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向陽
從凌晨4點多開始,樓下,前後左右說不清究竟哪個方位,有隻小狗一直在叫。它叫得奶聲奶氣,不依不饒,好像一萬隻豆芽在發燙的瓷盆里喊疼。這聲音隔窗進來,讓人渾身難受,仿佛一張嘴猛吸著你骨髓。無奈,只得插起耳機,以幾首老歌抵禦之。到6點我差不多該起床的時候,那小狗卻一聲都不再叫,想是偃旗息鼓睡它的回籠覺去了。
此小狗可以敵人目之!我起床時這樣想,但忽又從朋友圈裡看到凌晨4點多時城市上空的雷鳴與電閃。很震撼人的電光與雷擊,持續了許久,但睡夢中的我竟然沒有絲毫感覺。而那隻似乎尚在吃奶的小狗,它一定感覺到了。它叫啊叫啊,帶著它的驚嚇與困惑,叫了兩個小時,為一個雨天凌晨城市上空的電閃與雷鳴。
這樣看來,此小狗又不該以敵人目之了,它是天地之間一個盡職的傳信者呢,為這少見的秋雷,發了一陣警覺的喊聲。
我向來對凌晨時的狗叫極敏感,因這個時候我的睡眠最為重要,也最容易被打擾。一聲凌晨狗叫,能讓我的一天昏昏欲睡。因而,對凌晨的狗叫,我是常恨常新並慣於記錄之的。「那狗像在貼著地平線吠叫,大地因它的響動而傾斜。狗叫是最能令我驚悚的聲響,它帶來某部分的心碎。」這是某個凌晨在狗叫聲里突然驚醒時的一種錯覺。「在帶顫音的狗叫聲里,黎明像來自極遙遠處的一隻肥鵝。」這是狗吠夢醒時的另一種錯覺。
聽狗叫聽出錯覺來在我是常有的事,比如兒啼聲,比如車警聲,比如刮刀刮牆聲。而把別的聲音聽成狗叫亦是常有的事。這種誤聽非只我有,連我的老師周先生年輕時上山下鄉那會兒,也曾把深夜水田裡的蛤蟆叫,聽成狗叫。但老師大雅,且是寬容的人,他一點都不恨狗叫,以及誤會為狗叫的其他聲音。非但不恨,他還覺得動物的各種叫聲,靜靜聽一聽都是有趣味在裡面的。但這種大雅,這種從狗叫聲里尋趣味的事,真不是尋常人可以做到。
譬如我,就非但不能從狗叫聲里尋些趣味,還曾因深恨狗叫聲而與人交惡。一兩年前了,窗下總有一隻狗叫。從近午時叫起,能一直叫到日落時。那是一隻兇猛的大狗,有一天隔窗看到它臥在下面狗窩裡,露著一張嘴,在狠狠叫。這叫聲,不但不能使我安穩午睡,而且極打擾我午後的工作。我便努力打問這狗的主人家,終於得一線索——據說是某位熟人房子的租客,為了看門留了這樣一隻猛犬。但這租客又常常出門辦事不歸,這餓極了的狗就叫啊叫啊。我便想順藤摸瓜找出這狗主家的電話來,未承想,電話沒有問到,反倒被熟人搶白了一頓,好像這完全是不該我問的事。但那狗後來卻又很久不叫了,想必是狗主家從哪裡聽了消息,知道狗也是要常喂一喂的吧。而我卻從此不再與那熟人說話——為了一條狗曾經的叫聲。這似乎頗滑稽,但我卻堅定,因已從不相干的狗叫里見出了人性來。
因而,之於狗叫,我勉力可為之的,就是對狗叫報以不恨,心平氣和地在狗叫聲里告訴自己:狗叫也自有狗叫的一種道理。你看,就在我剛剛寫完這行字,抬頭便猛見窗隙間天藍雲白。那藍是細細的藍,仿佛剛剛從水汽里篩出來。那白是暗暗的白,還帶著一絲絲黑,仿佛驚嚇剛過還殘留一些些餘悸。誰敢說,這藍與白,與凌晨時的一陣陣狗叫便沒有關係呢。而我的老師周先生所尋的趣味,大概就藏在這狗叫與這天色的某一層關係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