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繩子》:故事裡的繩子,現實里的偏見

2021-05-05   枕貓

原標題:莫泊桑《繩子》:故事裡的繩子,現實里的偏見

莫泊桑其人

莫泊桑生於法國西北部諾曼第的一個破落貴族家族,他在某個農村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出海、捕魚、爬山、打獵。在母親的薰陶下,他自小便酷愛文學,夢想著成為一位真正的詩人。不過,莫泊桑的創作生涯極其短暫。

在普法戰爭爆發後,他應徵入伍,並在戰後回到巴黎任職。業餘時間裡,他開始寫作。1880年,《羊脂球》的發表使他一舉成名,但自此以後,他就病魔纏身。

在《羊脂球》發表以後,他又發表了中短篇小說多達300篇、長篇小說六篇以及詩集、遊記和評論文章若干,為世人留下了一筆極為寶貴的文學財富。他的創作生涯僅有短短十年,卻碩果纍纍,其中以短篇小說最佳,幫助他取得了「世界短篇小說」的桂冠。

莫泊桑作品《羊脂球》

1891年,在精神疾病的折磨下,莫泊桑被迫擱筆。第二年被送往巴黎郊外的精神病院。1893年,這位傑出的小說家受盡疾病困擾後與世長辭,年僅43歲。

莫泊桑的作品描繪了現代法國社會生活的廣闊畫面,他筆下包羅萬象的多彩和豐富令人感嘆與著迷。許多由他創造的人物都具備著代表性的悲慘命運,反映了一個時代的背景和悲劇。

他極善於從平凡瑣碎的事物中截取富有代表性的典型片段,以小見大,由點及面,概括出生活的真實。《繩子的故事》就是這樣發生在社會一角的片段產物。

莫泊桑短篇小說集

繩子的故事

文學就是人學,作家在作品中總是通過對人物命運的描寫來反映當時社會中存在的病態與問題,激起人們對這種矛盾的關注與憤慨。

《繩子的故事》發表於法國成長為一個帝國主義國家的時期。在普法戰爭以後,資本主義世界中社交關係極端惡化,社會陷入了急劇腐敗的旋渦。人們對於勾心鬥角習以為常,對於猜忌防範司空見慣,卻把誠實、善良等人生而具有的美德視為社會的反常。

故事發生在法國戈德維爾村的一次看似平凡的趕集上,男士們穿的藍布罩衫筆挺整齊,女士們也梳妝整齊的披肩帶帽,在人畜混雜的集市上,人們豐盛笑談,熱鬧非凡。

繩子的故事

奧士高納大爺是一位淳樸老實的農民,繁重的田間勞動不僅使他的身體變得佝僂乾瘦,雙腿彎曲,而且使他養成了農民最為簡樸而節儉的習性——一切有用的東西都該撿起來。

在去往集市的路上,他突然發現地上有一段繩子,於是他撿起了這段繩子並纏繞好準備收起來。這時,他發現不對頭的馬具店老闆馬朗丹先生在自家門口瞅著他。

他突然覺得這件事被人看見有些寒酸,因此他又裝模作樣地在地上尋找什麼東西,但是沒有找到,然後便向市場走去。

集市

午後,集市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奧士高納被人傳喚到了鄉政府。坐在顧客滿席的殿堂里,奧士高納大爺「被這種對他的懷疑嚇呆了」。

審判過程中鄉長稱有證人看見他拾到了別人丟失的皮夾子,那裡面還存有500法郎的現金及若干的票據。鄉長表面客氣實則指責性地請他將這個皮夾子還給布雷克大爺。

奧士高納大爺羞憤得滿臉通紅,心中明白這顯然是馬具店老闆陷害於他,於是他寧願受辱主動接受搜身以示清白,但是並沒有人願意相信他,他為此「心裡難過了整整一夜。」

集市

第二日午後,長工馬里於斯前來把拾到的裝有鈔票與票據的皮夾子送還給了失主布雷克大爺」,奧士高納自以為他勝利了,然而並沒有。在另一次去戈德維爾趕集的路上,一位馬販子指責他們是同夥、同謀,是為了洗刷自己才把皮夾子送回去的。

奧士高納大爺辯解、抗疫,可是毫無用處。憤怒和羞恥使他痛苦到了極點,他意識到無法證明自己是清白的了。他的人格就此被人玷污,他背上說謊話、昧瞞拾物的名聲,永遠無法洗刷。

在兩年以後,他臥病不起,最終含冤去世了。

皮夾子

謠言流變的分析

為了對付戰爭謠言, 美國社會學家奧爾波特和波斯特曼曾在二戰期間作過有關信息傳遞的實驗, 並從中分析出社會謠言產生和流傳過程中的三種演變形式:刪減、強調、同化。

像所有的謠言一樣, 小說中有關皮夾子的謠言流傳, 也經過了刪減、強調、同化三個演變環節。在一切發生的那個上午,所有關於皮夾子的信息都被刪減成了一句話:「奧士高納撿了皮夾子」, 他的行為使得有關皮夾子的信息以如此簡潔的形式固定下來。

而後, 在與奧士高納對質和相互對罵的整整一個小時里, 他多次堅定地宣稱自己「親眼看見了這件事」,依據這一行為將他先前刪減定型的「奧士高納撿了皮夾子」這一流言模型反覆進行固化和強調。

美國社會學家奧爾波特

由此,「奧士高納撿了皮夾子」的信息漸漸被人們傳遞, 成為公開的現實, 針對奧士高納的負面輿論也由此傳播開來。

巧妙的是,當真正的拾物者將失物歸還以後,謠言所特有的同化功能反而使謠言甚囂塵上。事實越來越被謠言歪曲得面目全非, 謠言重新構造出了一個與人們的心理更相契合、更引人入勝、更令人滿意的情節。

新的謠言巧妙地將奧士高納塑造成為了一個騙子,因此無論是否辯解、洗白,他永遠地失去了人們的信任、成為被社會所痛恨、拋棄的人。由此, 通過刪減、強調、同化這三個演變環節, 謠言在流傳過程中逐漸形成、改造、豐富和發展, 奧士高納的悲劇命運已經不可避免。

集市

沉默的螺旋

古人云:「謠言止於智者。」當皮夾子被歸還時,人們的理性就應當被事實喚醒,從而理智地相信事實。然而,此時謠言已經控制了人們的思想感情。

人們根據過去對奧士高納的不好印象,對誣陷產生了共鳴,謠言逐漸將人們的各種印象、看法協調一致,這些負面的印象、感受和評價讓人們由懷疑、猜測變成定罪者,不再相信他的任何辯解。

事實真相由此被曲解變成了新的謠言,人們對謠言一味地盲信聽從,於是確信他的解釋是騙子的歪理。對於騙子,人們只給予懷疑、嘲笑、奚落和指責。

莫泊桑

鄉鄰們在謠言流傳中表現出的一邊倒現象,可以藉助傳播學中「群體模仿」的理論和德國女社會學家諾依曼的「沉默的螺旋」理論加以理解。

面對突發行為,人們一般都會採取最為簡單而不會出錯的行為,即互相模仿來維持社會平衡。

心理學上認為,這種模仿與人的防衛本能有直接關係。在具有高度不確定性的突發事件中,每個人都希望與在場的多數人保持一致。

而且,謠言一經形成,就會在一定的社會群體內以人際傳播的形式流傳,由此形成特定的輿論氛圍。

集市

個體生活在這種氛圍中,就會感受到一種情景壓力,表現為個體如果與所處的群體相背離,想要發出與眾不同的言論,他就會使自己處於一種被動孤立的狀態,從而遭遇更大的壓力和打擊。

根據「沉默的螺旋」理論,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總是力圖從周圍的意識環境和輿論環境中尋找支持,避免自己無端地陷入孤立狀態。

出於防止受到孤立引發的社會懲罰的目的,個體在表達自己觀點時,首先會對周圍的意識環境和輿論環境進行觀察,當發現自己屬於多數意見時,他們就大膽地發表觀點,當發現自己是少數意見時,一般會選擇屈從於環境的壓力,轉向沉默或附和群體談論,以此回到群體之中。

這樣,少數意見會在沉默或符合中漸衰減弱,多數意見則越來越強大。於是,在以口頭傳播為主要形式的謠言和流傳中,隨聲附和、信謠傳謠的人越來越多,最終形成一邊倒的現象。

集市

在這個故事中,「繩子」是真相,但是經過居心叵測的造謠者的手,繩子被曲解成了陷害人的圈套,變成了扼殺真相和受害人的兇器。小說以此形象地揭露了造謠者的卑鄙和謠言的血腥。

竇娥的冤案最終因鬼魂訴冤和清官斷案而昭雪;奧士高納冤情卻在他死後仍然延續。換言之, 奧士高納用生命也沒能換來鄉民們對他清白的認可。一般謠言在「興起、高潮」之後的「落潮」結局, 在小說中沒有出現。

關於奧士高納的謠言會在戈德維爾集市的輿論場中繼續四散流傳, 讓清白的奧士高納遺臭數年。法國現實主義殘酷的結局, 我們深切地感受到了謠言的可怕:無論對於社會還是對於個人, 謠言都有極大的殺傷力。

莫泊桑

正如魯迅所言:「也有殺人不見血的武器,那就是謠言。」

當一個社會失去了傳播事實真相、傳播正面輿論的人文環境和渠道,剩下的就只會是滋生和傳播謠言等負面輿論的環境和渠道。一個有著和諧融洽人際關係的公眾環境和由此而生的良好意識環境,是一個健康社會必備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