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間的門檻上丨人面咫尺相對,人心浪跡天涯

2019-12-30     澎湃新聞評論

評論君說

編者按:二十年前,我們懷著激動的心情迎接千禧年的到來。二十年後,茁壯成長的00後已經來到我們面前。二十年前,我們幻想的未來就是現在。二十年後,我們站到了時間的門檻上。

2020年代真的要來了。在時代的浪潮里,每個人都不只是一朵浪花。澎湃評論部新年特輯《在時間的門檻上》,寫下的是新世紀這二十年,寫下的也是你我。

趙老師80多歲了,思維活躍如常,他偶爾會在微信上和我交流一些看法。最近說到李子柒現象,他直言「老了,許多事情,不知道,也看不懂」。我直視這十來個字,良久。

上世紀90年代上大學的時候,趙老師給我們講授「現代西方哲學」這門課,通過他不疾不徐、條理清晰的講授,可以體會到他對現實和未來的篤定、自信。長久以來,趙老師一直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之一,一有機會總會向他請教各種問題,而且總讓人思路開闊,獲得滿意的答案。孔子說「四十不惑」,我想,耄耋之年的趙老師,本身有那麼多人生經歷,密切關注當下而且又精研現代西方哲學,其人生和學問的通透,自不待言。

然而「老革命遇上新問題」,趙老師還是覺得看不懂這個世道了,我想趙老師不是在謙虛以對。

其實,趙老師遇到的困惑,也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困惑。我們已經不能指望人能夠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順理成章收穫一份從「而立」「不惑」到「知天命」「耳順」的遞進。在此意義上,當一百多年前,李鴻章感慨遇上了「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時,誰知道那時候的變局不過是預演,真正的變局大戲,恐怕才剛剛開始,卻已被我們迎頭遇上。

在我們的傳統認知里,李子柒的名滿天下日進斗金是不可思議的。作為一個勞作者,她沒什麼顯要特出的技能;作為一個姑娘家,她沒有出眾的姿色;哪怕作為一個演員,也沒有達到業餘的水準。我們的傳統知識結構解釋不了她。

解釋李子柒,需要另外一套話語,我把它簡單歸結為:流量即名利。或許在現在和將來,越來越多的人,將為流量而戰。沒有流量,人和事的存在意義將會發生疑問。

信息業之集大成者傳媒業最為典型。10年前,我們這些傳媒從業者,只要是對這份工作抱著喜歡和敬意,總是篤定地認為,自己可以在報社、電視台干到退休。然而不過10年,報社關門,電視台縮減頻道、減薪的新聞已經不是新聞。一個發展了數百年的行當,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分化重組。

不惟傳統的傳媒業如此被網際網路衝擊。人們曾經比教徒進教堂還要勤勉地進入的超市,如今門可羅雀;一望無際的流水線上,機器人正在替代傳統工人;高速公路收費員,也面臨著轉崗;小區和單位門口的保安,大概已經明白自己的崗位朝不保夕;傳統家庭中丈夫和妻子的功能,也在逐漸變化……這樣的事例,還可以舉出很多很多。

那種能夠干一輩子的行當,看來是越來越少了。不是有新的行當出現嗎?是啊,但是新行當的出現和消失,其周期難道不是越來越短?等到你剛剛掌握全部要領,那個行當恐怕已近黃昏。人,大概從漁獵時代開始,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勞碌。所不同的僅僅是,那個時候勞碌的是身體,一個跟不上趟就倒下了,而現在勞碌的除了身體還有腦筋,一個跟不上趟,同樣也就倒下了。

過往的先賢哲人甚至可以告知10年前的我們,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靈魂與肉體。但10年以後的今天,那些最睿智的哲人們,定會面臨著巨大的迷茫、困惑與不解。打開那些哲人哲言,發現漸漸成了喃喃自語。

如果說100多年前,李鴻章面臨的,和恐懼的,更多是人的行為失范,那麼今天,那種行為失范已經實實在在抵進內心。

我們內心之中曾經認為,我們的文明需要轉軌,我們也認定了一些學習、追趕的目標。但是當我們離原來的目標越來越近,目標反而模糊不清了。

這種目標的模糊性,無疑是個人際遇的一種直接投射。

站在2010年,有多少人會想到2020年的今天,自己的工作是這副樣子。站在2020年的當口上,又有多少人敢拍著胸脯保證,2030年的自己在幹什麼工作,以什麼作為謀生手段。

傳統社會乃至於工業社會,我們對未來的確信,建立在勤勞致富、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這些樸素的經驗和觀念上。照看好莊稼,秋天可以獲得一個好收成;努力讀書,將來可以考上功名,找到一份好工作;一項精益求精的技藝,可以保證一輩子衣食無憂……如此等等。

基於這樣的信念,我們從小努力,長大努力,如此可以保證平穩地過完一生。但是現在遊戲規則似乎變了。

你的莊稼種得再好,保不齊沒有流量和關注,結果所獲甚少,讓人氣餒;你努力讀書,可惜極有可能選錯專業,非但掙不了多少錢甚至你的專業都消失不見了,只好重新再來;你的技藝,被精密機械取代,你只能做文化活化石。

這種狀況,在過去年代也有發生,也有人夢想彩票中大獎,不過沒有幾個人覺得,自己的一生會與彩票之類禍福相倚。但新世紀以來特別是最近10年間,不期而至的不確定性越來越頻繁發生,逐漸波及每一個人。它終將改造社會基本心態。

尼采曾經自豪地宣布「上帝死了」,人似乎不必匍匐在神的腳下,可以自己為自己做主了。福柯更進一步,叫喊「人死了」,以為人可以突破從康德以來關於人的理性建構的枷鎖從而鮮活起來。然而,他沒有想到,剛剛鮮活起來的人,一頭扎進無邊無際的網絡世界,真的像一頭蜘蛛一樣,離開網絡,頃刻之間寸步難行。人的一切,被網絡所規定和限制,生活世界和其多樣性被網絡肢解、瓜分。人面咫尺相對,人心浪跡天涯,託庇於肉體限制的共同體瓦解之後,新的共同體在確立規則重新建構,但新的瓦解同時又在發生。

諸如此類的內在緊張,是我們不得不與之共處的。

新年的鐘聲隱隱傳來。「新」必定意味著「好」,這是近代以來確立的重要觀念。但願它在即將來臨的21世紀20年代,仍然是管用的。

※ 編輯|程仕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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