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讀點故事app作者:蘇牧嶼
我丟失了一天的記憶。
自從那件事情之後,我的記憶開始出現問題。
它變得模糊,混沌,但是丟失,這是第一次。
我懷疑我丈夫。
我沒有工作,從不出門,雖然沒有辦法清楚地記得每一天都做了什麼,可是我能夠記得時間從我身上踩過的那種窒息感。
是的,我度日如年,儘管如此,我也不允許有人竊取我的記憶,它一點用都沒有,但它屬於我。
我在家裡安裝了針孔攝像機。
久違了,這種對一件事情好奇的感覺。
我的雙手居然有一些顫抖,嘗試了三遍才把這個微型儲存卡插進電腦里。
我想知道那一天發生了什麼。
我記得前一天,晚上我們吃了一頓飯,他把氛圍搞得很浪漫,可是我對他做的菜卻毫無印象。
後一天,下午他拉著我看了一部電影,女主角很漂亮,但是講了什麼故事我怎麼都想不起來。
這一天在我腦子裡是空白。
畫面里,丈夫輕輕撫摸了一下還在熟睡的我的臉,從柜子里拿出一瓶藥水,倒在毛巾里,再把毛巾蓋在我的臉上,這一天我都沒有醒過來。
我毫不生氣,我點了倍速觀看,我迫切地要知道,他想做什麼。
開始一切如常。
他從冰箱裡拿出牛奶,烤了吐司。
隨即,他從公文包里掏出了一包番茄醬,蘸在吐司上,拉成絲,動作很熟練。
我討厭番茄醬,它的猩紅色讓我反胃。
我們家裡沒有這種東西。
他把我迷暈不會只為了吃一頓番茄醬吐司,我是說,如果他願意,他可以天天在外面吃。
剛收拾好桌子,他就去開門。
這個攝像機沒有錄音功能,我聽不到聲音。
是我的爸爸媽媽。
他們簡單地交流了幾句,丈夫接過爸爸手裡拎著的營養品,請他們進來坐。媽媽穿的那雙紅色的鞋子,是我在她去年生日的時候送給她的。
丈夫打開房間門,他們在門口一起看著熟睡的我。
媽媽過來在我的額頭親吻了一下,隨即轉過臉去擦眼淚。
爸爸坐在床邊,拿起一支煙想要點燃,卻又默默收了回去。丈夫帶著爸爸去陽台抽煙了,他們兩個人都沉默,任由手裡的香煙燃燒。
我看著畫面里的他們,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他們是我的親人,可我還是忍不住去翻出了一包薯片,家裡沒有爆米花,是誰說看電影一定要爆米花。
可惜這是部默片。
爸爸媽媽幫忙收拾了屋子,把凌亂的衣服都扔進了洗衣機里。冰箱裡吃到一半的水果也被丟進垃圾桶,他們帶走了三大袋垃圾。
丈夫送走了他們之後,打開了那個房間的門。
我差不多已經忘記那個房間的存在。它一直被鎖著,鑰匙不在我這裡,我刻意不去接觸它,慢慢的,那個房間在我的記憶里消失了。
我以為那是一道堅硬的牆壁。
他拿出一大堆小孩子的玩具,把它們擺放在客廳,每一件都恰到好處地有屬於它的地方,好像它們原來就在那裡。
那匹手工製作的木馬他放在了沙發後面,用手輕輕拽動,木馬搖了起來,他靜靜地看著這個晃動的木馬,仿佛能夠看到騎在上面的那個人。
他看了很久,我也跟著他看了很久。
這個木馬擁有魔法,我看著它搖動的時候,內心很平靜祥和,好像和我的丈夫坐在一起,我們互相感知到了彼此,卻不說話。
他又默默地把這些東西收了起來。
那些擺放整齊的玩具離開了原本的位置,我忽然間不習慣這種空缺,我的心也變得空蕩。
他拿出了一堆小孩的衣服,把它們一件一件鋪開,然後又整齊地疊好。它們原本就是整齊的,他是想讓它們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做完了這些事情,他躺在沙發上,刷起了手機。
我起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那種熟悉的疼痛感又再次襲來,我告別這種感覺很久了,但是我知道它們是定時炸彈,從來沒有放棄過偷襲我。
丈夫還有一個小時就要下班,我要抓緊看完。
他把手機放下,起身開門。
是個陌生的女人。
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氣質,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自信甚至驕傲,就像她脫下靴子的動作,拉鏈一下子就扯到底,乾脆利落。
我從不懷疑我的丈夫會背叛我,我倒是期待他這樣做。
他們毫不親密,簡單地握了一下手之後,那個女人找了個地方坐下。丈夫給他倒了一杯水,坐在她對面,他們開始聊天。
畫面開始靜止,我無法得知他們聊的內容。
濃烈的好奇心讓我很不舒服,但是這種被拉扯的感覺,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我決定要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麼。
丈夫回來了,我沖他微笑。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我懶得說話,微笑是告訴他我今天過得不錯,如果我面無表情,他會知道我今天不開心,會走過來抱住我,靠在我的肩膀上呼吸。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再次讓我昏迷,我開始晚上不睡覺。
睡眠對我而言已經沒有意義,我只是行走在時間裡的肉體,它的刻度對我失去了約束。
終於,在一個下雨的早上,他動作很輕地起身。
藥水有一股很濃的味道,讓我有一些想要嘔吐,但是我忍住了。在我快要憋不住的那一瞬間,他把毛巾從我臉上挪走了。謝天謝地,他沒有發現。
清醒真好,我期待和他一起演出這一部默片。
他依舊吃了一份番茄醬蘸吐司,吐司的味道飄到我的鼻腔里,我驚訝地發現我的嗅覺還存在,一陣飢餓感襲來,胃在翻滾。
忍耐對我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我擅長它。
爸爸媽媽又來了,媽媽親吻了我的額頭,我當下差點睜開了眼睛,我想看看她。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和她見面,我記憶里她是個和藹的老太太。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女兒,我把我無處安放的情緒賦予他們,他們也自然地收下來,其實我早就知道,這是不對的。
爸爸和丈夫在陽台抽煙,打火機的聲響很清脆,我看見那一朵火苗被點燃又被熄滅。煙霧被風吹得很遠,直到融化到空氣裡面。不是不存在了,只是它變成了別的東西。
媽媽問丈夫,我的病有沒有好轉。
丈夫沒有回答好或者是不好,他說的是比較穩定。
他很擅長這個,不欺騙自己,也不會傷害別人。
爸爸對他說,辛苦你了。他沖爸爸笑了笑,說沒事,應該做的。我閉著眼睛看不見,但是我知道,他笑的時候呼吸聲更重。
他留爸爸媽媽吃飯,爸爸媽媽拒絕了,他們說怕我醒來之後見到他們會不高興。
門被關上,一片寂靜。
我生病了嗎。
或許是吧,我的身體在正常的運轉,但是我的靈魂卻被消耗殆盡。
他打開了那扇門。
我開始流淚。
總無故昏睡我懷疑丈夫,假裝昏迷聽到的對話卻令我流淚滿面。
我不害怕被丈夫發現我其實還是清醒的,我甚至渴望他現在衝進來抱住我,我可以跟隨他的呼吸節奏痛哭一場。
淚水流到耳垂,再滴落到枕頭上。
他一件一件拿出玩具,把它們擺放在原來的位置上,然後開始搖晃木馬。吱吱呀呀的聲音傳來,他低聲唱著童謠,我差點哭出了聲。
他也在啜泣,這是我在視頻裡面沒有發現的,他抖動著肩膀,似乎有一個鋼琴家在給他和那匹馬伴奏。
放過我吧,我想跑出去請求他,我們可以一起哭泣的,沒有必要隔著時空。
敲門聲再次響起的時候,我眼角已經乾涸。巨大的疲憊包裹了我,我差點放棄參與他們的對話。
那個女人今天穿的不是靴子,我沒有聽到拉鏈的聲音。
「林醫生,喝水。」
她是醫生。
「最近怎麼樣,您太太的病情有變得更樂觀一點麼?」她的聲音不錯。
「比之前稍微更好一些了,但是……」丈夫也喝了一口水,「還是不太願意和人交流。」
「情緒呢,是穩定的麼?」
「穩定,情緒一直都很穩定,只是氣壓太低,不是健康的情緒。」我丈夫連忙說。
「那就保持現狀吧,慢慢地就會好一點。她是沒有吃藥了對吧?」
「是的,她抗拒吃藥,吃藥讓她變得焦躁,我就沒有讓她吃了。」
「會好起來的,相比之前的各種極端行為,現在已經好了很多了不是麼?」
「對……」
聽到這裡,我想衝出去給他們解釋。
我只是想知道流很多血是怎樣的一個過程,才會用刀切開自己的手臂,看那些猩紅色的液體在地上變成一幅畫。
我只是不想讓我的父母看到我亂七八糟的樣子,才會在他們來家裡的時候躲起來,柜子里,床底下,都很容易找到,從窗子跳下去是最快的躲避方式,可惜有防盜窗。
我只是聽到有人在叫我,我才會半夜三點跑出去,那個人在湖中央掙扎,他痛苦地哭喊著,我在岸邊跪著祈禱他平安。
這有什麼極端的?
我已經沒有力氣起床了,我只能繼續躺著。
「那你呢,張先生,最近有沒有感覺好一點?」
「我挺好的。」
「你不太好。你自己沒有發現。我是說,其實你的問題可能比你太太更嚴重……」
一陣漫長的沉默。
「如果你不願意聊的話,就先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我先走了,你隨時可以聯繫我。」
醫生在門邊穿鞋子。
「我覺得好累。」
醫生停下了腳步,回到了她原先坐的地方。
「她對所有的事情失去了興趣,對我,對食物,對天氣,對她的爸爸媽媽,對這個世界。她按時吃飯,會聽音樂,會看電影,一切都看起來正常,但是我知道,這些都是機械的。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不知道要怎樣跟她交流,我害怕得不到她的回應。」
「我甚至開始想念那個歇斯底里的她。她自殘,她對她的父母發瘋,她半夜起來跑去湖邊祈禱,結束之後她都會抱著我大哭一場,眼淚是真實的,現在她連眼淚都沒有了……」
「那是她的孩子,也是我的。我的痛苦不比她少一絲一毫,可是為什麼她可以這麼自然地宣洩,而我就只能隱忍。我知道,如果那天我不帶孩子出去就一切都不會發生,這一切都是我應受的懲罰。」
「不瞞你說,她現在是昏迷的。我把她迷暈了,只有這樣,我才能騰出空間來讓自己感受一下悲傷。她不允許這個家裡出現任何有關孩子的東西,我只能把它們鎖進房間。她明知道這樣沒有任何作用,但是卻還是要這樣做。我多麼想和她一起,對著這些東西痛哭一場,然後跟它們告別。」
「可是她把自己包得嚴嚴實實,獨自面對這種絕望……」
「她的父母今天來看她了,他們在她昏迷的時候才敢過來。」
「我很愛她,我能夠忍受這一切。」
「我會堅持下去的。謝謝你,林醫生。」
醫生拍了拍丈夫的肩膀,我猜他現在用雙手遮住了自己的臉,他不喜歡讓別人看到他的脆弱。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丈夫叫醒了我,他給我燉了一碗雞湯。他看著我一口一口喝下,然後滿意地摸了摸我的頭。
我們躺在床上,他在翻讀著最新的財經雜誌,我側過身去看著他。
我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他了,他的胸膛跟隨他均勻的呼吸聲起伏,我甚至聽到了他的心跳。
他看了眼我,問怎麼了。
我笑了笑,搖頭,示意他關燈。
他輕聲嘆一口氣,把雜誌收起,把燈關了。
「我們再要一個孩子吧。」黑暗裡,我對他說。(作品名:《丟失的記憶》,作者:蘇牧嶼。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禁止轉載)
點擊右上角【關注】按鈕,第一時間看更多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