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夫妻嫌老父親礙眼,白天不讓他在家待,睡覺了才讓他回家睡摺疊床

2020-03-23   河北好書

上世紀80年代,我住在北京一個新興居住區。我家樓下有一家飯館,飯館門口有個個體修鞋的小攤。每當我在家寫作感到疲勞,就到修鞋攤上閒坐。我注意到,有個老頭兒,無論颳風下雨,天天在修鞋攤上坐著,而且一坐就是一天。

我去鞋攤,坐著同修鞋師傅閒扯時,他總默默地坐在另一個馬紮上,眼睛也不望著我們,也不開口說話。來了修鞋的人,他總是搶先站起來,把馬扎讓給修鞋者,自己走開去。修鞋的來多了,我自然也得讓位,但同時來兩位以上的情況也並不多,因此常常是他讓開了而我仍留著。

有一次,趁他走開,走遠了,我便問修鞋師傅:「這位老大爺是幹什麼的?退休的工人嗎?」

修鞋師傅並不停下手裡的活計,告訴我說:「不是,不是退休的工人,他連這城裡的戶口也沒有。」

「那他怎麼住在這兒呢?」

「是住這兒,具體住哪座樓,我也沒問出來,反正住這兒。」

他一大早,天麻麻亮,就出來了。一大晚,天黑凈了,才回去睡。」

「他幹嗎整天待在那頭呢?」我問,「中午也不回去午睡嗎?」

「不回去,中午他一準來我這兒。我們倆一塊進飯館,我吃四兩,他吃二兩。我請他,他不幹。他自己買二兩面吃,每天如此。吃完了,他就跟我在攤上這麼一坐。有時候他就倚在那牆角打瞌睡。對了,他三頓全吃這飯館。反正他是全天都靠這飯館了,頓頓吃最便宜的,夏天是涼麵,冬天是湯麵。他也吃不膩。」

「他幹嗎頓頓在飯館吃呢?家裡晚上也沒人做飯嗎?我看他身體也還好嘛,腰板還挺得很直的。沒人給他做飯,他可以自己做嘛,反正管道煤氣,弄起來也方便。」

「是呀,我也這麼勸過他。」

「他不能也擺個鞋攤什麼的嗎?掙錢倒在其次,總可以消磨時間嘛!」

「他倒也有這個心,可沒戶口,他能辦來執照嗎?現在他就是每天給這飯館門口掃兩回地,飯館給他點錢。所以偶爾他也喝上杯酒,因為多了這點錢。」

後來我從修鞋師傅那裡打聽到,老人原在鄉下,老伴死了,孤身一人,所以來投靠三女兒女婿。女兒女婿給他糧票,給他飯錢,可就是有一條難受。女兒女婿跟他講明了,白天一大早,沒別人去家裡的時候,就讓他出來;晚上要等家裡所有客人走凈了,才許他回去,就是說,晚上有一個床位,白天可沒他的地盤……我心裡揣摩著,準是女兒女婿嫌他老,土氣,擱在家裡礙眼,所以不樂意讓客人們看見他……

我家對面有家百貨店,百貨店一樓一進門有個家具部,正在賣一種樣式頗為新穎的組合櫃。有一天我在修鞋攤上閒坐,偶然地朝對面望去,正望見一對夫婦買出一套組合櫃來,指揮著幫助搬運的人往一輛大車上搬送。修鞋師傅說:「你看,人家兩口子過得多紅火。那一套組合櫃少說也得六七百塊。」

忽然,我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並本能地朝馬路對面跑去——我認出來了,那購買組合家具的丈夫,是我中學時的同桌馬金棵!人生的軌道便是如此難以預料,我同馬金棵畢業後再也未見過面,我幾乎把他忘記了。可是我們又在新區里重遇,雙方的生活軌道,戲劇性地又一次交叉。

馬金棵告訴我,他們搬到這裡也有一年多了。現在他們決定把原有家具統統淘汰,對家裡實行一番徹底的革新。他和他的愛人都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家做客。到了他家裡,我立刻產生出一種羞愧感。他屋裡換的全是配套的家具。舉凡彩電、組合音箱式收錄機、電冰箱、洗衣機、落地式風扇、電器驅蚊器、負離子發生器、電飯煲、檯燈、壁燈、落地燈……應有盡有。

這倒也還不算什麼,難得的是他們兩口子從哪裡弄來了那麼多的大大小小的擺設,組合櫃的多層格里有唐三彩馬、仿古雙耳瓶、白瓷觀世音、枝型燭台、抽象派風格的木雕……牆上有掛盤、鐵畫、國畫長軸、精印的西歐印象派畫選大掛曆……在席夢思床的床頭,甚至掛著一塊金字塔圖像的小壁毯。

此後我多次去馬金棵家做客。一天晚上,我十點多才告辭。可我回到自己那棟樓,站在自己單元門前時,一摸兜,傻了眼。我找不到門鑰匙了。

偏那天我愛人帶著孩子到天津看姥姥去了。我急出一頭的汗,雙手摸遍了全身,門鑰匙掉在哪兒了呢?最後,我判斷出,一定是當我坐在馬金棵家的沙發上高談闊論時,門鑰匙從我褲兜里,滑落到他家的沙發上了。我便折回他家去,按他家的電子門鈴。可是,他們竟很久都沒來開門。我不得不用手敲門,呼喚起來。

門終於開了,但只開了一條縫,門縫裡露出馬金棵夫人一張驚惶的臉,她問我:「怎麼?!怎麼回事?」

我連連告罪:「真對不起,真抱歉——可我不得不來,我一定是把門鑰匙掉在你們家了……」

馬金棵夫人沒有請我進去,她仍舊只開著一條窄窄的門縫,臉上仍是驚惶的表情——並且不僅是驚惶,還有掩飾不住的不快。她用肯定的語氣說:「沒有,你沒把什麼鑰匙落在這兒,這兒沒有,你一定是掉在別的什麼地方……」

彼此本是熟人,我又實在不能不找鑰匙,於是我在情急之中,冒昧地往門裡走去。馬金棵夫人不知是要擋我沒擋住,還是要讓我時沒站穩,她趔趄了一下並發出一聲不快的呼喚——我在幾秒鐘內已然闖進了他們的單元,並且幾步走到了做客廳的那間屋子。

馬金棵似乎驚惶地站在屋子當中,望著我,我卻嘴裡一邊本能地說著:「打攪打攪,我這就找到——」一邊到我坐過的沙發上找了起來。我很快便找到了鑰匙。

我攥住鑰匙,一邊繼續道歉,一邊往門外走。走到門外,轉回身,發現馬金棵夫婦二人在半合的門內,雙雙表情複雜地望著我。我忙點頭哈腰地說:「打攬打攪,恕罪恕罪,找著了找著了,再見再見!」馬金棵在兩秒鐘內恢復了正常的表情,笑著罵我:「你這傢伙!真有你的!『馬大哈』!」他夫人隨之才舒了一口氣,也笑著說:「快走吧快走吧,我們可不歡迎唱『二進宮』!」

我往樓下走的時候,心裡好不是滋味。

我在「二進宮」的過程中,分明看見他家的客廳里支開了一張摺疊床,床上坐著個老頭兒。儘管那老頭兒背過了臉去,一動不動,但我仍然認出,他絕對不是別人——分明就是那白天總在飯館門口鞋攤上坐著的老頭兒。

出了樓,我覺得口澀,胸悶。

此後,我不再到馬金棵家去了。在修鞋師傅攤上,還總坐著那老頭兒。我連那鞋攤也總繞著走。

文/改編自《白牙》(劉心武 著 花山文藝出版社出版)

圖片除圖書封面外均為配圖,圖文無關

編輯/賈立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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