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任先生的遺蹟,仿佛遙望先生遠逝的身影,一幅畫面浮出:個頭不高,深度鏡片,中裝,呢帽,揮拳呼喊,「揚州人不是豆腐」「要抬得起頭,過得了江」,聲如洪鐘。圖為任中敏(1897-1991),著名詞曲學家、戲曲理論家、敦煌學家。原名訥,曾用筆名二北、半塘。江蘇省揚州市人。 (作者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12月12日《南方周末》)
任先生說過:「要敢於爭鳴——槍對槍,刀對刀,兩刀相撞,鏗然有聲。」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勇於爭鳴,敢於戰鬥。
董理庋藏,得任中敏先生書信一通,其內容大致痛斥所居環境,而附言數句,誠摯動人。附言形式亦特別,粘八分郵票於紙上,希望對方寄回所需資料,並以鋼筆書寫附言云:「我腦貧血已十分嚴重!惟望最後一稿《敦煌歌辭總編》明春可以出版,過此便無留戀,可以撒手去矣!」任先生時年89歲。89歲的老人,念念不忘的是自己的學術事業,學術是生命,學術結束,生命方可結束,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看著先生的遺蹟,仿佛遙望任先生遠逝的身影,一幅畫面浮出:個頭不高,深度鏡片,中裝,呢帽,揮拳呼喊,「揚州人不是豆腐」「要抬得起頭,過得了江」,聲如洪鐘。「過江」在舊式揚州學者那裡有特殊意義,揚州地處長江北岸,國民政府首都在南京,能有建樹,過長江,到南京的人,非等閒之輩。卞孝萱先生曾對我說,學問不能妄自尊大,有些人是過不了江的,並勉勵我要做過江學者、傳世學問。
任中敏先生性格剛烈、倔強,儼然一位「鬥士」。朱自清概括其為「憨」,他在《我是揚州人》一文中曾介紹這位同鄉同學:「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憨』的!」
先生名訥,字中敏,以字行,揚州人。1918年,22歲的任中敏考入北京大學國文系,遇詞曲大師吳梅。吳梅被譽為「曲學之明辨章得失,明示條例,成一家之言,領後來先路」的一代宗師,也是把通俗文學引入大學講堂的第一人。吳梅對任中敏分外賞識,任先生亦專意於詞曲,後遂寓居蘇州吳梅家,歷時兩年,盡讀奢摩他室詞曲珍本。這是任中敏學術生涯的積累和起步期,由此,他開始了九十五年歲月中的第一個學術階段:建立「任氏散曲學」。厚積而發,1923年到1930年前後,任先生迎來了學術上的首個豐收期。
鳳凰出版社新出「任中敏文集」之《唐聲詩》
1924年,以奢摩他室錄得的大量資料,並學習心得,整理成《讀曲概錄》。1925年,編出第一部見於出版的元曲選本《盪氣迴腸曲》,署名王悠然(即夫人王志淵筆名);編輯《元名家散曲六種》《元曲三百首》。1930年,編著《新曲苑》三十四種。1931年,編著《散曲叢刊》十五種,正式提出「散曲學」的概念。《散曲叢刊》與《新曲苑》廣搜前人曲學研究資料,資料整理與理論創建並行,被譽為近代散曲學奠基之作。又著《詞曲通義》,將詞曲合併,作比較研究,由此奠定了近代散曲研究的基礎。1935年,著《詞學研究法》,一反傳統詞學以文學文本為中心的研究模式,提出建立全面立體的文化研究路徑。
一位披荊斬棘的學者,將勇往直前的鬥士精神融入學術體系的建構。他的論著出手不凡,魄力雄健,全面整理了古代散曲文獻,系統總結了歷史理論,傳統散曲學的研究模式由此轉換,最終促成了散曲研究的現代轉向,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
任先生有兩個別號,一曰二北,二曰半塘,可謂其研究範圍與學術發展軌跡的凝鍊反映。「二北」指北宋詞與北曲。「半塘」則是1958年出版《唐戲弄》的署名。當時任先生被劃為右派,著作本無望付梓,但出版社意識到這本書巨大的學術價值,便與任先生商議,以筆名付印。任先生說:「曹寅在揚州搞《全唐詩》,我不敢同他並比,且這本書只論戲劇,不論俳優、百戲,只是一個『半邊體』,就署『半唐』吧。」出版社排印時又以「塘」代「唐」,遂定「半塘」之號。如果說「二北」指的是任先生作為散曲研究家的學術階段,「半塘」則意味著他又邁向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唐代音樂文藝學。
唐代文學研究是一個歷史悠久、積澱深厚的學科,近代以來,已經形成了相當穩定的研究範式,學者的工作很多時候只是在既有的研究框架內深耕細作。任先生的唐藝學研究則完全是顛覆性的。
1956年,年屆花甲的任先生寫下了一篇《唐代音樂文藝研究發凡》(見《教坊記箋訂》),展示了大氣包舉、架構齊備的唐代音樂文藝研究總規劃,提出包括敦煌文學研究、唐代戲劇研究、唐代燕樂歌辭研究三個部分共十五稿的研究計劃。到1980年代為止,雖然社會風雲變幻,歷經動盪,任先生的計劃最終完成的部分如下:敦煌文學研究:《敦煌曲校錄》《敦煌曲初探》;唐代戲劇研究:《唐戲弄》《優語集》;唐代燕樂歌辭研究:《教坊記箋訂》與《唐聲詩》上下篇。
任先生的超卓之處在於其研究視野與思路的整體轉換,具體而言,體現於兩點:「主藝不主文」與「歌辭總體觀念」。
首先談一下「主藝不主文」。「藝」指伎藝,「文」指文本。任先生試圖扭轉文學研究以文本為中心的路徑,把文學看作一種社會活動,聯繫其功能及其藝術表演的背景來研究其內容和形式。在他看來,只有這種研究,才能揭示各種文學形式得以形成的原理,以及某些文學樣式得以繁榮的原因。文學研究常區分「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認為從文本出發的內部研究才能深入解決問題。但是,對於根植於音樂文藝活動的「詞」或者「曲子」,其文體的外部特徵是音樂表演形式的反映,決定文體形態的本質因素在於伎藝。若堅持所謂的研究分內部外部,無異於緣木求魚。這也是貫穿著任先生唐藝研究最重要的學術思路。
其次是「歌辭總體觀念」。此點在任先生的著作中被反覆提及,但表述得最周至的還是《唐聲詩》中的一段話:「兩宋接近唐、五代,文化啟承繁密,詩、詞雖因樂分,而總體關係難割。……(《全宋詞》)全集之中,不但詩、詞、曲三體同見,仍然叢脞不純,其雖取唐代詩調以為準則者,亦或明或昧自相刺謬,顯然便是問題。倘與詩、詞、曲三體個性之外,不忘其尚有公性在——同是歌辭,同為聲、容而用,不當相排。……《全宋詞》所失,在詩、詞、曲三體之間;劉大傑《中國文學發展史》《詞的興起》章內所失,則在樂府、詩、詞三體之間,亦正因缺乏『歌辭』總體觀念故。」這段話清晰闡述了「歌辭總體觀念」提出的學術背景與問題指向。以詩、詞之別為例,傳統上,齊言為詩、雜言為詞。但這個判定標準顯然是不妥當的。比如唐圭璋先生主編的《全宋詞》中,收入了黃載《瑞鶴鴿》(眾芳搖落獨鮮妍),此作取自趙萬里《梅苑》,顯然宋人亦目之為詞,但從體式上看,它卻是一首典型的七律。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這時僅從文本入手並不能有效解決問題。任先生非常善於尋找複雜事物間的聯繫,進而揭示其本質與規律。他拈出詩、詞、曲三體的共同屬性:皆為歌辭,在「歌辭」概念的統攝下,文本間個別字詞增減造成的體式差異不再具有本質分判意義,研究的中心轉向探索音樂體裁、伎藝表演形式與辭章文體樣式之間聯繫,進而梳理、建構整個「歌辭系統」發生、演進之過程。
任先生說過:「要敢於爭鳴——槍對槍,刀對刀,兩刀相撞,鏗然有聲。」在這個意義上,他是一位真正的戰士。勇於爭鳴,敢於戰鬥。在詞學研究上,他堅持唐代「曲子辭」概念。中國現代詞學史中,曾產生過一場激烈論爭:「唐詞」與「唐曲子」之爭。論爭的起點是任半塘先生1980年發表《關於唐曲子問題商榷》,明確反對「唐詞意識」,提倡「唐曲子」,「詞」作為一種文學樣式的名稱已經存在近千年,已經約定俗成地成為一種成熟文學體裁的正式稱謂,有其固定的內涵。用「詞」這一稱謂來涵蓋唐五代的燕樂歌辭(即「曲子辭」),客觀而言,並沒有偏離研究對象的本質。任先生當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之所以反對「唐詞」之名,堅持使用「唐曲子」的概念,有其自足的學理。「唐曲子」是涵蓋於任氏「唐藝學——唐代燕樂歌辭研究」系統之下的一個概念。這一研究系統指向了兩個主要問題:一是探索燕樂雜言歌辭(詞)與齊言歌辭(近體詩)兩者之間的關係,考察千古以來「詩餘詞變」觀點的正確與否;二是歌辭的內容、形式與其功能和藝術表演背景有關,試圖結合藝術表演背景來探索文體形態生成的原因。這正是「主藝不主文」的研究思路,把詞當作歌辭之一體、結合其表演來加以研究。這也是任先生反對「唐詞」,提倡「唐曲子」的根本原因:「詞」這一稱謂偏重於表現文辭的一端,而「唐曲子」這一名稱則由音樂性、藝術性主導,它「既能反映曲子、大曲、謠歌等音樂體裁的相互關係,又能反映清樂、燕樂等音樂階段的相互關係」。只有「曲子」這一名稱,才能契合任氏「唐藝學」的學術視野與研究路徑。所以說,「唐詞」與「唐曲子」之爭,反映的是兩種學術視野、研究路徑之間的爭鳴。
在人生的最後階段,憑著勇氣和責任,任先生完成了《敦煌歌辭總編》。任先生曾編著數百萬字的《唐宋音樂集成》,惜毀於「文革」,但他以耄耋之齡,又發奮編著了煌煌巨著《敦煌歌辭總編》。此書共收錄敦煌歌辭一千三百首,比《敦煌曲校錄》足多一倍有餘。
知道任先生經歷的人,都會敬佩其堅毅剛正。任先生入川,定居成都,但長期沒有工作。他便請夫人王志淵女士料理揚州口味的五香豆,自己親自挑著上街去賣,特別是到附近的小酒樓去轉悠,由於性格直爽、童叟無欺,銷路竟然很不錯。這樣才暫時解決了生活上的問題。困窘之中,任先生仍堅持著述。每日放下扁擔,便提起筆桿,「唐代音樂文藝學」的構想就形成於這個時候。
鬥士,不僅敢戰,還要斗勇鬥智。他應戰「敦煌學在日本」的說法,用縮微膠片完成了《敦煌歌辭總編》;應戰王國維《宋元戲曲考》,完成《唐戲弄》。
任中敏先生信箋 (作者供圖/圖)
任中敏先生書《題李陽冰玉箸篆辭》 (作者供圖/圖)
任先生做胡漢民秘書,算是他的政治生涯。他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已是一位北大青年鬥士。他參與五四運動。面對遲疑者言:「嚴懲國賊,還顧什麼後果。」火燒趙家樓,被當局拘捕。不過,任先生天性正直,愛憎分明,胡漢民非常了解他這位秘書和助手,誠懇勸說:「你性格耿直,不宜服務政界,不若棄政從文。」
他選擇了棄政從教,教育可以救國,並把鬥士精神貫穿於教育之中。據說他辦漢民中學,最初設想是和黃埔軍校對著乾的。九一八事變,他仍掌鎮江中學,頒發「一切為民族」校訓,並撰校歌「一息尚存,此仇必報,鐵血撼扶桑」,後辦漢民中學,一月後,日寇進逼,即從上海西遷,歷經艱難險阻,到達桂林。對學生提出:「聰明正直,至大至剛。嚴格考試,嚴正做人。清白鮮明,臨難不苟。刻苦耐勞,犧牲奮鬥。永懷斡地排天志,各要千錘百鍊身。」在寒冬,脫至襯衣,帶領學生跑步,並大聲訓導:「抗日將士在前線冰天雪地中浴血奮鬥,我等何懼天寒!」任先生全心投身教育,精誠感人。但于右任卻認為任先生有學術研究天賦,感嘆說:「你不幹研究,搞教育,可惜了!」
沉寂三十年,當他回到故鄉揚州,執掌揚州師院博士點,在化育英才上有了主動權,他的鬥士精神再度釋放。1981年,任先生被批准為首批博士生導師。此時,他已經是八十五高齡,次年,招收了第一屆博士生。王小盾老師入學之初,任老就提出要求:「你跟我學習,一天要工作十二個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放春節三天假。」王老師後來回憶說:「我理解並接受了這些要求。因為他本人就是用小跑的步伐度過一生的,我必須適應他的生活節奏。另外,他已經八十七歲了,生命留給他的時間並不確定,所以他有強烈的緊迫感。……他的本意是:每天給我一次鞭策,使我不至於成為宰予。」王老師沒有辜負任老的厚望,兩年時間就完成了高質量的博士論文。
最能反映任老「鬥士」風格的是答辯現場。1985年12月1日,任半塘先生的首屆博士生論文答辯,作為答辯委員參加論文答辯的有王季思、唐圭璋、孫望、金啟華、王運熙、龍晦等國內知名教授。在答辯會前,任老用毛筆寫了八頁紙的「大字報」,「堅決反對『唐詞意識』」「『唐詞』的說法就等於『宋帽唐頭』,是『明版《康熙字典》』」,並要求張貼在答辯會場。領導和工作人員左右為難,最後只好將標語貼在會場旁邊的辦公室牆上,供大家觀看。這樣的答辯場景大概是40年來博士答辯難以再見的景觀。
任先生不以書法名,然書法為世所重。據傳當年做胡漢民秘書,胡之題寫,多有任先生代筆。
任先生工篆書,不讓古人,亦無愧今人。他多次書寫唐代舒元輿《題李陽冰玉箸篆辭》,是有期許的,舒元輿云:「斯去千年,冰生唐時。冰復去矣,後來者誰?後千年有人,誰能待之?後千年無人,篆止於斯。嗚呼!主人為吾寶之。」舒元輿題辭大意是說,李斯去世後千年有唐代李陽冰擅寫篆書,李陽冰之後又有誰能擅寫篆書,再過一千年呢,如有人擅篆,那又是誰呢?如果無人,那篆書只能到李陽冰為止了,故持有李陽冰篆書的人一定要珍愛。任先生認為「元輿以牡丹詩名,不及此辭典重」,他借古人之辭,實際上是想說,李陽冰之後,誰擅篆書呢,如有人那是誰,如無人則止於我,主人也要珍愛。這幅書法作品落款「中敏書於成都,七五年春,齒逢七九」。於此,忽然想到韓愈《原道》「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的話。
鬥士歷經磨難,必有勝利後的喜悅。聽聽任先生86歲為《唐聲詩》所寫後記,其慷慨激昂之詞依然令人震撼,深受鼓舞:「校事既畢,自我欣賞曰:善哉《唐聲詩》!嚴限主題,窮原盡委,洵至『渙然冰釋,怡然理順,而自會於淪肌浹髄』!誠無愧於其好伴侶《唐戲弄》,並無怍於其大家庭《唐藝發微》!堪為『聲詩學』作人梯之初階,仰而攀登,何患不隮!後之來者,其有意乎?」詩情豪邁,音聲鏗鏘,字裡行間洋溢著鬥士凱旋的自豪和榮耀。
魂兮歸來,先生仍然是一位鬥士!先生1897年6月6日出生,1991年12月13日逝世。謹以此文紀念任先生逝世28周年。
戴偉華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