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成為「偶像」並非我本意

2023-09-20     ELLE世界時裝之苑

原標題:戴錦華:成為「偶像」並非我本意

《世界時裝之苑ELLE》10月刊

戴錦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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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第64載,治學41年,學者戴錦華在這條她認定了的思考批判之路上,獲得自我,觀照世界。以她為鏡,亦折射出中國高校、理想主義、文化分層在過去數十年間的演變浮沉、來而往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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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中,美國廣播電視藝人聯合工會(SAG-AFTRA)與掌控著實際權力和資本的製片人聯盟(AMPTP)談判破裂,繼編劇工會(WGA)後,宣布加入罷工。這是63年來兩重頭工會首次聯合罷工,使好萊塢進入歷史性的全行業停擺。在AMPTP提出的協議中,他們要求啟用「一項突破性技術」掃描群演容貌,自此擁有一個數字化演員可供隨意使用。整個過程中,人類演員僅收到一天的勞務薪資——也就是掃描日那天。

人工智慧干預管理最終成為此番角力中最大的訴求之一,有媒體也因此稱其為「人類抵抗AI的首次集體行動」。儘管它終會以某種形式的「a fair deal(條件談妥)」收尾,毫無疑問,一場關於通用人工智慧的全球化危機正在暗自形成一種新的秩序。未來已至。

京城酷暑,天如空鏡,太陽毫無遮蔽地炙烤地表的一切,熱得反常。但戴錦華感到了遠處蟄伏的黑雲,「我覺得已經太晚了,但是至少,我們現在該開始反省這種『科學崇拜和技術進步一定會造就人類福祉』的堅信。」

她今年64歲了。執教第41年,其中,有30年在北京大學,是一半的人生。如果從她在北大讀書時算起,她已與大學校園打了45年的交道。

在北大,戴錦華的所屬院系是中國語言文學系比較文學教研室,任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然而,她的視線所及超越學科自身,對泛文化場域內的事件始終抱有獵隼般的熱忱、警醒和精準。

她以電影為支點,撬開洞悉大眾文化的線隙,以譜繪女性主義為立場,體察革命的磷火焚過的廣大第三世界,她關注的議題發散得仿佛有即興的志趣,即興之中,她堅守反思的陣地。離她最遙遠的一個詞是「迂腐」。

她吸納著發生在各個角落或嚴肅或娛樂的文化景象,比如瘋狂流傳的AI孫燕姿仿真翻唱、特朗普被逮捕的假新聞照片、德國攝影師Boris Eldagsen的AI生成圖問鼎今年索尼世界攝影大賽而無一評委察覺⋯⋯在戴錦華看來,這些都是新技術革命的冰山一角,而人類社會則如同一艘罔顧警示、全速前駛的巨輪。「原來我一直以為人類社會有基本共識,就是在讓通用人工智慧進入社會生活之前,我們會有一個嚴肅的討論,一個從公共政策、國家和社會出發的應對預案,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人工智慧的應用就已經進入我們的生活了。」

問題之切膚,同問題之遙遠。當一部分人熱切討論著人工智慧,乃至思忖起職業或人的本質,另一部分人將此作為時髦的談資,還有一些,於生活里沉浮,沒有餘力去關心最新的測試中模型又擁有了幾歲心智。人類群落之間,早無共識。

這種時刻,戴錦華心中那股自青年時期起盤桓不散的無力感又湧上來了。然而變革在她身體靈魂上留下的灼痕余痛未消,令她對介入所謂社會現實的行動充滿警惕。「我不能夠提出一個我對於理想社會、理想生活、理想價值的確定無疑的選擇。當我內心浮現出一個圖景的時候,我自己會有太多的懷疑和批判。我可以肯定我要反抗什麼,但我不肯定這個反抗,把我們帶到了哪裡。」

她習慣讓思考走在前面。

多年來她不斷解構、言說的命題,生長在同一個譜繫上,在階級、性別、性向、種族、媒介等名詞下面,是「人的尊嚴,比如說對他人差異的尊重,比如說如何能夠超越我們的軀殼,抵達被我們囚禁在軀殼中的個體生命,這也包含了無條件反對戰爭,以及我們有沒有可能完成關於正義和平等的實踐」。

這個她或許將探索終生的脈絡核心,戴錦華說,是「如何尊重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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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錦華出生於1959年的北京,趕在震盪、激烈、自決的1960年代到來前。

1978年,戴錦華在北京大學中文系讀文學,班上51人,13個狀元。她身高1米75,鞋碼42,常穿長款的衣服,煙不離手,在人群中顯得出挑。更出挑的,是她在課堂上邏輯清晰、犀利、強勢的聲音。

1987年,戴錦華28歲。這一年,她與鍾大豐、李弈明一起將電影史論學科化,從課程設計、教材編撰,乃至奔走在不同考區面試學生,一應親為,北京電影學院自此擁有了中國第一個電影研究專業。

自19世紀末電影誕生之初,圍繞它的教育就開始了。20世紀第二個10年,莫斯科電影學院的學者們便在課堂上分享對於影片的種種思辨。隨著製片廠制度的興起,電影從業者沿襲學徒制,美國西海岸的大學亦開始為電影設立學位,教授技藝。至20世紀後半葉,理論研究在高校電影教育中被逐漸側重,並清晰劃分出來。儘管有所滯後,電影研究的種子終是落進了中國的土地。那時,電影學院還在朱辛莊,望不見頭的草野連著田地。戴錦華是拓荒者。

她同樣也是最早將女性主義研究引入國內的學者。這似乎是某種必然,「某種意義上我是那種早熟或者性別意識覺醒得早的人,然後就一直非常困惑,這種困惑形成了我此後用半生的時間去跟它內耗的自卑。」

「我記得特別明確,我會覺得我在事業上要更加努力,因為我在人生的意義上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內心會有一種悲哀。」她說完,有短暫的停頓。

因此,當她與女性主義相遇,它為她的個人生命帶來了直接的救助。「對我來說,女性主義與學術的關聯是最鬆散的,但和生命的關聯是最深刻的。」

往後這些年,她的學術脈絡發生過兩次重大變化。在確定影像研究範疇和方法後,卻在中國電影與世界會合時感到一種語言的失效,她進而將審視擴寬至更大的文化場域;她曾擁抱過西方思想資源,也曾以為自己從理想主義的衝動中痊癒,這種篤信又在世紀之交中國社會商業化的激變中幾近沉沒。一場出走隨之發生,她走向了第三世界的田野,開始了持續數年的訪問考察,足跡遍及巴西、古巴、秘魯、埃及、委內瑞拉、墨西哥、肯亞、印度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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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禧年後,戴錦華保持著每兩年出版一部著作的頻率。近幾年,媒體採訪、文化活動之外,戴錦華參與錄製了數門電影課,編撰了片單,在新媒體平台上激起巨浪。僅《戴錦華講電影》,如今已有近2500萬播放量。電影之外,她在B站、豆瓣、公眾號上對人們時下迫切關心的問題一一做出回應:逃離北上廣、年齡焦慮、親密關係、兩性對立、內卷⋯⋯多年前在電視上的節目片段,也被挖出來「翻紅」。她並非是近幾年才進入公域發出言說,但聲量藉由網絡放大,超越了高校的壁牆,被越來越多人熟識。

在大眾眼中,她已近似一個精神領袖、人文學科的智識偶像,這種結果未必是戴錦華的本意。社會對於文化現狀和未來的彷徨之情,以及大眾對知識分子的眷戀和理想投射,均參與了其中塑造。

在中國電影史上,內地票房排位前10的影片,9部為國產,均來自過去6年。觀影前所未有地成為一種集體的狂歡。網絡上,戴錦華的觀點,常被冠上些頗為令人驚駭的標題二次傳播:「只有看完她的影評,才能說是看懂了電影」、「×××嗎?聽聽戴錦華怎麼說」、「最專業的電影評論家告訴你該如何看電影」⋯⋯這些題目,擔負著奪人眼球的功能,某種程度,也揭示了大眾對於權威的渴望,一種對嚴肅的饑渴。「不是因為我能夠成為一個解惑者,而是這個社會的困惑太深刻,以至於一些我以為非常樸素的道理,人們會覺得震驚。這只是證明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匱乏。」

數字媒體改變了在公眾層面產生影響的途徑,在一個人人都可以言說的時代,接收眾多聲音帶來空前的消耗和無知,個人認知又在重複信息的擁簇下愈發堅固,大眾究竟需要怎樣的話語,權威又承擔著怎樣的意義,這是ELLE持續消化與探索的命題。同樣思考它的還有戴錦華。

當戴錦華在講台上、講桌後、鏡頭前、螢幕後⋯⋯這似乎是話語權發生古典式歸位的時刻,那聲音天然有一種感召力,繁複深奧,卻清晰明了。說完某些句子後,她會放置一個氣口,仿佛留時間讓聲音落在地上或落進學生心裡。在那裡,人們所有的迷茫和脆弱都可以被接納,所有問題皆有答案。這多少是一種甜蜜的幻覺。然而,即使戴錦華相信「人只會在社會性的互動當中相互影響」,無法被改造,她終究沒有徹底放棄與大眾溝通的工具,期盼著「能夠留下些什麼」,也願自己的言說得以走到大學課堂之外。

每個時代的情境唯有屬於它的個體能夠體認。「每一代人只是曾經來過,而人生這麼短,這是基本事實。我們的生命經驗無法在基因中傳遞,人類社會的迷人和悲哀都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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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十年間,戴錦華瀏覽過成千上萬部電影、文學、理論著述,省思人類繼承、新築的生存系統。解構使人孤獨。戴錦華毫無疑問是孤獨的。

她想念她剛到電影學院時的系主任、後來的沈嵩生院長,他的包容是一種簡單,替她消化了許多學院內外的複雜。還有在中國創立了比較文學學科的樂黛雲。少女時的戴錦華,黑亮的直發,眼尾柔和微垂,戴著大框眼鏡,在台下做樂黛雲伶俐的學生,在樂家做羞澀的常客。後來,樂黛雲成了她一輩子的老師,是她「生命中最為具體和直接的一個榜樣性目標」。

最初同行出發的人,在時間中凋零或失散。1990年代,身邊許多人選擇出國,留下的,各謀出路。有學界的老友打來電話,開口就問能不能弄到50噸鋼板材的批條,甚至「把蘇聯的軍艦倒到非洲」。她說起去台北時常會拜訪的閱讀沙龍,有朱天心、朱天文,還有其他作家與導演,大家互相安利作品,一起刷小說。但她的路上,再難有人與她共鳴。

2023到來前的最後幾天,母親去世了。在哀痛老年人在病毒攻擊下群體性死亡的同時,她意識到一直將自己錨定在現實中的「羈絆」沒有了。1989年她的父親去世於南非,那之後,戴錦華和母親長久相伴,和母親共同度過的具體的生活,「使我必須要面對在現實中一個普通人要面臨的種種。」

過去,戴錦華很少想到老,因為上面總有一個比自己更老的人。現在,時間拖拽她站上前線。對死亡的思考反而更早浮現,這被她視為「一個人文學者的常規命題」。她喜歡一句用來描述戈達爾的話,「雖然精疲力盡,依舊隨心所欲」。她希望自己也能最後選擇一次尊嚴,盼望她的思想擁有更長久的生命力。

縱觀戴錦華多年來出版的著述,標題里有意象反覆重現:船隻、島嶼、斜塔、鏡、鏡像、霧。這些當然來自於她的語言體系,然而字眼之中,她的身影也逐漸清晰:一個孤身一人在混沌與遮蔽間環顧,穿行、嘗試求真的人。

漢娜·阿倫特曾為孤獨作出頗有意味的論述,她寫道,「在孤獨中,我和『自我』共處,因此合二為一。」在這個維度上,孤獨又或許是戴錦華主觀的選擇,也因此獲得了和自我的可貴的親密。

大學本就是一個充滿選擇的地方,正如學院高牆外的世界一樣。下課了,台下的人走出去,投入了各自的生活,其中有多少會走上人文學術的道路,又有多少能夠畢生奔走於此,戴錦華或許沒有做過計算。她只是又走回了她的書齋。

在英文中,大學University一詞,來源於拉丁語「universitas」,意為「師生一體」,它由「unus」 (一)和「versus」(轉向某一方向)組合演變而來。這似乎是戴錦華的寫照:在認定了的道路上獲得自我、觀照世界。她是不會離開這條路了,思考和工作即是她的生活,她那在旁人看來難免晦澀、深邃、曲折的學術,於她而言源自不同生命時期的遊戲:攝影、玩手機攝影、看盡天下吸血鬼電影、嗑耽美、看同人、挑精油、集石、設計首飾⋯⋯她放縱自己做姿態各異的沉溺,真正地遊戲人間,以至到今天,她仍在體認,仍在好奇,仍在不服,仍在博弈,仍在對抗,仍有信念。

她也只能在這條路上走下去了,與她的電影、書籍、歷史現場一起。正如她已在太多場合引用過的電影《一代宗師》的台詞:「大時代,無非是一次選擇。我選擇留在屬於我自己的時代。」在一個成熟、急迫、堅硬的當下,做一個荒唐的人。她教了一輩子書,心裡卻知道,人無法被教育。她選擇儘可能地活成自己主張的樣子,期冀有學生看到會樂意去效仿,「一個老師的禁忌是,別成為一塊太低的天花板。」

立領中式夾克

黑色長褲

禪衣府綢襯衫

均為 AO YES

ELLE:工作狀態之外,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更偏感性的還是更偏理性的人?

戴錦華:我自以為是個很感性的人,非常情緒化,到了這個年齡還是諸事形於色,我覺得自己還不夠成熟,不夠理性。不過不知道為什麼,通常我會被人們認為對所有事情的反應過度理性。

ELLE:在很多年輕人眼中,你是一個文化、精神偶像,你怎麼看自己?

戴錦華:這種熱度是一個錯位。它不是說明我的影響力,而是證明了我們整個社會的精神匱乏、彷徨和困惑。是各種各樣的偶然把我推到現在的狀態上,我原本非常忌憚和抗拒流媒體平台,因為我很恐懼網絡上的非理性暴力。另外我一生拒絕好為人師,我害怕成為精神領袖或者人生導師,一是我不認為自己有這種資歷,其次我一直告訴自己要記住自己年輕時的感受,當時的我拒絕別人的告誡,所以老了之後也不要因為自己更智慧就試圖去告誡年輕人。人只會在社會性的互動當中相互影響,無法被改造。

ELLE:你覺得自己身邊的朋友,有什麼共同點嗎?

戴錦華:我的朋友們都會在某一個時期有強烈的共鳴,會分享非常接近的價值觀和情感結構。朋友之間最重要的是相互欣賞,且這種欣賞只有女性之間才會有。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欣賞和讚美才是最真切、真誠的,她對你的鼓舞是別的關係不能給予,也無法取代的。

ELLE:你認為跨越代溝是可能的嗎?

戴錦華:我曾經努力去和年輕人交流,為了能更準確地把握當下的文化現實。但後來我在一次公開演講中承認,代溝是不可跨越的。其實與其說是我承認,不如說是我沒有跨越代溝的願望。一是我發現我們不再共享情感邏輯和情感結構。更重要的是,坦率地說,我不想與他們共情,因為我強烈地意識到,他們更成熟,我更幼稚,他們更理性,我更荒唐。就像《一代宗師》里說的那樣,大時代,無非是一次選擇。我選擇留在屬於我自己的時代。我的選擇是一種堅持,而不是一種保守或者拒絕。這並不妨礙我繼續去觀察。只不過我不再試圖改變我自己來和他們相遇。

ELLE:你有沒有想過,單純之人可能會快樂,如果無知就沒有這些困擾?

戴錦華:拉康有一種說法叫「無知的激情」,但我認為無知或者不問的最大問題在於以為自己有知。不追問其實就是把已有的知識當做答案。如果那個答案真的能夠令人滿足,那沒有問題。但其實人之所以會去追問,並不是追求真理,而是那種不滿足和不安,在迫使你追問。所以我不認為如果我們不問會更快樂,通常其實是我們問才會更快樂,因為尋找答案的過程本身是快樂的。很多時候提出問題並不以獲得答案為重心,提出問題和尋找答案的過程,也許就是價值所在。

策劃:ELLE專題組

監製:VIVIANE GAO

攝影:吳明

造型:康康

化妝:ANLY園

髮型:森森

採訪/撰文:KIRA音俞

導演:張琦

剪輯:三明治人

編輯:TERESA、KIKO

設計:ZHAO WEI

微信文字整理:DAISY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d302f01b3aec0cf0a8571182e10fd5f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