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做衣服
入冬,裁縫鋪的生意好起來,麻煩也免不了。這不,陳太太嫌棄我給她做的旗袍卷了邊,披著大貂就理論開了。
「小姑娘,你是高太太介紹的人,不會這麼不靠譜吧?你看看,我才穿一次,就成什麼樣子啦?」
我仔細看了看,抬頭道:「陳太太,這種料子本來就脆生,下次您和先生獨處時記得叫您先生力氣不要那麼大。衣服是人的顏面,您這樣好看的太太,顏面也嬌貴得很,衣服也要好好伺候。」
陳太太面子上過不去,秀眉一揚,正要發難,裁縫鋪子裡突然進來一個人。
來人身形挺拔修長,遮住了我這小小門面里一大半的光。我眯了眯眼,見他穿了一身卡其色的西服,走線工整合縫,版型精緻修身,一看就是高級定製的手藝。
我沒起來迎接,陳太太卻驚了一下,責罵的話都梗在了喉嚨里:「雷……雷大少,您怎麼來了?」
雷岐淡淡地瞥她一眼:「陳太太的衣服破了?她只管做衣服,不是你們家用人。你要是覺得虧了,我去給陳當家的說一聲,叫他再多給你買幾身如何?」
陳太太面色一白,眼風在我和雷岐之間掃來掃去,強顏歡笑道:「這……不知道雷大少還這麼照顧谷老闆的生意,是我孤陋寡聞了。」
雷岐走進來,側身到後面的櫥櫃里抽出一條毛毯來,蓋在我的腿上,同時回答了陳太太的問題。
「我太太的生意,自然要照顧了。陳太太還有事?」
陳太太這回是真被嚇著了,連連向我道歉。小姑娘谷老闆也不叫了,誠惶誠恐地叫了聲「雷太太」,連旗袍都忘了拿,便有些狼狽地出了裁縫店。
我坐在櫥櫃後面,不好追出去:「陳太太,你的衣服……」
雷岐從外面的車裡拿出一個袋子,放在櫃檯上,正是他上次在我這裡做的長衫。
「我試了一下,有些不合身,你再幫我改改。」
我把目光放在長衫上,儘量不去接觸雷岐的眼神,低頭道:「你的衣服有專門的設計師做,手藝不知道比我好多少倍,又何必來我這裡。」
雷岐的手覆在我的手上,讓我摸長衫的手一頓。
「你我是夫妻,我喜歡你為我做衣服,而不是給我送離婚協議書。」
我艱難地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抬起頭道:「那我給你重新量一量尺寸,再改改。」
雷岐脫下外套,給我拿了尺子,站在我面前。我的手經過他的腰身,拂過他貼身的衣服。
客觀上來說,雷岐是個臉蛋俊俏的兒郎;主觀上來說,他的身材也不錯。
我的臉有些發燙,對付著量過身以後,回頭記錄數據,又重新打了版。我做完這些,雷岐還沒走。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是有空,就去羅記幫我拿一下飯菜吧,今天我打電話預定了的,不知道為什麼還沒送來。」
雷岐道:「和我回家吃飯。」
我搖頭:「晚上有商會的晚宴,這是你接手商會以來的第一個重大活動,我不想露面,你還是回去吧,今晚我就睡在裁縫……哎!」
雷岐沒等我把話說完,就彎腰把我抱起來往外走,再把我放進車裡。
他再回頭,把他的長衫和我的工具都拿了上車,道:「你不喜歡露面那就不露,儘管待在樓上,不會有人來打擾你。但你不能繼續住在外面了,不安全。」
說完這句話,他上車的動作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顧慮著怕我抗拒,關上後車廂的門,自己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我靠在車後背上,車裡的暖氣讓我的後背冒出一層汗,我扯開大腿上的毛毯。
左小腿那裡空蕩蕩的。
我已經斷肢一年了,可平常遮住這裡的時候,我總感覺自己的左小腿還在,偶爾還有痛感。
醫生說這是幻肢痛,和我的婚姻一樣,都是名存實亡的東西。
2.噩夢
回到家,雷岐把我抱上了樓,又叫了小月來伺候我,自己就下樓準備迎客了。
今天的晚宴,各方名流雲集,是標誌著商會自一年前重創後重新恢復的盛宴,這樣重要的場合,我卻不能出面為他打點。
賓客散去之後,小月服侍我吃完晚飯,拿出一個描得精緻的長盒,神色有些惶恐地道:「太太,這是大少跑了一趟國外給您定做的,據說戴上不會痛,要不要試一試?」
我坐在輪椅上,看向盒子裡乳膠制的假肢。我伸手想去摸,可手又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假肢逼真的觸感讓我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一想到我的身體缺少的部分要用這種東西來代替我就渾身難受,胃裡開始翻滾。
「太太……太太!您沒事吧?大少說了,如果您不願意戴可以不戴。」
一番折騰後,我的臉色想必十分難看,眼眶裡也被逼出了淚水:「他要是嫌棄我身體殘缺,為什麼又不和我離婚!」
小月緊張地拍我的背,她是醫院推薦過來專門照顧我的護工,這一年一直在家照顧我。即便如此,這話她也接不了,忽然倏地站起身來,喊了一聲:「大少。」
皮質靴底踩在地上的聲音有節奏地靠近,是雷岐進來了。
我聽見他的聲音:「你可以出去了。」
小月帶上了門,我一直背對著他,沒有把輪椅轉過去。
雷岐走到我的面前,把假肢盒子蓋上,然後束之高閣:「我本來是想,你不喜歡露面,大概是不想坐輪椅的緣故,其實這個你戴慣了也就和常人無異。之前給你做的假肢你一直說戴上不舒服,這回的應該沒有問題了。」
我將頭偏過去,閉上眼,擺明了不想聽他繼續在這個話題上說下去。
雷岐輕嘆一口氣,聲音低了幾分:「你不想也可以,我只想讓你知道,我並沒有嫌棄你的意思。」
房間裡的落地燈開了,暖黃的燈光熏在他的臉上,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光影交錯,更顯俊朗。這樣如天神一般的男子,身邊站著的應當是個仙女般的人物,而不是像我這樣的殘廢。
我冷冷地道:「你不嫌棄,還有別人會嫌棄。今天來的賓客中有很多人都是攜家眷來的,這個時候沒有一個太太出現在你身邊招待,很多事都不方便。」
「我不需要,龍源商會做生意靠的是實力。」
我嘆了口氣,不再和他多說,想叫小月進來幫我梳洗。雷岐卻解下圍巾,掛在落地衣架上說:「不用叫她了,我來幫你。」
我搖頭表示抗拒,迥然之色顯露無餘。雷岐不顧我的反對,把我抱到浴室,動作生疏但輕柔。
「我們是夫妻,這些事我總要做的。」
水聲漸起,我側過頭去,死死地咬住嘴唇,儘量不讓自己顯得狼狽。
洗完澡後,他沒有如從前一樣和我分房睡,而是霸占了我大床的一半。一開始只是說一起休息,及至躺進被窩,被濃濃的夜色包裹,他就靠了過來,環住了我的腰。
我在他的懷裡睡去,夢裡突然又見一年前的事,夢見我那時尖利的慘叫,夢裡我驚慌地低頭,看見左小腿上汩汩流血的傷口,以及抬頭時他叔父黑沉沉的眼瞳,格外真實。
我又被驚醒,慌亂地摸床頭。身邊的人比我反應更快,他已經快速打開了燈,把床頭的水杯遞到我嘴邊。
我喝了一口水,總算緩過來一點。
雷岐擦了擦我腦門上的汗,身體更靠過來些,把我抱住,低聲在我耳邊安慰。
「穀雨,別怕,都過去了。」
我閉上眼,問他:「如果我沒有挨那一槍,沒有因傷截肢,你會娶我嗎?」
雷岐說:「會。」
我把諷刺的笑藏進心底,雷岐真是越來越會做生意了,從說謊的本事上就可見一斑。
如果沒有那件事情,他明明不會。
3.過往
我和雷岐的親事早在三年前就定下了。那時他父親病危,心愿就是雷岐能結婚生子。而我們兩家也算自幼相識,雷父算是看著我長大的,對我知根知底,所以在去世之前為當時還遠在國外留學的雷岐和我定下了親事。
老人家留下遺言後沒兩天就去世了,雷岐回來奔喪,捧著他父親的遺像十分沉默。在知道自己有了個「未婚妻」後,他也沒有正眼看過我一回。
料理完喪事後,他來找我的父母,說他不承認定的親事,讓我另擇良婿,然後就去了國外繼續學業。
那時候,所有人都認為雷岐是在悲痛之下說的小孩子話,沒有當真。況且那是雷父的遺命,雷岐怎麼著也是要遵守的。
可是當一年多以前,他結束學業回國,怎麼也不肯履行婚約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是當真不願意娶我。
他說這樁婚姻是「父母包辦婚姻」,是「封建餘孽」,我們應該「解放思想,自由民主」。
那時的他剛接手商會,內憂外患不斷,最大的一樁便是他的叔叔雷莽。本是說好在大哥去世後幫侄兒接管家業一段時間的,可上了手後卻不肯還回來了,還帶著一半的商會耆老和雷岐對抗。
然而雷岐寧願不要我們家這門親事的助力,堅持要退婚。
我從生下來起就是家中嬌養的小姐,父兄都十分寵愛我,哪裡受過這等委屈?那時我的性格還十分暴躁,直接單槍匹馬找上了雷岐。
我怒火上頭,也沒注意到從前熱鬧的雷家大院格外寂靜,直接從前院衝到了後廳,然後見著了被雷莽的手下捆住的雷岐。
當時,我渾身的血液從沸騰降至冰點,緩緩地看向這位有著「商場修羅」之稱的雷莽,想抽身已然來不及。
我和雷岐一同被捆住,從他們叔侄倆的交談中,得知雷莽在向雷岐索要金庫鑰匙。
金庫鑰匙是雷家1命門所在,只能握在家主手中.雷岐被他叔叔用槍指著頭也沒說,雷莽就掉轉槍口指向了我。
之後的事……
我的腿上中了一槍,雷岐大驚失色,害怕雷莽真的對著我的腦袋開槍,交出了金庫鑰匙。
雷莽走後,雷岐抱著我飛奔到醫院。然而還是晚了一步,要保住我的性命,就只能截肢了。
手術清醒後,我摸著空蕩蕩的下半肢,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我鬧過幾次自殺,都被徹夜守著的雷岐給拉了回來。
雷岐把我的父母叫過來,消失了幾天,處理了商會的事情。再回來時,他手裡拿著一顆西洋的鑽戒,半跪在我的面前。
「我們成婚吧。」他說。
不是「嫁給我」,不是「我想和你共度一生」,而是完成任務一樣的「我們成婚吧」。
他始終是心裡愧疚。
可我當時不甚清醒,見著半跪的他,被他迷惑了心神,來不及仔細思索利弊,就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4.我的情意
截肢這件事是我人生的轉折點。
雙腿健全之前,我騎馬、打球,什麼都會,驕縱又任性,幾乎沒有人敢惹我。
出院之後,我沉默下來。即使和雷岐結了婚,我也不願意見人,成天守著一個小小的裁縫鋪,坐在裡面開始學做衣服。
我不僅活動少了,話也少,這一年來和雷岐最多的交流就是:我們什麼時候離婚?
為救男神我成殘疾,他卻提出娶我,剛結婚我就後悔直呼離婚。
在我心裡,雷岐娶我,除了愧疚,還有堵住悠悠之口的作用,畢竟我是為他才斷了腿。他要借著照顧我一輩子的口號安定商會人心。
當初對於雷莽的突然發難,雷岐也是早有準備的。雷莽拿了金庫鑰匙後,雷岐火速安排了人在金庫外面布防,正好讓雷莽撞進準備好的圈套里,帶著金庫鑰匙和部分人馬敗走出城。
饒是如此,雷岐攘內安外也費了不少心力,直到今年秋天,商會才恢復元氣。
雷岐始終不同意離婚,我嘆氣,依舊去裁縫鋪待著。見上次陳太太的衣服還在,我就給她改好了,再打電話讓她來取。
這回陳太太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對著我就差點頭哈腰了,還十分恭敬地請求:「雷太太,大少吩咐我們家那口子辦的事沒辦好,您可要勸勸大少,千萬別生氣,雷莽身邊的人口風都緊得很,誰也不知道金庫鑰匙到底被放在哪兒……」
我眉毛一挑,這個陳太太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在我面前提雷莽,我的臉色又沉下來幾分。
陳太太略帶惶恐地告辭了,回家之後我問雷岐:「一年前你叔叔不是中了你的圈套嗎?怎麼金庫鑰匙還在他手裡?」
雷岐手裡捧著泡好的芝麻糊,輕輕地攪動,待嘗過溫度無虞後遞給我:「但當年並沒有在他身上發現金庫鑰匙,他說是在來的過程中遺失了。呵,這謊扯得也太沒水平了。肯定是在當時來的路上他就發覺了不對勁,做了第二手準備。只是我這一年搗毀了他不少老巢,都沒有搜出來。」
雷岐話里的恨意讓我訝然,他從來都是情緒內斂的,在商會拉攏打壓那麼多人,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怒形於色。
近日我又聽到傳言,雷岐對親叔叔雷莽手段狠辣凌厲,有傷人和。更加讓我訝異的是這些話里的意思,說雷岐是為了我才如此打壓雷莽的。
我含糊地應了,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廳堂中間,想起三年前見到奔喪的雷岐時的情景。
那時我初聽到訂婚的消息,反抗程度並不亞於雷岐。在我的印象中,他還是那個只會讀書,不屑於和我們玩的「別人家孩子」,討厭得很。
可當我在靈堂里見到長成男人的他的時候,一切都變了。
他沉默地站在那裡,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周圍人來人往,他一人遺世獨立。然而那雙眸子就像海底的旋渦,瘋狂地把我吸入到他的世界裡去,甚至身臨其境地對雷父的去世有了悲痛入骨的心情。
我呆在原地,甚至是旁邊的兄長拍了我一下,我才想起來祭拜。
祭拜過後,我們要和家屬見禮。走過去的那幾步,我幾乎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淪陷了。
此後,我聽到雷岐想要退親的消息,以為他喜歡新潮的女子,認為我是個無知的鄉下村婦,便學著做一個安靜的淑女,看書彈琴,連父兄都大跌眼鏡。
我以為這樣雷岐就會喜歡我,可沒想到雷岐一年前回來了,依舊不同意這門婚事。我自尊又高傲,從來沒說過是何時愛上他的。我的情意也許他發現了,又也許他沒發現,這些都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雷莽狠辣,錙銖必較,商會高層的話有道理。我既然喜歡雷岐,就不能讓他為我把雷莽給逼急了,從而招致雷莽不要命的報復。
5.憧憬的愛情
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勸說他。秋天商會清帳,雷岐先是連軸轉地忙了半個月,帳清完之後,雷岐一進門就兩眼烏青、旁若無人地倒在了沙發上。
也不是旁若無人,至少我還坐在沙發上織毛衣。他倒下後,還有意無意地用頭蹭了蹭我:「渴……」
我叫了兩聲「小月」,想起她出去買菜了,沒人給他倒水。我看了看腿邊的他,他閉著眼睛十分疲憊的模樣讓我有些心疼。
我放下手中的活兒,身體前傾去夠茶壺,但是夠不到,就放棄了,打算等著小月回來。
雷岐似乎是很勉強才睜開眼睛,看著我,聲音里居然帶著幾分委屈。
「你是想要渴死我,間接謀殺親夫嗎?」
原來他沒睡著,我乾脆用手推了推他:「那你自己去倒,起個身的事情,就別麻煩我這個殘疾人了。」
雷岐一個大男人的聲音此刻居然黏黏糊糊的,聲音又低沉沙啞,別有一股魅惑的情調:「我好累,雷太太,麻煩你了。嗯……沙發底下有拐杖。」
我一直都不用拐杖和義肢,也不想看見這些東西,所以家裡在我目所能及的地方從來不放。我看著他眼下的烏青,心疼還是占據了上風,彎腰去夠,果然拖出一副拐杖,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放進去的。
這副拐杖被刷成了粉藍色,讓我的抗拒心理少了些,嘗試撐著身體站起來——
「啊!」
我用力不當,拐杖在地上一滑,拐杖脫了手,就要朝我的腰頂過來。
一雙臂膀抱住了我的身體,同時雷岐用腳把拐杖踢到了一旁。我在他懷裡怒瞪他:「不是說累嗎?連倒茶的力氣都沒有了,還能有這麼快的反應?」
雷岐狡黠地笑了笑,我卻更加委屈,眼淚從眼眶裡流出來。
雷岐倏然慌了,忙不迭地掏出帕子給我擦眼淚,坐下來把我抱到膝蓋上:「對不起,穀雨,我只是想讓你試著走一走。已經一年了,你除了復健就不肯站起來。義肢和拐杖其實並沒有那麼可怕,我們慢慢來,好嗎?」
他的話里飽含愧疚,可他越是愧疚,就越是提醒我,他是因為愧疚才娶了我。
我背過身去,不再理他,可雷岐卻轟轟烈烈地病倒了。
大概是前一陣子的忙累終於一起襲來索要報酬,雷岐這一病倒,家裡中醫、西醫地請,可就是不見好。平日裡穩重成熟的他這一病,居然像個小孩子一樣,非要我在房間裡陪著他,他才肯乖乖喝藥。
醫生來開藥的時候,他拉著我的手,含混不清地說:「老婆孩子熱炕頭……爺這一輩子值了……」
醫生聽了哈哈大笑,打趣我們伉儷情深。我又羞又惱,握著的手甩開也不是,不放開也不是,哭笑不得地說:「我們還沒有孩子呢!你聽他說胡話!」
可雷岐的病到了冬日還沒好,我笑不出來了,開始著急。眼見著醫生們都束手無策,我開始懷疑是不是雷莽的人暗中動了手腳。(作品名:《愛而新生》。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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