深刻的哲學。」
假如老子生活在現代,他的想法會比寫《老子》時更為深刻。馬克思認為西塞羅等說伊壁鳩魯剽竊了德謨克利特,這是不對的,伊壁鳩魯與德謨克利特雖然都主張原子論,但他們存在一般的差別,是兩個不同的體系,而且在有些問題上,伊壁鳩魯的觀點更為深刻。
伊壁鳩魯(前341-前270)
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一般的差別
說伊壁鳩魯剽竊了德謨克利特,那只是因為沒有透過現象,看到他們之間的一般差別。這種差別分為理論層面與實踐層面。
在理論上,德謨克利特是一個懷疑論者,他認為原子與虛空是構成世界的基質,但是我們既看不到原子也摸不著虛空,只有憑藉理性思維才能思考它們——也就是說我們的感覺無法認識到世界的本質。在我們的眼中,這是一個豐富多彩、花花綠綠的世界,但是構成世界萬物的原子,我們卻感覺不到,因此他懷疑這個可感知的世界是否只是一種假象。春夏秋冬可能都不是現實的,因為冷和熱都只是我們的感覺、意見,而真正存在的是肉眼看不到的原子與虛空。所以德謨克利特懷疑感性能夠認識真理,他甚至把感性的實在變成了主觀的假象。
伊壁鳩魯則與之相反,他崇尚的是獨斷而非懷疑,認為哲人比常人優越的地方在於他們對自己的認識深信不疑。所以伊壁鳩魯承認感性認識的意義。他說:
「一切感官都是真實東西的報道者。」
「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駁倒感性知覺。」
「概念也不能駁倒感性知覺,因為概念依賴於感性知覺。」
西塞羅曾舉了一個例子來嘲笑伊壁鳩魯的感覺論,他說德謨克利特精通幾何思維,知道要通過比例來確定太陽的大小;伊壁鳩魯則迷信感官,認為太陽只有看起來的那樣大。
如果按照他們的理論推測,似乎在實踐上德謨克利特會輕視經驗放棄實地觀察,陷入冥想之中;而伊壁鳩魯會因重視知識而關心試驗,投向科學的懷抱。然而,現實並非如此。
德謨克利特雖然把原子和虛空視為本質的原則,把感性知覺世界視為假象,但在他看來,原則不能進入現象界,因此不具有現實性,處於存在之外。而我們所看到的這個世界雖然只是主觀假象,但它脫離了原則而取得了獨立現實性的地位,本身具有價值和意義。在德謨克利特看來,真實的東西(原子)沒有內容,假象的東西(感性世界)卻豐富多彩;他知道原子和虛空是本質,世界是假象,但他在情感上輕視本質、輕視哲學,所以不是訴求於冥想,而改用經驗觀察。他是個博學之人,精通物理、倫理和數學,他走遍半個世界以便積累經驗、知識和觀察所得到的資料。他遊歷過波斯,到過印度,還去過衣索比亞,四處向人請教,不斷地學習。
伊壁鳩魯正相反,他在哲學中感到滿足和幸福,說「服務於哲學本身就是自由」。他長年居住在雅典的花園裡,偶然到伊奧尼亞去拜訪親友,長時間足不出戶,只追求內心的安逸與平靜。伊壁鳩魯輕視實證科學,被稱為「科學的敵人,語法的輕視者」。
最後,德謨克利特因對知識的絕望而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伊壁鳩魯卻在洗完溫水澡,喝過一杯醇酒後,安逸的死去。
為什麼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的實踐活動會跟理論觀點自相矛盾呢?這就需要追溯到他們更為根本的區別——馬克思說:
「德謨克利特注重必然性,伊壁鳩魯注重偶然性,並且每個人都以激烈的論戰方式駁斥相反的觀點。」
德謨克利特(前460-前370)
研究哲學是求知還是求內心的安寧?
亞里士多德說德謨克利特把一切都歸結為必然性,必然性是命運、法律或天意,是世界的創造者。原子必然要按照既定的軌道直線下落,一切都是規定好了的——德謨克利特是一個決定論、宿命論者。
與之相反,伊壁鳩魯認為原子在運動中會發生偏斜、進而排斥、碰撞,干預彼此的軌道,表現出偶然性,因為獲得了自由。他尤其厭惡必然性,說:
「在必然性中生活,是不幸的事,但是在必然性中,並不是必然性。通向自由的道路到處都開放著,這種道路很多,它們是短而易走的。」
人的一生也表現為這種樣子,每個人的人生軌跡都是不一樣的,但大部分人遵從社會或父母教導的「必然性」,乖順的在相應的年齡里上學讀書、工作掙錢、娶妻生子、撫養兒女、退休養老、平靜死亡。他們的必然性表現為安穩與本分。但是我們也知道,在這種必然性中生活並不是必然的,人生可以有很多種可能。例如牛頓、萊布尼茲、康德、叔本華等人就選擇不婚不育,獻身學術。
伊壁鳩魯認為與實在的可能性相反,有許多抽象的可能性。在事情變為現實之前,有無數種可能在那裡。至於這些可能性是否會變成現實,這是無關緊要的。伊壁鳩魯堅持可能的東西,認為事物的答案不只有一個。雖然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結果,但它其實只是無數種可能性中的一種。並不是一個原因對應一個結果,相反一個結果有著無數種可能的原因,而一個原因也有無數種可能的結果。
德謨克利特把因果關係看成單一的線條,所以他才到處去尋找每一個事物的原因,驕傲地說「我發現一個新的因果聯繫比獲得波斯國王的王位還要高興!」伊壁鳩魯卻不屑一顧,認為這不過是偶然性而已。他承認,他的解釋方法在於自我意識的寧靜,而不在於知識本身。他認為行為的目的就是從痛苦和慌亂中脫離出來,而快樂就是脫離痛苦。德謨克利特要認識所有的必然性,可是這些認識不過是徒增煩惱而已,他自稱是最博學的人,卻在痛苦中刺瞎了自己的眼睛——究竟是知識的本身重要呢?還是我們內心的寧靜重要?
假如我們遵從社會與父母的教導,按著「必然性」的規律循規蹈矩去生活,遏制自己自由的願望,平穩的過一輩子。就算我們將來獲得了許多財富,或者兒孫滿堂,難道就不會產生德謨克利特的那種痛苦嗎?如果我們遵從自己的內心,尊重自己的自由,是否會活得更加心安理得,更加愉悅,使內心獲得寧靜呢?
馬克思論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的區別
在馬克思看來,德謨克利特是一個懷疑論者,他把感性世界看作主觀假象卻又注重自然科學與實證知識,想在漫遊世界與不斷求知的過程中掌握必然性,並利用必然性來解釋和理解事物的真實存在。
伊壁鳩魯正相反,他是一個獨斷論者,把感性世界看作客觀現象,認為裡面充滿著偶然性。他想遵從自由,以追去內心的寧靜。
馬克思在寫博士論文時,還是一個黑格爾的信徒。他把德謨克利特與伊壁鳩魯視為矛盾,並且描繪他們思想中的矛盾,整篇論文都有著黑格爾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