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靜雪:回憶二哥袁克文

2019-07-09     魚知吾

二哥袁克文,小名叫做招兒,從小過繼給大姨太太為子。他小時候很頑皮,既沒有正正經經地念過書,也沒有正正經經地練過字。但是他極聰明,有著「過目不忘」的「本領」,所以他對於寫字、填詞、作詩、作文章,都有著比較好的成就。我父親對外的比較重要的信件,有的時候由他代筆。我們彰德老家的花園(養壽園)內的匾額、對聯,就是我父親讓他撰擬和書寫的。我父親對他是比較偏愛的,有時候得到了好的古玩,總是叫了他來,當面「賞」給他。有時候看到飯桌上有好菜,也經常叫他來同吃。大姨太太對於二哥更是十分溺愛,二哥向她要錢用,她從不駁回;如果實在不能滿足二哥的要求,她也會向我父親轉要了來,供給他用。因此,二哥從小就養成了用錢如水的毛病,以致最後他不得不靠著賣文、賣字來維持生活。說起來,這是和大姨太太對他的溺愛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的。

我二哥吃、喝、嫖、賭、抽,樣樣都來。他會唱崑曲,好玩古錢。他收集了許許多多的外國金幣,包括各個國家各個時代里所用的金質硬幣,形狀有方有圓,體積有大有小,都裝在一些特製的盒子裡。聽說,他後來因為窮的緣故,把這些金幣都押給了旁人。他後來又入了青幫,花了很多錢,當上大字輩的「老頭子」。他有了錢,隨手用盡;沒有錢,卻絲毫不以為意。他死了以後,只在他書桌上的筆筒里找出了二十元錢。

他一生一共娶了五個姨奶奶。他納寵的方式,是走馬燈式的。這五個姨奶奶的順序是:情韻樓、小桃紅、唐志君、於佩文和亞仙。這其中只有情韻樓是一個沒有進門的姨奶奶。她是上海的一個妓女,由二哥贖了身,住在上海,已經生了一個兒子。不料這件事情被我父親知道了,就讓二哥把她們母子接進府來。但是,情韻樓不願意受那大家庭的束縛,二哥無法,只得把他在上海另外結識的一個妓女叫做小桃紅的,冒名頂替地帶了孩子,一同進府。上面曾經提到,他和二嫂劉梅真的婚事,原是匆促之間在天津結成的。他們之間的感情並不很壞,可是由於二哥浪蕩成性,所以他的這五個姨奶奶就這麼一個一個地進門,又那麼一個一個地離去。在他剛—納寵的時候,二嫂哭鬧得很厲害,並且還哭到我母親處。我父親聽到了以後,就說:「有作為的人才有三妻四妾,女人吃醋是不對的。」

二哥的有名分的姨奶奶,只有這五個人,那沒有定名分的,據說先後—共有七、八十個了。

他在我父親死了以後,是經常住在上海的。他入了青幫,當上了「老頭子」。青幫中的輩份,是按「大、通、悟、學」這四個字來排定的,二哥是個「大」字輩。據說,當時「大」字輩的師父是已經沒有了,因此「大」字輩的人可以代替師父收徒。二哥的這個「大」字輩,不容諱言是用了很多錢才買到手的。二哥在天津住在地緯路和兩宜里的時候,都開過香堂。開香堂時,是不准許幫外的人偷看的(就是二嫂也不准偷看)。可是二哥深深知道我的性格,我要偷看,他也無法。現把二哥開香堂的情況,比較詳細地介紹在下面:

開香堂總是在夜間舉行。開堂的時候,先在屋內的香案上,供上兩個紙牌位,供的是潘、錢兩位「祖師」;在屋門外擺一個茶几,也供一個紙牌位,那是一位姓張的「祖師」。這個茶几,是有一個人在旁看守的。他每次開香堂,總有上百的人來參加,還準備很多桌酒席。儀式完了,大家分坐,又吃又喝。酒席的費用,是由他的徒子、徒孫們分擔的。在拜師的時候,首先由二哥點上香,磕過頭,接著便是拜師的人向上磕頭。他一共要磕一百二十個頭,每磕一個就站起來,然後再繼續磕。磕完了頭,他還要跪在那裡發誓。誓詞的內容大致是這樣:一不許奸盜邪淫,二不許欺師滅祖,三不許倒采荷花(意思是幫里人不准和本幫人的家屬發生暖昧關係),四不許泄露秘密。如果犯了其中的某一條,就要受到「五雷轟頂,仰面還家」的懲罰。發完了誓,還要向師父和師兄弟們行禮。對師父和大師兄是三跪九叩,對一般師兄弟就是一跪三叩了。當時到場的師兄弟們,也要向師父和大師兄道喜 ,行的也是三跪九叩禮。開香堂時,是不准女人參加的。開香堂的情況也不准向外人說,說了是要犯「幫規」的。幫里還有這樣一些「規矩」:師兄弟間,先拜師的是師兄,後拜的是師弟,他們是不論年齡的;大師兄執掌生殺的大權,師兄弟們犯了錯誤,先告由大師兄負責處理,或是打,或是罰,犯了錯誤的人絲毫不准違抗。如實在不能解決時,再稟告師父處理。徒弟們把師父,師娘叫做爸爸和娘。師父死了,由大徒弟和他的妻子披麻帶孝,打幡抱罐,大徒弟手裡還拿著哭喪棒。這打幡、抱罐的事情,師父的兒子、兒媳反倒不能插手。家裡有一個人入了幫,其他的人就不用再入了,意思是,他一個人在幫,他的家屬自然能夠得到幫里的照應。另外,還有一些「規矩」,象帽子要仰著放,吃飯時不許在桌上戳筷子,喝酒時不許說「干」,以及怎樣在茶館裡求助盤纏等等。

二哥還會唱一口好崑曲,最初他是唱小生的,在他戒煙以後,身體發胖,才改唱丑。他所擅長的劇目,有《卸甲封王》、《遊園驚夢》、《長生殿》等等。他還和京劇界的老藝人,如孫菊仙、程繼仙、肖長華、程硯秋等人交往很密切,彼此之間的感情也很好。所以有的時候他也唱一下京劇里的丑角,例如《審頭刺湯》里的湯勤,在當時的京劇界中是很博得好評的。有一次,他回到北京,準備和陳德霖在新民大戲院合演《遊園驚夢》,這已經是我父親死了以後的事情了。大哥聽見了這個消息,認為他這是「玷辱家風」,就通知當時的警察總監薛松坪派警察準備把他關押起來。這時候,他就分派他的徒子、徒孫們把住戲院的前後門,不讓警察進來。薛松坪無法,親自來到戲院,勸他不要唱。他笑著說:「明天還有一場,唱完了,我就不唱了。」結果還是演唱完了才算罷休。據說,他這兩場戲,一共用了三、四千元。

他在上海賣文、賣字,是有「筆單」的。後來,他回到了天津,依然靠著賣文、賣字來維持生活,所以,他在當時的《北洋畫報》上也是有「筆單」的。他的家裡,經常堆著很多的紙,可是他並不認真去寫,非到實在沒有錢,逼得他不能不寫的時候,才挑選那報酬比較多的寫出幾件,送到《北洋畫報》換回錢來。他所寫的字,只要送出去便可換錢。但是,如果他手上有十塊錢,他也是不肯寫的。他寫對聯和扇子,有的時候是躺在煙鋪上提著筆懸肘寫的。有一次。他給張宗昌寫了一個極大的「中堂」,代價是一千元。由於那張大紙又寬又長,屋子裡擺放不開,他就把紙鋪在兩宜里的弄堂里,脫去了鞋,提著個最大號的抓筆在紙上站著寫。

他的荒唐生活,從他十五、六歲就開始了。他經常住在外頭,整夜不回來。由於大姨太太對他過分溺愛,首先替他百般隱瞞,所以起先我父親並不知道。為了替我二哥隱瞞,大姨太太甚至還說出這樣的話:「誰要是告訴他爸爸,我就和誰拚命。」有一次,我母親因為他在外面宿娼,徹夜不歸,實在氣得無法,把他痛打了一頓。但是大姨太太卻因此和我母親大鬧了一場,嚇得我母親從此也就不敢再管了。後來,我父親雖然知道了一些,但是也在那裡裝糊塗。

我二哥的荒淫生活,他的走馬燈式要姨奶奶以及一批女人和他先後姘居且不細說,只要看一看他後來在天津的一個時期的荒唐生活,也就足以說明問題了。他那時住在河北地緯路,卻在租界裡的國民飯店開了一個長期房間。他很少住在家裡,不是住在旅館裡,就是住在「班子」里,有的時候連當時最低級的所謂「老媽堂」,他也同樣去住。有的時候他回到家裡,二嫂和那僅有的一個姨奶奶總忍不住要和他吵。他卻既不回嘴,也不辯解,只是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完了,揚長而去,仍然繼續過著他那荒唐的生活。

當我父親奉命出山,我們家裡人還留在彰德的時候,他回到彰德來了。大家一看,他已經剪下了辮子。這時候,我家還沒有一個人敢這樣做。因此,大家感到非常驚訝。特別是大、三兩位姨太大認為他要鬧革命了,都拉著他的手又哭又鬧。他實在無法,就說:「好啦!好啦!我以後留起來就是啦!」他這麼說,我母親到底還不放心,她把他看了起來,使得他行動不能自由。後來,我父親從北京打電報來叫他,我母親無法阻攔,他才得以離開彰德。

大概是他擔任前清法部秘書的時候(他一生只在政府機關中做過這麼一回事),有一次,部里派他到東華門大街去會同驗屍,由於他不願意看見那屍體的難看樣子,就用墨把他所戴的眼鏡塗黑了,糊裡糊塗地走了個過場就算交代了這個差事。但是,他回來以後,還是病了一場。

他是一個「名士派」的人物。他所交接的也是和他氣味相投的一些人,如方地山、董賓古等等,都和他來往得很密切。在中南海的時候,他會客和閒坐的地方是「流水音」,他經常和這些人在那裡過著詩酒風流的生活。他不愛過問政治上的事,也不願意和當時的達官要人們往來,所以在我父親死了以後,他就是在生活困難的時候,也從不向當時的軍閥政客——我父親的老部下「打抽手」。後來,張作霖和張宗昌雖然都邀請過他,他都一一辭謝了。

他於一九三一年舊曆二月死在天津兩宜里。他本來得了猩紅熱,發著高燒,後來經過調治退了燒。這時候,他又跑到他長期包住的國民飯店四號房間,叫了一個名叫小阿五的妓女來胡搞。回家以後,他就又發起高燒來,過了兩天就死了,終年四十二歲。

上面提到過,他死後,只在筆筒里找出了二十元,因此他的後事都是由他的徒弟們拿出錢來辦的。他的大徒弟楊子祥按著幫里的「規矩」,給他披麻帶孝,主持一切,同時給他穿孝的徒子、徒孫們,…共不下四千人。開弔的時候,整日地哭聲不斷,還有很多妓女繫著白頭繩前來哭奠守靈。出殯的時候,除了天津的僧、道、尼以外,還有北京廣濟寺的和尚、雍和宮的喇嘛都進來送殯。從他的住處直到他的墓地——西沽,沿途搭了很多的祭棚,有各行各業的人分頭前來上祭。他的喪事,在當時是轟動一時的。

他有四子三女。子家蝦、家彰、家騮、家驥、家彰、家騮曾留學美國。家煆一九六一年死去。家彰現在美國。家騮現在天津教書。女有家華、家宜、家藏。

一九六三年

(取自《八十一天皇帝夢》(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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