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訪客」:我們不該對此感到舒適

2021-05-03   第十放映室

原標題:「秘密訪客」:我們不該對此感到舒適

寫這篇影評的過程里,《秘密訪客》的豆瓣評分一直在往下掉,從開分的6.0分已跌至5.7分。

這一結果還是挺出乎我意料的。我原本以為這部電影怎麼也能到7分左右,但沒想到,最後連及格分都沒拿到。

冷靜下來想想,也能理解。這部電影在劇作層面確實存在硬傷,導致整部影片呈現一種「造作」的觀感。

但與此同時,我也能從隻言片語中看到導演試圖完成的表達。 他實際想講的是一個極其暗黑的故事,但因不可抗力的存在,只能把它引向虛假的光明。

這篇文章我就想和你聊聊這部電影隱藏的表達是什麼,以及它所代表的一類電影,為何會呈現出這樣一種略顯畸形的樣態。

01

我對《秘密訪客》的情感很複雜。

一方面,不可否認, 它存在明顯的缺陷。尤其在劇作層面,無論人物動機還是情節安排,都充滿了各種閉門創作的「想當然」。特別是人物動機上,幾乎每個人物都禁不起仔細推敲;個別情節也十分突兀,讓人摸不著頭腦。

但另一方面,我又能明白導演的難處。在當下的創作環境里,不可抗力以「技術原因」之名每每成為左右創作的決定性力量,使得所有電影分別向兩個方向靠攏:一是主動放棄個人表達,猛打安全牌,如這個五一檔的另一部電影——張藝謀的《懸崖之上》; 一是不舍放棄個人表達,但又礙於審查,只好把部分表達藏進暗語裡,如《秘密訪客》。

最終結果是,前者故事完整,觀感流暢,卻又相當無趣;而後者則像是發育不全的「畸形兒」,一半明文,一半密碼,語焉不詳,話裡有話。

聯想起前幾天,當某個導演的獲獎電影成為全網敏感詞之後,網友們各顯神通,將名字改頭換面,佯裝成各種詭異的代號。這還只是個別名字不讓提,就已如此大費周折,試想如果一部電影的表達本身具有某種冒犯性,會牽扯出多少不便明說、只得暗表的細節。

也正因如此,我會對《秘密訪客》更加寬容。

在它自我閹割乃至支離破碎的軀體上,我還是看到了導演陳正道努力想要完成的尖銳表達。 儘管這種表達顯得有心無力,但總好過「連心都沒有」。

——下文涉及劇透,建議觀影后閱讀——

02

那麼,被導演陳正道藏進暗語裡的表達究竟是什麼?

其中不難推測的是一些表面情節。

比如片中的汪先生(郭富城飾)實際是一個 同性戀者,他和同性戀人Roy都酷愛攝影,兩人甚至約好一起去美國創業。後因家庭反對,汪先生被迫與Roy分手,多年過去,仍然難以釋懷。於是他在家中貼滿Roy拍攝的照片,他的密室也擺滿了各種相機,有如一間靈堂,陳列著這段愛情的遺物。

再比如片中汪楚瞳(張子楓飾)夢遊的情節,以及她設計陷害於困樵(段奕宏飾),還有汪太太最後「發瘋」的段落,實際都可理解為「 亡靈附體」。前者被「汪楚淇」附體,後者被「張曉雪」附體,而最終,正是由這兩個亡魂牽扯出一段隱秘的前史,並導致了這個家庭走向解體。

但無論是「同性戀」還是「鬼附身」,都屬於禁忌題材,於是導演只能把它們處理得非常模糊,這也造成了影片在理解上的諸多困難。

其中影響最大的一處,就是 汪先生為什麼要組建這樣一個「非血緣家庭」。這是拆解這部電影的關鍵,而要理解它,就必須回到「同性」主題。

其實,汪先生之所以組建這個家庭,表面看是為了囚禁於困樵,逼他懺悔,從而替死去的兒子復仇。但細想想就會知道,這個解釋未免太過牽強。在我看來,汪先生的所作所為,實際不光只為復仇,更是為滿足自己一種極端變態的心理欲求。

他是一個被父權壓抑多年,內心極度扭曲的男人。

當初因為父親反對,他被迫與Roy分手。此後他苦尋戀人多年未果,於是選擇和張曉雪形婚,並借腹生下Roy的兒子汪楚褀。幸運的是,汪楚褀和Roy一樣,也擁有一雙感光敏銳的「灰色瞳孔」,於是汪楚褀對汪先生來說,就不僅意味著愛人的重生,也是攝影夢想的延續。

就在這時,一場校車事故意外奪走了汪楚褀的生命。可以想像,此時的汪先生是何等痛苦,他無處申訴,只得遷怒於被判無罪的校車司機於困樵。而他採用的報復方式,不是肉體消滅,而是精神摧殘,他想要於困樵也經受同樣的痛苦—— 失去人生中最重要的東西。

因於困樵是個孤兒,於是汪先生設計組建了這個家,讓於困樵先感受到「家」的溫暖,然後再狠狠剝奪。因為在汪先生看來,這是比死亡更殘酷的懲罰。

還不止如此,再往下想,汪先生為於困樵設下的困局還有另一層深意。

當初汪先生本可以不顧家人反對,與愛人私奔,但因為一時懦弱,他最終放棄了愛人,也失去了自由;而如今,他為於困樵設下相似的困局,而這個困局的弔詭之處就在於:如果於困樵勇敢地走出這個家,就能獲得自由;但如果他沒這個膽量,他只想躲在汪家,那這份懦弱反倒會使他失去真正的自由。

這一困局幾乎複製了汪先生當年的遭遇,而他之所這麼做,就是想眼睜睜看著於困樵陷入昔日的噩夢。

這當然是一種很變態的心理,但如果追溯這種心理的成因,就會發現懸在汪先生頭頂之上的那團「 父權的陰影」。

而這也是《秘密訪客》最核心的表達,它向我們揭露了父權意志對個體造成的綿延的傷害。而這種傷害最極端的表現就是: 汪先生這個父權意志的犧牲品,竟在自以為反抗父權的過程中,一步步黑化,最終成為「父權」本身。

為了讓同性戀人「重生」,他哄騙一位女性成為代孕工具;為泄私憤,他不惜將一個無辜的底層人囚禁;他甚至編造出一個虛假的「家」,並成為名義上的「父」……

這一切,正如屠龍者終成惡龍。受害者轉眼間已黃袍加身,成為了下一個施害者。

03

沿著這一思路,我們再看片中的「重組家庭」,更能明白導演的深意。

首先,這個重組家庭的各成員之間,其實沒有任何血緣關係,那麼與其說它是一個「家」,不如說它更像一個「 想像的共同體」。

而影片想要著重探討的,正是在這個想像的共同體下,權力與個人的關係究竟是怎樣的。更具體說, 影片通過這個特殊家庭的建構過程,實際為我們展現了「權力的運作邏輯」。

而這套邏輯的關鍵在於兩點: 收買與控制

首先,體制如何收買個體?

很簡單, 製造誘惑。

具體到影片中,就體現在汪先生是如何說服每個人加入大家庭的。

對於剛剛失去女兒的汪太太,他提供的說法是「加入這個家,你能再次體驗做母親的感覺」;對於在車禍中落下終生殘疾的陳小齊,他掏錢為其治病;而對於失憶的於困樵,他則不斷渲染外面多危險,這裡最安全……

汪先生看準每個人最迫切的心理需求,並提供即時滿足,誘使他們自願進入這個「家」。而這一過程往往假以種種美好的名義,如「這裡溫情脈脈」,「這裡物質豐沛」,「這裡比外面更安全」……但當你真的投入這個「想像的共同體」,並在滿足的幻覺里度過一段時間,才會慢慢發現,某種 「隱性代價」早已在暗中支付。

可這時,一切都太晚了。因為你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成為既得利益者,也成為這套體制的一部分。

正如影片中,準備離家的汪太太,因為無法割捨與汪楚褀的「母女情」而打消了離開的念頭;而陳小齊在這裡享受到了比原生家庭更好的生活,他從沒想過出走……而這也正是最恐怖的地方,從頭到尾,他們的身體其實都是「自由」的,這個家的門始終敞開,他們也隨時都可以離開,但最終,他們卻都留了下來,繼續維護這個巨大的謊言。

正是從這個意義上,權力的意志才得以彰顯。它並非依靠強力,而是 以一種軟性的精神控制,令人嘗到甜頭,害怕失去,進而獻上「自由之靈魂」,自願畫地為牢。

而這一「奴化」過程最明顯的示例,發生在於困樵身上。

影片結尾,當真相被揭露,於困樵重獲自由後,他做的最後一個動作不是奔向自由,而是奔向了那個囚禁他的「家」。這一處理很容易被做雞湯化的解讀,以為是家的溫暖感化了這個孤獨的人。但實際上,它在向我們展示一個體制洗腦的成功案例: 起初,你只是被它矇騙;進而,你被它控制;然後,你對它深信不疑;最終,你離不開它。

而更令人感到絕望的是,這種「自上而下的權力意識」一旦生根,就不會磨滅,它還會沿著血脈繼續傳遞給下一代。

正如影片中,養子陳小齊恐嚇姐姐的那句:「你要敢背叛這個家,你就等著。」那一幕,簡直如汪先生附體。

還有,如果回到悲劇的開始,不要忘了,那起校車事故正是因為汪楚褀霸凌同學導致的。而霸凌又是另一種以強欺弱的體現。

於是一個有關權力的怪圈就此形成,這團父權的陰影由汪父傳遞給汪先生,又由汪先生傳遞給汪楚褀、陳小齊……遺傳厄運,生生不息。

該如何終止?

影片也給出了自己的答案。作為這套體制的既得利益者,同時也是受害者,女兒汪楚瞳見證了屈死的母親附在汪太太身上,那一幕,仿佛歷史的冤魂重現,揭開過去的傷疤。也正是那一刻,汪楚瞳終於覺醒,她舉起刀,以「少女哪吒」的姿態刺向父親,戳破了由謊言編織的泡沫。

唯有覺醒,才能跳脫歷史的循環,逃出「權力」的牢籠。

04

我知道,這樣解讀《秘密訪客》,一定會有很多人不認同。

但我想在下面的這張海報里,我們或許可以讀出導演的心思。

請注意,海報中的一家人通通被一串猶如縫線的「紅色字母」封住了嘴,而那串字母所寫的是一句極具反諷意味的話,也是影片的英文名:HOME,SWEET HOME。

正是這句話,構建起這個家的共同體幻覺,但同時也成為一道禁令,使得所有人淪為失語者,不敢戳破謊言,道出真相。

原來導演早已在海報上埋下了影片的第一句暗語。

也許你會問:一部電影能不能先把故事講好,再說表達?

這個質疑無疑是正確的。在一個正常的環境里,也理應如此。

但與此同時,不妨思考一下, 如果表達空間太過侷促,創作者想要有所突破只能依賴暗語,而這勢必會對敘事的流暢性造成損害,這又該如何評價呢?

說實話,我也拿不准這其中的輕重。

我只記得看完《秘密訪客》的那天深夜,我獨自回家,走在夜色籠罩的路上,想起泰國導演阿彼察邦說過的話:「面對****,你最終會自我審查,或者你太依賴隱喻了。」

緊接著他說:「我認為人不應該對隱喻感到舒適,當它變成了一個公式,你就不再需要思考了。」

是的,我們不該對隱喻感到舒適。

同樣,我們也不該對限制、刪減、技術原因感到舒適。

就像《秘密訪客》所揭露的那樣:權力總試圖營造一種表面舒適的幻覺。

而我們不該對此感到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