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十三郎:一生縱容成傲骨,藏身污垢掩悲涼

2019-07-27     嘟嘟小王說收藏

南海十三郎:一生縱容成傲骨,藏身污垢掩悲涼

「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盜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

這段台詞寫得實在太悽美,以致於雖被別人用爛,我還是忍不住把它拿來做了文章的引子。

詞里的「十三郎」正是20世紀30年代紅極一時的粵劇名家南海十三郎。說起他的名字,我相信大多數人都會感到陌生,可是如果你看過1997年由香港導演高志森執導、謝君豪主演的《南海十三郎》,或是看過1997年亞視版、由林韋辰主演的電視劇版《南海十三郎》,也許你驀地就會心裡一緊,而這種皺巴巴的感覺卻是你在很多年以後才能擁有的一種似曾相識的朦朧感。

我依稀記得,當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家裡電視台在播放亞視版的《南海十三郎》,本來從開頭來看是一部鐵板釘釘的喜劇,可是在年三十前夕大結局的時候,我看到的卻是一個似懂非懂的悲劇結局。沒錯,我那個時候還在上小學,所以我不懂為什麼十三郎好好的編劇不當,最後就混成了乞丐,更不懂為什麼他就那樣寧肯凍死在寒夜街頭,也不願意接受初戀施以的援手,我小小的心裡還容不下那麼深邃的思想,可我還是因為氣氛感染哭得一塌糊塗。

這麼多年來,每當想起那個充滿悲情色彩的結局,我的內心就會像冬日裡氤氳的水汽一樣充滿惆悵,那就像是個謎,我曾經似懂非懂過,可總感覺自己只是一直在十三郎的心外徘徊,直到某個清晨,我醒來的時候又想起那個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的江譽鏐,我才決定將電影版的《南海十三郎》翻出來看一遍。這一次,我是帶著一種敬畏與成熟的心態去看它,可它對我造成的震撼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

《南海十三郎》是香港電影里不可多得的佳片,曾獲第34屆台灣金馬獎多個獎項,而作為一部傳記片,他也是高志森執導的為數不多的非喜劇類型正片。影片一開頭以一個說書人講故事的方式對南海十三郎跌宕起伏的一生進行倒敘,而在影片結尾又以「一個落魄編劇講述另一個落魄編劇的故事」作結,聽來不禁讓人又多了幾分感慨。

一生縱容成傲骨,獨為伊人入塵埃

1914年,南海十三郎出生於廣東南海一個貴族家庭,其父江太史公被時人美譽為「賽孟嘗」,後至香港大學學醫,因一場舞會偶遇富家小姐Lily並對她一見鍾情,棄學不顧追隨她來到上海,本有過一段美好時光,卻因Lily父親的反對而錯失良緣,後來輾轉落魄回到廣東,當起了教書先生。二十歲時為粵劇名伶薛覺先撰寫劇目《寒江釣雪》一炮而紅,實際上,《寒江釣雪》正是他對這段往日情的深情追憶。此後,凡是由他編劇的戲,一經上演便極度火爆,往往一票難求, 人送外號「十三哥」。

他成為那個時代絕無僅有的天才!

他經歷過人世間最耀眼的繁華,也遭受過真愛離去的打擊與落魄,他不願跟任何人提起在上海所經歷的那兩年,他寧願自己將這段失意的感情塵封,也不願被人知曉他曾為愛露宿街頭的困頓,他為自尊立了一輩子的貞節牌坊,卻在愛情這個問題上將自己低入塵埃,他嗤笑那些來到舞會上的姑娘都是庸脂俗粉,卻對清塵脫俗的Lily一見傾心,他任性、為愛不計後果,當在香港碼頭挽留Lily不成以後,他二話不說就跟著去了上海,而在Lily迫於家庭壓力棄他而去之時,他依然一片痴心,每日坐在上海街頭查看每一輛過往的黃包車,以期能再見Lily一面,然而整整等了兩年,Lily卻再無音訊。

直到他回到廣東一夜成名,成為萬眾矚目的編劇,享盡人間極樂,直到抗日戰爭爆發,他因不屑與世俗同流合污而被逐出部隊,直到他跳火車摔瘋,直到他離家出走淪為乞丐,數度進出精神病院,後來在香港街頭遊蕩,被一輛汽車撞倒,他才再次遇到了那個曾經為之奮不顧身的初戀。

當Lily從車上走下來的時候,即使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當年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她。

他幻想著自己如今還是那個粵劇名編南海十三郎,一身白色西裝優雅地站在她的面前,與她再敘情話,而Lily則是一臉仰慕地看著他,仿佛對自己曾經拋棄他的選擇追悔莫及。可是當他恢復清醒,才發現Lily早已嫁作他人婦,而現在的老公,有錢,有美國綠卡,他呢,什麼都沒有,只有滿身的污垢和那個辨識度已經不是很高的眼鏡。

他失態地衝上去質問Lily怎麼可以結婚,當初怎麼可以棄他於不顧,可是當司機把他打翻在地、他的眼鏡跌落在地上的時候,Lily對著那隻髒髒的眼鏡有些迷惘地對美國丈夫說:「這個人我似乎在哪見過。」

多麼悽慘,Lily早已把他忘了!可恨他居然還一直心心念念著自己的初戀。

他跌坐在地上,望著絕塵而去的汽車,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語:「你怎麼可以忘了我,就算你不記得我,也應該記得這幅眼鏡啊。」

只因當初舞會上Lily說他的眼鏡讓人很難忘,然後他說那我就戴一輩子。他守住了自己的承諾,即使眼鏡都沒有鏡片了他依然戴著它,只盼有一天也許再相逢,她能從人海里認出他。可是,他越是這樣一廂情願、情深意切,越發顯得他在薄情人世里的蒼涼與悲壯。

我一直覺得十三郎的愛情比他的人生更悲劇,因為在他最輝煌、最受萬人仰慕的時刻,Lily沒有出現,而當他失意落魄淪為乞丐以後,他卻再次遇到了自己曾經的初戀。他們是在錯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也或許,是在對的時間遇上了錯的人。

他一輩子都對自己這般偏執,一生傲骨,縱橫戲劇屆,唯獨在愛情的世界裡,他無法獨善其身。他對藝術有著近乎癲狂的執著,就像對待他的愛情,不管對方如何左右搖擺,我獨留真愛在心懷。

不容俗世沾污垢寧毀前途不折腰

抗日戰爭是南海十三郎命運的轉折點。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市民流離失所,再也無人花錢去看戲,當初紅極一時的戲台子全部拆散,而十三郎則抱著一顆救國之心參軍,通過在部隊里為軍人義演來鼓勵士氣,可是他看不慣同行以女人的大腿和美色動搖軍心,遂對同行大打出手,最後卻得不到上司支持,被逐出部隊。

猶記得電影里謝君豪飾演的十三郎對同行擲地有聲的破口大罵:「做戲也做人,戲要其實人生一條正確的路,我的戲全都是教人向善,教人有始有終頂天立地!」

可是世人聽不到他的呼聲,也不懂他為世人所做的堅守與努力,他們斥責他跟不上時代的潮流,他卻為這樣的「潮流」感到悲憤!但是他不肯妥協,寧肯被逐出部隊也不肯彎一下腰來祈求原諒,因為他沒有錯,為什麼要祈求別人施捨的原諒!

他再一次落魄江湖,形容枯槁,因為無法融入周圍的世界讓他無比痛苦,終至在火車上一躍而下,也許他是打算要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命運讓非讓他瘋瘋癲癲。摔壞了頭部,他從此變得精神失常。

他再也不是那個衣冠楚楚、風流倜儻的十三哥,也不再接受眾人追捧,因為他的憤世嫉俗與壞脾氣,即使抗日戰爭結束了,也不再有人請他去寫戲。也許是因為抗日戰爭期間在部隊的那場爭鬥給他的心理造成了永久的陰影與傷痛,他的後半生幾乎都與這條傷痛有著若有若無的聯繫。

好不容易有戲院老闆慕名而來請他寫戲,他卻將那個猩猩版的沉香劈山救母斥得體無完膚,他終肯略作讓步修改劇本,改出來的劇本卻再次回到了戰爭年代激勵士氣的陳詞濫調。我們可以想像,當初紅極一時的他,從來沒有人敢忤逆他的意思,即便是當時紅遍大江南北的薛覺先,也是他寫什麼他唱什麼,他從來沒有遭受過像在部隊里那樣的失敗,所以他似乎堵著一口氣要將自己的這盤輸局給扳回來,可是他不明白,時代真的變了,戰爭已經結束了,不會再有人想那些為國為家的事了,傳統文化面臨著外來文化的強烈衝擊,而他卻還在堅守著三十年代的經典。

其實,與其說他在堅守一種文化,一種執念,莫若說,他是陷在曾經的輝煌里無法自拔。

他寫的抗日劇本不再有人捧場,於是他徹底瘋了。很多人說,他只是借著瘋癲來掩飾自己內心的清醒。眾人皆笑我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

他用英文打電話到警察局報案說自己被搶劫了,可是等一堆警察趕過去以後,卻聽他瘋言瘋語地說:「我的一隻鞋子被日本人偷了,另一隻鞋子被英國人偷了,走投無路啦!」

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英國不敵日本軍隊,拱手讓出香港,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英國重新接管香港。香港的傳統文化先是遭受日本文化的侵略,接著又重回英國殖民文化時代,以十三郎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再也混不下去了。

他這話看似瘋癲,實則字字見血。所以當他凍死在寒夜街頭的時候,剛開始周圍一堆警察還嘻哈作笑,可是當黃霑飾演的警察局長將二十年前他這句話說給他們聽的時候,周圍的人全都默然不語了。

他的堅守讓人看著又心痛又無奈。

而最讓人心痛落淚的卻是他與徒弟唐滌生茶館相識的那一幕,兩人一唱一和著曾經的曲目,曾經的滄海桑田在這一刻化作百感交集:

相見若似夢

自從別去匆匆

此刻再相逢

咫尺隔萬重

我再見恩師

心中百般痛

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

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

江中雪

淚影兩朦朧

辜負伯牙琴

你莫個難自控

知音再復尋

俗世才未眾

你既知我未放鬆

幾番覓你難自控

你不要自棄遺恨痛

今再遇見也是奇逢

只有在這一刻,十三郎渾濁的眼神才重見清亮,他那早已銹鈍的才華才又重新煥發出神采。故人相逢,他卻一心逃跑,他也害怕被人認出自己落魄的模樣,因為只有面對故人,他那早已不屑一顧的自尊才會在心底擦出灼熱的疼痛。當年那個跪在他腳下奉茶的唐滌生,如今已經成為一代名編,而他對既是師傅又是大哥的十三郎,心中充滿悲喜交集的複雜心情,他請求十三郎去觀看他的新戲《再世紅梅記》的首映,十三郎居然破例應了。

也許,唐滌生已經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懂他的知音了,所以只有面對他,他才會展露自己清醒與睿智的一面,可是當他步履蹣跚地走到首映場的時候,迎來的卻是唐滌生突發腦溢血死亡的噩耗,享年僅43歲。

這對他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所以說書人會對周圍那些聽眾意味深長地說:「千萬不要自以為是天才,因為真正的天才只有兩個結局:要麼早死,像唐滌生一樣,要麼瘋了,以悲劇收場。因為天才是永遠不會跟世俗妥協的。」

十三郎繼續做回他的乞丐,並且一直污穢的外表來對抗世人的糜爛與惡俗。他對心生悲涼的薛覺先說:「其實做人不用看得太清楚,過得去就算了,什麼都看得那麼清楚,那是很痛苦的。」

薛覺先要給他洗澡換衣,他卻像個孩子一樣拒絕說:「做人最重要的是洗心,只要心乾淨就可以了。」

他寧可讓自己周身泥垢,也不願意為自己的心靈摻雜一絲一毫的雜質,他在世人眼裡是低入塵埃的乞丐,可是在懂他的人眼裡和他自己心裡,他是一生張狂負傲骨的南海十三郎。

有人說,南海十三郎比唐滌生更悲劇的就是他活得太久,他不得不繼續對抗自己內心的掙扎與痛苦,他不得不繼續冷眼看著這個世界的媚俗與變遷。

他接連遭受愛人的拋棄、家族的沒落、親友的離去和父親的離世,吃了一輩子的錦衣玉食,父親江太史公卻在「三反五反」的時候被打成右派絕食而死。

他已經習慣了接二連三的打擊,他以玩世不恭對抗著世人的假正經,他以污濁的外表掩飾著自己清醒而痛苦的內心。他就像畫上的那隻白鳳凰,在潔白的雪山上不斷啄自己白色的羽毛,因為這世間太冷,而他自己太痛。正是因為他把一切都看得那麼清楚,所以才痛徹心扉。

有句話對南海十三郎的一生是最恰當不過的寫照:「得意且狷狂,失意莫悲涼。」

他恃才傲物,享盡人間富貴繁華,卻因不肯與世人妥協而自掩才華。他本是一塊從石頭中提煉出來的璞玉,卻最終又要回歸塵土,成為最不起眼的一塊頑石。

「心聲淚影女兒香,燕歸何處覓殘塘,紅綃夜盜寒江雪,痴人正是十三郎。」短短四句,將十三郎一生中最著名的幾部作品全部歸了進來。

唐滌生說:「我想要做到文章有價,也許很多年以後我死了,但是過十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大家還記得我的作品,這樣我就真正做到了文章有價。」

如今已很少有人聽粵劇,也很少有人記得南海十三郎的作品,可是他本身就是一部經久不衰的傳奇,他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錚錚傲骨,以及他為自己的這份清醒所付出的超出人生負荷的慘烈代價,都讓我們由衷得感到傷感與敬佩。

我們當中大部分人都曾經認為自己是天才,直到後來與現實一再地妥協,我們漸漸過上了平庸人的日子。我們每個人心裡都住著一個恃才傲物的十三郎,他也許像電影里的人物一樣早已凍死在我們日漸寒冷的心裡,也許尚有一絲溫暖在維持著他那殘存的軀殼。

我終於讀懂了他的死亡,我也覺得他像是重新活到了我的心裡。

這是一群天才對世俗發出的最有力的抗爭!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KNkEOGwB8g2yegNDJKC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