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真心樂意給兒童自由的家長應該像一個僕人一樣,精心地為主人提供餐飯,但並不規定主人吃什麼吃多少;默默地為主人擦乾淨浴室,並不規定主人什麼時間洗澡。他為主人提供種種幫助,而不去支使和強迫主人去做什麼。他不去打擾主人的生活,在主人需要時,卻能及時出現。
孩子身上有什麼問題,家長當然需要讓孩子知道,要幫他完善。但如果直接說,孩子多半不願意接受,甚至會不高興。這很正常,大多數成年人不也是這樣嘛,別人在指出我們缺點的時候如果不顧說話方式,我們也會下意識地反駁。同時,在和孩子相處中,父母自己有什麼不妥,自己很難發現,這就容易導致家長不知不覺地陷入一錯再錯的境地。
在我女兒圓圓小時候,大約從她三四歲開始,我家每周開一次「提意見會」,不僅較好地解決了這兩個問題,而且還有額外的收穫。
平時我對圓圓的一些小毛病儘量不說,能接納的就接納,不能接納的暗暗幫她矯正,比如她小時候吃飯響聲大,我就和她爸爸提前溝通好,然後在飯桌上說:「爸爸,你吃飯聲音有些大了,要注意點啊。」爸爸假裝剛發現這個問題,不好意思地笑笑,趕快收斂吃相。圓圓聽到了,看到了,自然會控制自己的吃飯聲。問題當然不可能一次改掉,待下次我再發現她吃飯聲有些大時,我就又提醒她爸爸,「爸爸,你今天吃飯聲音又有些大了。」一段時間後,圓圓的這個毛病就消失了。
但有的問題沒這麼簡單,做示範用處不大,孩子意識不到其中的規則,就需要明確指出來。比如東西最好不隨意亂放,不隨意打斷別人的講話等。我最初是直接告知的,發現她有牴觸,或不以為然,就考慮要改變一下方式,讓她能心悅誠服地接受。
有一天,我問圓圓:如果你臉上不小心蹭了一塊黑,但你自己不知道,那麼你希望別人告訴你,趕快把它擦掉,還是希望別人不告訴你,但別人都能看到,只是自己看不到?圓圓說希望告訴。我說對,然後又問她:可是,如果有的人不願意這樣,別人告訴他,他卻不高興,不承認自己臉上有黑,也不擦乾淨,這樣好不好?圓圓說不好。
我親親她的小臉蛋,寶寶說得對,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缺點,就像臉上有黑一樣,自己不知道,別人能看見。如果有人能給我們提意見,告訴我們哪裡做得不好,需要改正,這就像給了我們一面鏡子一樣,能讓我們自己變得越來越好。你說,提意見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
圓圓說是,顯然,她一下就理解了「提意見」的意義,目光清澈,神情平和。於是我和她商量,以後我們一家三口要互相提意見,並且建議每到周末,全家人開一次「提意見會」,互相說說各自有什麼需要改正的缺點,這樣我們每個人的缺點就越來越少了。我倆商量好後,又去問了爸爸,爸爸也覺得是個好主意,特別讚賞。這事就這樣定下來了。
圓圓表現出簡直迫不及待地要開會了,小小的人可能是怕自己臉上有黑吧。掰掰手指還有兩天才是周末,就對開會這件事更加期待。
從此,「提意見會」成為我家的例會。我們開始時是先給爸爸提,再給媽媽提,最後給圓圓提。到後來就採用猜拳的方式決定誰先提。還特意準備了一個本子,把互相提的意見記錄下來。到下次開會時,看看小本子,總結一下各自的改正情況。
我們觀察到給圓圓提一個什麼意見後,她偶爾會不安。我們就會告訴她,爸爸小時候也這樣,或這方面媽媽小時候也做得不好。再講講我們當初是如何克服的,舉個例子或講個故事。這樣既安慰了她,又給她指出了改善的方向。
兒童尚處於心理無序期,對很多事沒有把握,其實心底經常會不自信。所以在指出孩子的不足時,最好把自己和孩子置於一個平等的對話平台上,友好地和孩子交流,讓孩子心理放鬆。要忌諱居高臨下的批評,也不能簡單地要求孩子聽話、乖。
「聽話」和「乖」是我們傳統的育兒審美心理,在一個小環境中,某些教師或家長很容易自封為權威,在兒童面前忽略自我約束的意識,使最需要民主和平等的關係,完全變成了統治與服從的關係。只是,由於習俗使然,很多人意識不到批評一個孩子「不聽話」或「不乖」時,成人已變得多麼不講理。
觀察我們周圍的情況可以發現,不少媽媽只愛嬰兒期的孩子。孩子在兩三歲前,幾乎是完全的被動體,父母被孩子的可愛感染,柔情似水,對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充分享受著做父母的快樂。可一旦孩子開始有了自己的想法,自主意識萌發後,父母就會覺得孩子處處觸犯家長的期望和規則,變得不聽話了,不可愛了,於是家長眼睛裡開始流露出厭煩的神色。不少家長掛在口頭的一句話就是「孩子越大越不好帶,越來越不聽話」。
依孩子的天性,他們其實都想變得完善,想表現得更好,孩子會本能地討好父母。但如果在溝通中體會的是壓力和不尊重,孩子逆反情緒就會被激活,以更加「不聽話」來守衛自由意志和尊嚴。也有一些孩子走向另一個極端,徹底放棄個性,內心不產生任何主見,變成一個天真可愛的提線木偶。不管哪種情況,都會導致孩子情緒淤積,無法建立良好的內在秩序感,思維紊亂,甚至行為怪異。
看過一個冷笑話。某家有一位特別聽話的兒子,父母說東兒子不往西,為此深得父母喜歡,令鄰人羨慕。有一天,家裡失火,慌亂中父母先跑出來了,兒子還在屋裡,不見出來。媽媽大喊:「兒子,失火了,快往外跑啊!」屋裡傳齣兒子的回答:「媽媽,你說出門必須穿戴整齊,我在穿襪子呀……」媽媽急得跺腳,「兒子,都失火了,還穿什麼襪子,不用穿了,快往外跑吧!」過了片刻,兒子還沒出來。媽媽又高喊:「兒子啊,你到底在幹什麼?快出來呀!」裡面傳齣兒子微弱的聲音:「媽媽,我在脫襪子呢……」
培養一個只會「聽話」的孩子是可悲的,可是,不去矯治孩子身上的一些壞毛病,或矯治不得法,也是問題。那麼教育是否總可以找到有效的路徑呢?回答基本是肯定的。
在我們和女兒的相處中,不是沒有困惑,而是有了困惑後,努力去想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絕不以犧牲孩子的自尊或面子去簡化自己作為家長的勞動。
我發現,無論給圓圓提什麼建議,只要拿到「會上」說,她一般都能心平氣和地接受。一是她已有心理準備,二是父母也拿出了接受意見的誠意,為孩子做了榜樣。
並不是說她的什麼毛病,只要我們一提出來,就能馬上改善。但我們不會因此抓小辮子,她的什麼毛病,提一次沒用就提兩次,兩次還沒用,就換個說法,從正面說說她越做越好的部分,讓孩子知道自己在改善著。實在不行,就接納,把問題交給時間。我的孩子不必完美,如果有問題時間也不能解決,那我們就珍愛她的這個缺點吧。
所以,「提意見會」的價值不在於改造孩子,在於讓孩子鄭重其事地獲得表達權,並且感受到交流方式的重要性。圓圓從小到大和別人說話時,總是非常得體,既誠懇又有節制,總是讓人感到舒服,「提意見會」應該也功不可沒。
應該說,我和她爸爸從「提意見會」中的收穫更大,我們非常慶幸有這樣一個機會,從孩子的視角反觀自己,發現自己作為家長的不足之處。孔子說過,「父有諍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意思是,如果家長能傾聽自家孩子的意見,就不會做出錯誤的舉動。老人家在三千年前就提醒過我們的教育箴言,在今天仍然如此實用。
「理性態度的第一個特徵就是反省在他者的背景下如何看待自己。」如果說作為家長我們做得還算不錯,「提意見會」則是很好的校正器之一。我們深信,任何年代,任何國度,純美的孩子都是家長最好的鏡子,值得家長萬分珍惜。
事實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犯再犯的某種毛病,「提意見會」的力量不可能大到讓我們變得完美。但我們從提意見會上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裡原來也是有毛病的,自己的一些做法原來別人也不認可,之後就變得對別人更加寬容。
每一次的提意見會,其實也是一個親子共處的美好時光,我們圍坐在一起,吃著水果或點心,說著話,其樂融融,有時嚴肅有時開玩笑,有表達的暢快,也有收穫的愉悅,所以圓圓每周都挺嚮往開「提意見會」。偶爾我和她爸爸忘了,她就會及時提醒我們,該開提意見會了!
「提意見會」甚至讓我和先生之間的感情更上了一個台階。孩子小的時候,我們也年輕,各自身上都有不少需要完善的地方,在夫妻相處中也有很多需要改進的地方。在每次的提意見會中,我倆彼此也會很自然地把對對方的想法提出來,這讓我們多了一個了解對方的渠道,也達成了更多的諒解。
這件事我們堅持的時間並不長,在我的記憶中大約只有一兩年的時間,這一兩年也並非每周都去做,只在開始階段周周都做,後來就越做越少,慢慢不了了之。到圓圓更大一些,偶爾誰想給誰提個建議,就會說應該再召開一次提意見會了,但這多半是開玩笑,並沒有真的再專門找時間坐下來開會。
作家梭羅說過,「我們天性中最優美的品格,好比果實上的粉霜一樣,是只能輕手輕腳才得保全的。」孩子就是一枚水嫩的果子,需要我們愛護著成長。誰不知道講道理、發脾氣最簡單?誰又見過哪個孩子是通過父母單純地講道理、發脾氣變得越來越完善的?
「我所知道的最快樂的家庭,是那些父母不說教而對孩子絕對誠實的家庭。恐懼在那些家庭不存在,父親和兒子是夥伴,愛也可以在那裡滋長。在另外一些家庭中,愛卻被恐懼壓倒,矯飾的尊嚴和強求的敬重使愛縹緲無蹤,強迫的尊敬永遠暗示著恐懼。」
杜威認為,純粹的外部指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們不能強加給兒童什麼東西,或迫使他做什麼事情,忽視這個事實,就是歪曲和曲解人的本性。 成人的規則和控制可能立即見效,但卻使兒童後來的行動失去平衡——後果就是兒童更容易受一些壞習慣的影響,他會不自覺地採用迴避或欺騙的手法來平衡自己。所以控制欲強的成人,錯誤就在於缺少對受控制兒童發展傾向的預見性。
不願意和孩子平等對話的家長必須意識到這一點,「因為我們沒有勇氣面對自己赤裸的心靈,所以我們就變成道德家。」而 教育的美好境界是「有心無痕」,並不是說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而是要做得得體,讓孩子心理上有自由感。
我同意這樣的比喻: 一個真心樂意給兒童自由的家長應該像一個僕人一樣,精心地為主人提供餐飯,但並不規定主人吃什麼吃多少;默默地為主人擦乾淨浴室,並不規定主人什麼時間洗澡。他為主人提供種種幫助,而不去支使和強迫主人去做什麼。他不去打擾主人的生活,在主人需要時,卻能及時出現。
主僕比喻無關家長和孩子在家中的地位,更不是意味著「僕人」在生活上無微不至、當牛做馬地照顧孩子。只是說明家長應保有怎樣一份尊重兒童的、得體的態度。兒童實際上非常溫順,是帶著友好出生的。如果父母在和孩子相處中善於傾聽,有變通性,孩子就不會固執。不曾見識過「暴君」的兒童不會變成「暴君」,領略過優秀「僕人」品質的兒童學到的正是「僕人」身上的好品質。
記得圓圓三四歲時,我帶她回我母親家。母親做了一種糖酥餅,圓圓非常愛吃,小小的人,吃了整整一個。那個餅油糖放得非常多,我不願意她多吃,她再要時,我掰了很少一點給她,告訴她這個不能多吃,開玩笑說「今天已經吃得夠多,再吃眼睛就綠了」。圓圓一口把那一小塊餅吃下去,明明還想吃,卻十分配合地拍拍小手說,「那就等眼睛紅了再吃吧。」
住了幾天,要離開時,姥姥給她拿了一包糖塊,她興致勃勃地倒在炕上清點,約有二十塊。我不願意她路上吃糖太多,建議她不要拿那麼多。圓圓想一想,從袋裡拿出一塊留下。我母親對我的建議不以為然,嗔怪地說,幹嗎不讓孩子都拿走?然後對圓圓說,都拿走吧。圓圓回答說「留下一塊吧,我媽媽說不要全都拿走。」一副大度樣。小小的人,既要平衡各方意見,又有變通性,大家都被她逗笑了。
圓圓小時候極少哭鬧,總是非常快樂,我們從沒覺得帶孩子是一件令人煩躁的事。在任何事情上我們都不和孩子擰著來,也不用沒有價值的妥協搞亂她的意識,當我們力求把事情做得美好可愛時,事情往往也就變得簡單了。孩子的心境總是清亮的,她不需要用哭鬧這樣的武器來保衛自己,她的世界裡沒有威脅,所以她總能坦然地溝通和表達。
開「提意見會」是我們和孩子相處的一個小小的側面,也是我們整個親子關係的反映。待孩子長大了,就成為我們記憶中美好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