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羊毛:田園雜興

2020-06-19   人民文學出版社

原標題:本周之星 | 羊毛:田園雜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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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羊毛

羊毛,本名高學升,男,漢族,迄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50餘萬字,多次獲省級以上文學創作獎。作品散見於《太湖》《劍南文學》《金山》《天池》《微型小說選刊》《小小說月刊》《羊城晚報》《揚子晚報》、中國作家網等報刊媒體。

作品欣賞: 田園雜興(節選)

6

馬豐收最大的恐慌並不是放倒旗杆、丟牛和蹲派出所,他害怕的是失去自己那命根子的土地。十年前,在他四十九歲時,他害怕的事情沒來由地發生了。

這天,馬豐收帶著他的黑狗「鬥雞眼」,和外孫女歡歡正在田地里除雜草。「鬥雞眼」是第六條陪伴馬豐收的狗,嗅覺十分靈敏,深得馬豐收的喜愛。馬豐收除了養牛,就是愛狗。他常說,「狗好哩,有的人還不如狗。」馬豐收往歡歡的嘴裡丟了幾粒龍葵,歡歡被酸得眼直眨,她一邊品嘗龍葵的味道,一邊手指一株特別的「莊稼」問爺爺。馬豐收道:「這叫車前草。」歡歡道:「那是專門放在車子前面的嗎?咱們又沒車。」馬豐收笑笑,不知怎麼回答。這時候,「鬥雞眼」就「汪汪」叫開了,原來是力廣播從路邊經過。力廣播大聲搭話道:「丫頭,怎麼沒車?你驢爹馬上就能買車了!」馬豐收道:「廣播,你又糟蹋我做啥?」力廣播道:「我哪次糟蹋你啦?今兒我告訴你個特大喜訊,我可是剛剛聽到,就跑來告訴你的。」馬豐收道:「廣播,你真不愧是消息通,說給我聽聽。」

力廣播道:「驢兄,恭喜你馬上發大財!你這地哩,不要再出驢勁侍弄,要不了幾天,鄉里就來徵收。」原來,一個搞水產品加工的外地老闆,看上了馬豐收鄰路的八畝土地,他準備在那兒建一個廠子。馬豐收道:「真的假的?」力廣播道:「我廣播說的,幾回有假話?」馬豐收哭喪著臉道:「這次我倒巴不得是假的。」

力廣播的消息的確靈驗。第三天,馬豐收坐在地頭的田埂上看天,天很藍,天底下是青黃色七成熟的莊稼。這時,力廣發到田地邊找他。馬豐收的行蹤很有規律,不是在家,就是在莊稼地,要不就是挑著地籠在水溝邊下,去逮水溝里的泥鰍黃鱔。力廣發笑著道:「永驢!」他本想喊「老驢」,但忽然想到馬豐收那吃軟不吃硬的驢脾氣,就想討好地喊他「永北」,沒想到一急竟喊成「永驢」。

力廣發繼續笑道:「喲,豐收哥,你真是有後眼哎!」馬豐收道:「怎麼說,村長?」力廣發道:「還不是因為有人相中你的這塊寶地,要出價錢買地建廠哩。當初你與滿意換地,還有人說你是驢腦筋,這下可好,真正堵住了他們的嘴。說實話,原先我在心裡就支持你。」馬豐收道:「我不賣!」力廣發道:「不是賣不賣,是政府高價徵收。」馬豐收道:「出多少錢我都不賣,地賣了我吃啥?」

晚飯時,馬豐收坐到桌邊。老婆馬小娟訓斥道:「誰欠你帳了,驢臉拉得那麼長?」馬豐收道:「有人打上咱那八畝地的主意了。」馬小娟還沒說話,兒子馬濤道:「爸,這不是好事麼,世上上哪去找的好事,如今讓你撿到了。」馬豐收道:「那土地沒了,咱還算什麼農民?今後怎麼過活?」馬小娟這時再也沉不住氣了,道:「看你,真是個驢腦袋,沒有地,咱有錢還買不來吃的!」馬小娟天性疼孩子,她對兒女的話往往百依百順。看到老婆孩子一齊向自己開炮,馬豐收的驢勁有點蔫了,自己找個台階道:「土地就是個金元寶。沒有地,咱心裡不踏實!」

馬豐收的八畝地得了一筆可觀的賠償。但究竟賠了多少,馬豐收可說不準。原因是馬豐收只管簽字,賠償款都被兒子馬濤直接掌管了。力廣播看到馬豐收問道:「驢兄,你那破手機趕快換了吧,得了那麼多錢,還在裝窮!」馬豐收急得要與他打賭:「我真的連錢摸還沒摸過哩!」力廣播道:「那是,現在都是打在卡上。」馬豐收哭笑不得。

沒有土地的馬豐收就像個沒頭的蒼蠅。他整天除了下地籠倒地籠逮些泥鰍黃鱔,就是幫別人干農活。好在這種時光沒有多長時間,馬豐收就獲得了幾畝地侍弄。力滿意決定將自己的承包田出租給馬豐收,原因是他外出打工期間結識了一個帶他發財的弟兄。他要跟那人一起到鄰縣拖石子賣做生意。這樣,馬豐收就像一個光棍漢又找到了老婆。

馬豐收愛到自己原先的八畝地上轉悠。他每轉一次,就感到心被麥尖戳了一下。他先是看到一大片尚未成熟的莊稼被提前收割,繼而看到那片酥軟的田地被壓土機夯成平地,再看到一排排房子和水泥地出現在眼前。他仿佛感到那個原本屬於自己的女人,遭受到別人種種蹂躪。他的心痛得慌。

外地老闆「郭大金牙」的冷凍廠開張了,上面來了好多人剪彩,鬧得很是風光。但是冷凍廠好景不長,只紅火了短短几個月就歇火了。馬豐收路過那片之前屬於他的土地,看到廠子裡荒草橫生,他再也憋不住了,他要在那裡侍弄莊稼。

這次,馬豐收動了腦筋。按照他應有的性格,他應該找看廠子的「黃臉」老頭大聲理論幾句,「你們看,這拋荒都可惜,簡直就是犯罪。」可是他沒有那樣做。自從被派出所「關」了兩次後,他感到光有「驢勁」不行,還要有點泥鰍的油滑。他買了兩包煙給「黃臉」老頭,提出自己想在荒地上種點莊稼,收成對半分。直到充滿石子、垃圾的荒地被他一鍤鍤復墾成良田,地里又神奇地長出大豆芝麻、青菜冬瓜,馬豐收開心地笑了。這種開心一直延續了很長時間。他心愛的八畝地,終於又回到自己手中。馬豐收的笑容里藏滿甜蜜,儘管是在睡夢中。醒來後,他幸福的口水淌滿一臉。

7

除了土地能給馬豐收帶來實實在在的快樂,馬濤和馬婧婧也給馬豐收帶來無盡的滿足。馬濤和馬婧婧是馬豐收的一對兒女。

「這人跟莊稼沒什麼兩樣,都是一茬一茬。」這是馬豐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馬豐收喜愛莊稼,因為它們是自己的兒女;馬豐收喜愛他的兒女,因為他們也是自己的莊稼。只要有飯吃,這個世界最幸福的事情,也許並不是當皇帝,而是兒女繞膝。最讓人悲催的是時間,轉眼間,馬豐收的一對兒女都長大成人。寶貝女兒馬婧婧像她母親馬小娟,從小就愛看戲。雖然沒有考上大學,但她一直摯愛唱歌,出嫁後與丈夫一起搞了個鄉村樂隊,整天除了唱歌演出,就是夢想上星光大道。兒子馬濤上的是民營大學,大學剛上了一半就輟學了,原因是他愛上了大他五六歲的一個網吧女老闆,他實在無心繼續讀書,但最後到底又被女老闆給甩了。

馬豐收覺得,女兒就是水田,很少讓自己煩心。而兒子馬濤在他的心中,就是塊十足的旱田,間苗、松地、除草,樣樣不能少,讓人煩心而又沒有太大的收成,純粹是折本的買賣。

承包地的補償款被馬濤拿去「創業」了,具體就是他跟毛嘴村一個叫毛大千的小青年一起「放爪子」(放高利貸),做起了錢的生意。馬濤給毛大千做助手,他們用二分、三分的利息從別人手中拿來,轉手再以四分、五分乃至一毛的利息,放貸給急需要用錢的老闆。

馬豐收看到兒子馬濤除了和一幫兄弟大吃二喝,就是數錢。剛開始時,馬濤將成包成包的錢拿回家,馬豐收還聽從馬小娟的話,與她一道幫著兒子數錢。可後來,兒子再將滿滿一蛇皮袋的錢拿回家,馬豐收就害怕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他的心中也不需要這麼多錢。他勸導兒子,「莊稼長出來,那都是一滴滴汗水換來的。沒出勁得來的錢,讓人恐慌,消停不了幾天。」馬濤聽了馬豐收的話,不屑地笑了:「老爸,你是嫌錢多,把你數得手抽筋吧!你別看我玩錢玄乎,可比我姐做那個星光大道的美夢現實多了。」馬小娟也在一邊數落馬豐收,罵他一輩子的驢腦袋,只配敲土疙瘩。

馬濤脖子上套著手指粗的項鍊,馬小娟對兒子金銀滿身很是高興,認為自己幾十年的憋屈被兒子幫著給出了。馬豐收卻從沒正眼看過那些真金白銀。一天,兒子將兩枚金戒指往桌子上一扔,道:「這是孝敬老爸老媽的禮物。」馬小娟笑嘻嘻地將戒指戴到手上,馬豐收只顧喝著酒,好像沒聽見一樣。馬小娟道:「蠢驢,兒子苦錢了,孝敬你,你別不識好歹!」馬豐收將戒指遞給馬小娟,道:「我這刨土疙瘩的手,戴上彆扭,手就不會幹活了。」兒子買轎車了,將新車開回家的時候,「噼噼啪啪」的鞭炮聲把馬豐收的耳朵都差點震聾了。馬豐收躲進了牛圈裡,那裡拴著兩頭犍牛,那是他不會講話的老夥伴。馬豐收看到兒子的轎車,心裡就恐慌,他只有用手摸著自己心愛的兩頭牲口,才能緩解心中的不安。

果不其然,兒子馬濤沒有風光多久,就被馬豐收不幸而言中。跟馬濤一起「放爪子」的毛大千跑了,原因是拿他們錢的上線老闆「紅毛」先跑了。

那天晚上,馬豐收正在跟馬小娟一起看《星光大道》。馬小娟說:「婧婧要能上星光大道就好嘍!」馬豐收信心十足地說:「咱們婧婧一定能上星光大道。」馬小娟笑道:「反正做做夢,嘴上說說也不收稅。」馬豐收急了,就抬槓要與她打賭:「婧婧要真上了,你說怎麼辦?」正在這時候,很多人一起湧上門來,馬豐收的驢莊頃刻變得熱鬧。屋裡屋外,站滿了人。馬豐收和老婆慌忙陪著笑臉和大家打招呼。力滿意發火道:「犟驢,你還有閒情看《星光大道》?趕快將馬濤交出來!」馬豐收終於聽清楚,眾人聽說馬濤跑了,上門討債來了。馬豐收這才想起兒子兩整天沒有回家了,慌忙賠笑道:「大家莫急,大家莫急,等一會馬濤回來就清楚了。反正是冤有頭債有主。」

就這樣,幾十口人一直等到午夜,也沒有等回來馬濤。馬小娟不停地打兒子的電話,一直是關機。馬小娟和馬豐收慌了,前來討債的人也都慌了。力滿意也等得不耐煩,對馬豐收夫婦道:「什麼手機沒電,敢情是和毛大千一樣,撒腿跑路。犟驢,我可告訴你,那可是我賣石子的血汗錢,明早不見你兒子的影,莫怪我對你們不客氣!」

8

馬濤真的是跑了。馬豐收和馬小娟得到這消息,是女兒馬婧婧告訴他們的。馬濤臨走時,給姐姐打了最後一個電話,他說他要躲債去了,讓姐姐帶話給父母別擔心,等於他在這世界上旅遊。

黑狗「鬥雞眼」兇猛地叫喚,絲毫阻止不了要帳人的集體行動。馬豐收看到有人將自家的電視機抱出門,有人將電動車騎走。當他看到力滿意走進牛圈,準備將他家兩頭犍牛牽走時,他再也沉不住氣,大叫著衝上前,攥著力滿意牽牛的手。力滿意當即不滿意了,和馬豐收頂起牛來。這次,馬豐收沒有將力滿意舉過頭頂,而是被力滿意輕巧地就撞倒了。馬豐收看著力滿意揚長而去,傷心地蹲在牛棚前,眼睛呆望著空中的彩旗。

兒子從別人手裡拿錢,基本上都沒有打條子。大多數人貪圖利息高,都不在乎借款人是否打條子給他。但即便這樣,凡是找上門要錢的,馬豐收也都在本子上留上一筆。他相信真正的莊稼人不打誑語。家中凡是值幾個錢能拿得動的東西,都被借款人一掃而空。馬小娟開始對兒子恨得牙齒咬得咯吱響,她的惱恨中更多的是對兒子的牽掛,她氣兒子哪能這麼狠心拋開他們,招呼不打一聲就走了。她常對馬豐收發火:「這個驢操的,我看他能跑多久,回家我非把他的頭砸扁了。」馬豐收道:「當初你比誰都歡喜他玩錢,小孩也是被人坑害,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希望他回家。」馬小娟道:「那你說,他拿人家那麼多錢,這個家還怎麼沾?」馬豐收道:「還用說?只要他少的錢,咱們來還。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錢幹什麼?只要下拼勁,總會有還清的時候。」馬小娟哭著說:「那他要還是不回來呢?」馬豐收道:「這個驢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是相信他一定能回來。」

馬豐收又開始四處打工,拚命掙錢。在家除了下地籠逮泥鰍黃鱔賣,到廢棄的廠子裡拾地種,還租種村裡外出打工人家的二十多畝地。每當在外領了工錢,或者莊稼收穫完,拿著莊稼換來的一張張花紙回家,他總是第一時間翻出記帳本,主動將錢送到債主的門上。馬小娟將兒子當初給她買下的戒指氣得扔進了門前的草堆中,但是她在替兒子還帳上,與馬豐收卻達成高度共識。她相信馬豐收的話,兒子不就是被錢嚇跑了麼?只要人不死還有口氣,總會把帳還清。總有一天,兒子也就會回來。可最讓馬豐收心頭鬱悶的,是他家的禍不單行。一天早晨,馬豐收和老婆馬小娟正在整理撿來的廢品,力廣髮帶著鄉里蹲村的老吳上門,通知馬豐收,說是搞新農村集中居住點建設,讓每家每戶做好拆遷的準備。馬豐收呆呆地看著自己親手壘起來的兩排房子,聽老吳初步給他算出的補償款,心霎時涼了。鄉里的補償標準很低,那一星半點的拆遷補償,還不夠一半的購房款。

馬豐收心裡煩惱時,就是到農田裡幹活。他會一邊幹著活,一邊嘴裡搗鼓著那幾句老掉牙的歌詞:「太陽出世來犁地,太陽死了去睏覺。討個女人好說話,床上還能種娃娃。」這天,他帶著「鬥雞眼」正在田裡給莊稼除草,力廣播來找他。力廣播道:「驢兄,別唱你那破歌,趕快過來!」馬豐收自從兒子失蹤後,總是提不起精神,即使是從前令他興奮的干農活忙莊稼。馬豐收道:「廣播,你又給我送來什麼壞事?」力廣播道:「恭喜你還來不及,這下你發大財了!」馬豐收道:「我能有什麼財發,一輩子的窮命!」力廣播道:「驢兄,拆遷的事情,你知道了吧!沒想到你是憨人有福命。」

馬豐收道:「拆遷拆遷,馬上連個窩都沒有了!」力廣播接過馬豐收遞給他的一支煙又送回去,自己從口袋裡掏出一包好煙,散一支給馬豐收,道:「克(抽的意思)我這根好的,待幾天,你發了大財,可得送我兩包!」馬豐收不解地望著力廣播。力廣播道:「豐收,剛才我在會計豁牙家,縣裡和鄉里來的人正在他家閒聊,他們說,省里要在咱們力河上架大橋。這個大橋真是長,從對面架過來長長几十里。引橋恰好經過你家那驢莊,這下,你的賠償款跟莊上的人家就不一般了。」馬豐收道:「廣播,你這話啥意思?」力廣播道:「你的補償款,是省里的標準,比咱們鄉里的拆遷,高不知有幾倍哩。」力廣播看到馬豐收一臉迷惑,拍拍他的肩膀,道:「走,晚上到你家克酒,我慢慢說給你聽。」

9

馬豐收穫得了一筆豐厚的補償款,起因是他家的房屋拆遷,落實的是省里重點工程、力河窪大橋建設補償的標準。馬豐收一點都不高興,他親手建立的驢莊馬上就要消失了。但馬豐收有時心底又湧現一點點自豪,自己侍弄過的土地畢竟給國家作了貢獻。

大橋的工期很緊,為了加快土地和房屋徵收進度,力廣發安排幾個村幹部過來,一起幫馬豐收收拾零零碎碎。馬小娟久違的微笑又掛上臉龐,她一邊在心裡算計著補償款如何還帳、兒子在帳還清的某一天突然回來,一邊與幾個村幹部說說笑笑。力廣發道:「豐收,你看還有什麼落下?今後這驢莊可就在地球上消失了。」馬小娟道:「破破爛爛還要他幹什麼,將來住到城裡的套房,都是累贅。」卻見馬豐收一聲不響,忽然回頭又向房子前走去。大家看他一直走到旗杆下,神情莊重地將空中的彩旗降下來,鋪到地面上,認真地把它摺疊整齊夾到腋下。

馬豐收帶著黑狗「鬥雞眼」進城了。原因是房屋徵收時,政府給了他進城購房優惠政策。依照馬豐收的意思,他就在鄉里的安置小區隨便買個房子將就存身。可馬小娟不想浪費政府給予的購房補助政策,她羨慕城裡人的生活。馬小娟喜歡聽戲,她進城沒事,總會順便到城南烈士陵園門前的公園打彎,那裡聚著一幫酷愛唱「拉魂腔」的人群。

馬豐收在工業園區的廠子裡找了個木工的活,這樣,他就成了個真正的城裡人,經過好長時間,他才適應城裡的新生活。一開始,他不知道怎麼安排他的夥伴黑狗「鬥雞眼」,他不習慣呆在家不串門,也不習慣上廁所坐在馬桶上。早晨,他早早起身,直到跑到很遠的一處公園裡,那兒的水沖廁是蹲坑。馬豐收喜歡蹲著方便,這樣他覺得才能使上勁過癮。園區工廠里的保安看上了黑狗「鬥雞眼」,和馬豐收說了一挑子好話,保證不讓它受罪,馬豐收才將「鬥雞眼」交給保安。

馬豐收和保安談心,感慨說:「這個城裡人生活,真是讓人不習慣!狗不像狗,人不像人。你看那些寵物有什麼用?看起門來,只有咱們的鬥雞眼管用。」他上班之餘,用他的話說,就是閒得心慌。於是他就四處瞎逛。一次,他把裝著「隨身聽」的提包在公園裡弄丟了,裡面還有剛領的三千元工資。提包是女兒馬婧婧幫他買的,也算不上落後。他的心裡已經沒有絲毫指望,只是「有但無」(不抱希望)地回頭去轉一轉,誰想到,提包還放在公園的花壇上,四周坐著幾個中老年人指指戳戳議論說,「你一撿,他就來訛你。」「現在騙子的花招不新鮮了,我們來看看這個騙子露頭,究竟長得什麼樣!」馬豐收忐忑地上前拿回提包,一看裡面的東西一樣沒少,心裡不禁樂了。他琢磨不透,這城市真是有意思,老人跌倒沒人敢扶,掉個包竟也沒人敢撿。

馬豐收遊逛時,看到有人聚在廣場上唱歌跳舞,有人在露天棋牌室下棋打麻將。可是那些他都不感興趣,他想在農田裡,一邊砸土疙瘩,一邊唱他的歌謠。馬豐收終於有了自己美好的念頭,他還是要種地。

一天,馬豐收和馬小娟正在客廳吃飯,這時,響起了敲門聲。原來是物業找上門來。門一開,物業處的老王眼前一亮,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馬豐收接到了一張五百元的罰單,並被責令迅速恢復樓下草坪原樣。原因是他在樓下的草坪上開荒種菜。

馬豐收受到處罰,很快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倒不是因為心疼罰款,而是他感到很絕望,城裡是徹底沒地可種了。馬豐收生病了,莫名其妙地在床上躺了好長時間,馬小娟要送他到醫院,被他驢脾氣上來發了一通火。

馬豐收躺在床上,滿腦子是兒子和田地。現在,土地沒了,兒子也沒了,兒子還能回來嗎?回來後到哪裡去找家?馬豐收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沒勁,他忽然想到自己可能快要死了,就像木匠夫婦,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他甚至讓老婆找出搬家時收藏起的彩旗,他在想,如果自己死了,要叮囑將那面旗子覆蓋在自己身上。這天,女兒馬婧婧的一個電話,激起了馬豐收的鬥志。女兒接到《星光大道》欄目組的電話,讓她到北京參加初選。馬豐收在心裡說,人怕得就是心死。他忽然心裡敞亮起來,他決定回家。

馬豐收一直不覺得城裡是自己的家,他的心中,真正的家還在力河窪,還在驢莊。他精神抖擻地從床上爬起來,坐車趕回從前村莊所在的地方。村莊整體拆遷了,變成一望無垠的田野,被一個外地人承包,搞成萬畝稻米基地。他很快找到自己的驢莊,找到了從前豎旗杆的地方。那兒已變成一個場面十分大的工地,工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修橋,從前屬於他的驢莊,有一半要被引橋從頭上經過。他先是專注地研究工人們如何修橋,然後又坐到遠處的田埂上。他想起了力廣播,想起了力廣發和馬長安。村子拆遷後,他們有的在集鎮上買了樓房,有的在村裡的集中居住點置辦房子。馬豐收足足吸了有半包煙才起身。他又找到建在自己八畝承包地上的廠子。廠子還在,只是變得更加荒涼。黃臉老頭一眼認出了馬豐收,熱情地拉他進屋抽煙。

馬豐收又提出要在廠里種地,黃臉老頭滿臉堆笑,道:「好說,好說,這次你七成,我三成。」馬豐收的回答令老頭一頭霧水。馬豐收道:「我一成也不要,我只希望你放我進來,有地種就中。」

10

馬豐收每天總要帶著「鬥雞眼」,坐公交車從城裡回幾十里外的力河窪老家。他已經逐漸還清了兒子的借款,他不再去園區的工廠上班,不再對錢發生多大興趣。

馬豐收在城裡好不容易碰見一個熟人。一天,他正在看一群人跳「錢竿舞」,有人過來拍拍他的肩膀。他看了好一會,才認出眼前的人,竟是馬莊的本家「大疙瘩」。「大疙瘩」也一樣地衰老了,渾身的肉疙瘩早已消失,而且人瘦的比「大黍竿」力滿意胖不了多少。「大疙瘩」道:「哎,自打拆遷後進城裡,原先多少好鄰好居,也不知都到哪去了?」馬豐收心下道,當初誰與你是好鄰居了?不過他很快就有了傷感,他的確很想念原先村裡的人,即便是馬莊那些曾經欺負過他的族人。馬豐收道:「哎呦,老大,你怎麼現在瘦成這樣?」

「大疙瘩」對馬豐收說,村莊拆遷後,他就生了一場大病,年上剛做的手術,正在恢復中。馬豐收問他平時幹啥?「大疙瘩」告訴馬豐收,現在他認上了「敬耶穌」,他覺得教堂里的人說的話對他心路。「大疙瘩」認真地慫恿馬豐收也去「敬耶穌」,至少還要動員馬小娟去敬,只要「敬主」心誠,保不准哪天馬濤就回來了。馬豐收笑了,口上說他考慮考慮,其實他心裡絕不相信「大疙瘩」講的那一套,那不過是人走投無路時,抱到的一根救命稻草。

馬豐收在黃臉老頭的廠子裡又刨起了地,空氣里又響起一種殺豬般的嚎叫:「太陽出世來犁地,太陽死了去睏覺。討個女人好說話,床上還能種娃娃。」馬豐收將本來一片荒蕪的土地,重新侍弄得平平整整、漂漂亮亮、一派生機。馬豐收收起芝麻綠豆,接著就種青菜蘿蔔。忙完農活,他還喜歡到從前的老屋地點轉悠。一天,他忽然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他鼓足勇氣,決定去找工地上的矮胖子經理談一談。

馬豐收懇求矮胖子經理,容許他在原先的老屋那地塊,樹上一根旗杆。矮胖子笑了,對他的話一臉惶惑,道:「為什麼呢?」馬豐收說:「不為什麼,只是因為從前我在那兒升過旗。」矮胖子打量著馬豐收,他認為遇到了一個神經不正常的老漢,自言自語道:「那兒又不在施工範圍,我管你呢?」馬豐收像是等到了矮胖子的批覆,感激地說:「我兒子從那兒失蹤,但原先的房子沒了,如果他哪天回來,這樣不就能找到家!」

在大橋一側廢棄的田野上,馬豐收的彩旗又升起來了。矮胖子並不贊成馬豐收升旗就能為兒子引路的看法,但是馬豐收說了一句話,他感到中聽。馬豐收說:「您瞧這顏色,多像那稻穀的色彩!有了這面旗,想不豐收都難哩。」因此,在施工的工友要求放倒旗杆時,矮胖子表示了堅決反對,他說,「大橋通車後,自然有人會來問事,我們只管修我們的橋。」

一天,矮胖子站在工地上看那面在風中飄拂的彩旗,像是想起了什麼,向一旁正在看工人修橋的馬豐收道:「喲,求你別唱了!差點忘了問,你叫什麼名字?」馬豐收聽到矮胖子突然與自己說話,吃了一驚,唱道「討個女人好說話」時,就停止他的哼唱。馬豐收撓頭想了想,笑著道:「你猜!」矮胖子感到好笑,道:「這讓我怎麼猜?」馬豐收道:「你能猜出來的,你真要能猜出來怎麼辦?」

矮胖子被馬豐收說得不著邊際,又不好和他抬槓,就閉上嘴不再說話。馬豐收道:「還沒搬家前,你在開超市的『姬有才』家喝酒,我陪過你。」矮胖子這才回想起來,道:「哦,對了,你是『啤酒老王子』!」馬豐收一張驢臉上滿是光澤,興奮地道:「對,對,你再想想,我,我叫馬豐收。」聽矮胖子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他的名字,馬豐收繼而補充道:「哦,對了,馬豐收、馬永北、鄒學北、犟驢、老驢,都是我的名字,你可以隨便叫哩!」

馬豐收對兒子有朝一日回家,一直信心十足。「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土地待人實誠,它不會騙人,也需要人伺候哩。」馬豐收注視著眼前一望無垠的田野,他時常把自己和兒子都想像成一株莊稼。

本期點評1: 陳丹玲

讀《田園雜興》有泥土的腥氣、汗水的鹹味、樸素的念想,以及那些卑微耕種者的本真性情、歡欣奮進、愁腸迷茫和無奈屈辱,它們混雜了撲面而來,讓人回到土地的寬厚中感受一種深情堅守,也讓人退到世事萬變中扼腕嘆息。它是一個講人與土地的故事,也是一個結實勁道的故事,更是一個在社會變革觀念變遷中不斷尋找存在、痛失身份的故事。

《田園雜興》的觸發點是主人翁的姓名確認。一個是身份證承認的姓名「馬永北」,一個是主人翁自己認定的姓名「馬豐收」,還有一個是人們已經叫響的外號「犟驢」。在現實生活中,主人翁因為做「上門女婿」成為了身份模糊的人,也成為了心照不宣卻處處遭遇挑釁和鄙視的弱者,這一切的根源就是主人翁失去了原有的村莊和土地。為此,主人翁從開墾土地、單獨立戶等一系列的情節上路,開始了身份、獨立、尊嚴的尋找和堅守。這份尋找和堅守是艱辛的、豪邁的甚至是驕傲和執著的。

小說的主線是八畝地,隱線是一面彩旗、一首歌謠。馬豐收在邊旁開墾的八畝地有三次失而復得,他自己命名的「驢莊」上空的彩旗也有三次升起與降落,他耕地時喜歡的歌謠也在不同的事件中有三次哼唱和沉默。按照失而復得的敘事邏輯,小說情節在這三條線上推進,小人物的生活境況、人與人的尖銳矛盾、人與事的妥協退讓,樣樣件件一擁而至,其中生髮的良善、奮鬥、深情、堅守等人物品質和鄉村的狡黠與粗暴、無形權力的壓制與剝奪都漸漸顯出清晰的土地般的輪廓和莊稼般的長勢,令人無法置身事外。馬豐收作為鄉村(後來進城又回鄉村)芸芸眾生中最平凡渺小的一分子,只有在開墾、耕種和與人爭奪土地的時候才有可能成為英雄和巨人——「馬豐收的屁股上有兩個銅錢大的疤痕,那是他一輩子引以為自豪的花朵。傷疤是草叉入身留下的印跡。」疤痕是與人爭奪土地打架時受的傷。小說通過失去來召喚馬豐收的角色意識,又通過失去和復得、離開和歸來的頻繁交換來確證自己的農民身份。事實上,土地、彩旗和歌謠又呈現了某種象徵意義:土地象徵了身份的歸屬,彩旗象徵著自我標識,歌謠象徵一個卑微者那點最樸素的理想。

在自我身份的確認和尋找中,土地始終起到了背景承托作用。同樣是因為土地,小說最後落腳在「父親身份」的確認上,作者作力對馬豐收這個「父親」身份的情感化敘事。馬豐收的土地被徵收,所得補償款被兒子拿走。在父系社會,財富在父子之間傳遞是常態,也是維護父親權力的關鍵手段,然而財富的傳遞在各個社會階層之間的意義並不完全相同。對於可以隨時被動失去姓名、失去土地的馬豐收來說,這種財產傳遞並不具有豐富的含義和效力。因為兒子「玩錢」玩了一身債務而逃之夭夭,馬豐收還得再次回到土地上賣力出汗,替兒子還債。這一切在別人看來,馬豐收是挺窩囊、挺失敗的。因為馬豐收的「父親身份」被財產和時勢侵蝕著、動搖著。

然後,又是土地還是土地賜予了馬豐收啟悟:土地倫理讓馬豐收從對男性的有關威嚴和控制的規約之中掙脫出來,在反覆的勞作和收穫中,他具備了溫柔細膩和親密無間的情緒,對兒女愛得深沉真摯又有些小心翼翼。因此,這種無所適從的「弱勢」父親順利進入了「父愛」譜系之中,與那些「瀆職」的父親一起,從不同的方向,參與構建著人們對理想父親、理想農民的追問與想像。小說也由此承載了勁道的現實力量。

本期點評2: 范墩子

羊毛的《田園雜興》沒有離奇的故事和新穎的語言,也沒有採取先鋒化的表達方式,讀來卻讓人感慨萬千。原因大概是出於作者樸素誠懇的敘述和毫不矯飾的語言,帶著濃郁的地氣,鏡頭溫暖而熟悉,情感淳樸而厚實,透過作者的筆觸,馬豐收這個人物形象,飽滿有力,躍然眼前,讓我看到了上門女婿馬豐收的犟,他對諾言的執著堅守,他身上的傲骨和對幸福的憧憬,他對土地的熱愛,以及土地和兒子帶給他的痛苦與煩心,一幕幕的場景在作者筆下娓娓道來,構成了一幅祥和而又憂傷的鄉村圖景。馬豐收對土地的熱愛貫穿著整篇小說,房屋徵收後,馬豐收在工業園區的廠子裡找了個木工的活,但他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城裡人,他難受,不自在,心情沉重,滿腦子都是兒子和土地,於是他在廠里種起了地,並在原先的老屋的跟前,樹上原先的旗杆,以尋求內心的安妥,並試圖喚醒對土地深沉的記憶。尤其結尾他說的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土地待人實誠,它不會騙人,也需要人伺候哩。」更是耐人尋味,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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