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盛世用儒法，亂世看墨家
上一篇文章《古代中國實行外儒內法的實質：儒家提供合法性；法家提供治理術 》講到外儒內法的結構，塑造了中國歷代皇權政治的基本框架。
在大一統的太平盛世，這種互補結構最明顯。
但是，一旦遇到亂世，很多問題儒家和法家就都解決不了。
中國的亂世，一般都因為農民活不下去而造反引發的，這時候，老百姓飯都吃不上，誰跟你講什麼禮節哦，更加不用說遵守什麼法律了。
此時，外儒內法就會失靈。
這時候，就要說到墨家了。
它是思想傳統里很獨特的一條支流，雖然乾涸已久，但是塑造思想地貌的作用，長久不衰。
說墨家這條支流「乾涸已久」，是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墨家就銷聲匿跡了。
但是說它「長久不衰」，是因為墨家其實沒有消失，而是隱形了。
它以另外一種形式在中國古代思想中一直存在。
在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大歷史框架中，了解墨家背後的思想脈絡，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歷史上的亂世和亂世里的底層民眾。
02
墨子的平民主義
墨子是孔子和老子之後，中國思想史上第三個偉大人物。
據說，他早年曾經學習過儒家思想，但是他並不完全認同儒家，才獨立門戶，開創了墨家。
墨家跟儒家，就像是一條根莖上開出的兩朵花，但是很多時候都是對著乾的。
最典型的就要數「利」和「義」的問題了。
儒家強調「重義輕利」，認為當「義」和「利」發生衝突的時候，人不能唯利是圖，要重視道義，也就是把道德倫理當作行為準則。
墨子卻認為「義」和「利」是一回事。
墨子說的「利」並不是一己私利，而是國家百姓人民之利。
「利」在這個意義上跟「義」一樣有道德正當性。
墨家和儒家有共同的話題，但為什麼結論往往是針鋒相對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所代表的階級不一樣。
孔子出身貴族，代表沒落的貴族階層，所以他特別重視維繫貴族統治的「禮」。
你不要以為墨子出身低賤，實際上他出身比孔子還高貴。
但到他這一代，已經沒落了，成了一個工匠，經常與底層的手工業者混在一起，墨子的階級屬性也就變化了。
當時，已經開始出現一些脫離貴族的土地占有者，還有手工業者。
墨家代表的就是這群人。
03
墨家子弟用身體力行維護天下和平
周禮管的是貴族，而底層平民，就不在周禮約束的範圍之內了。
春秋戰國，舊體制崩潰的時候，平民群體壯大起來之後，他們當然也希望有一套有利於自己的新思想，甚至符合自己群體利益的新制度。
墨家思想，反映的正是這些底層平民的正當願望。
這群人的正當願望是什麼呢？
其實很簡單，就是能好好過日子。
墨子覺得，不管大國還是⼩國，戰勝國還是戰敗國，只要發生戰爭，倒霉首先肯定是老百姓。
所以，墨子是個和平主義者，他覺得好的社會應該是人人都能好好過日子，用他的原話說，就是「飢者得食，寒者得衣，勞者得息」。
但墨子的「和平主義」不是儒家那樣單純的學派和學說。
他不僅倡導和平，還身體力行，去阻止戰爭，用行動實現大義。
為什麼他有這個實現和平的實力？
墨子率領的這批人稱為「墨者」，相當於古代的職業軍人。
但作為職業軍人，他們並不喜歡戰爭，而是追求和平，中學課本里，我們都學會這樣一個故事，墨子用沙盤推演的方式，阻止了楚國去攻打宋國。
從這點看，墨者才是軍人的最高境界，用《孫子兵法》的話說，就叫作「不戰而屈人之兵」。
04
墨家與儒家，在盛世和亂世的切換中，形成獨特的互補
墨家與儒家也有互補結構。
中國的歷史是一個超穩定的系統，朝代更迭，分分合合，似乎都是治亂循環。
這個視角下的儒家和法家，只能窮盡「治」的那一面，你想要理解「亂」的一面，就必須理解墨家背後的思想脈絡。
在大歷史的維度上，儒墨之間就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大尺度互補結構。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中，老百姓生活在血緣、地緣形成的穩定關係網絡中，衣食無憂，他們當然更願意當順民。
這時候，墨家就沒什麼用。
但是，一旦社會出現運轉問題，甚至戰亂頻發，老百姓吃不飽、穿不暖的時候，墨家樸素的理想主義就有用了。
因為任何時候，這些老百姓都只有這樣一個最簡單的願望：好好過日子。
一般人都以為，墨家等到秦漢之後消失了。
其實墨家並沒有消失，只是隱形了。
那麼，墨家在哪裡？
就在歷代農民起義的理想追求和組織形式當中。
中國的農民在太平盛世當中，被束縛在土地上，生活在各種血緣、地緣的關係網絡之中，他們都是儒家所教化的順民。
等到王朝末年，土地被豪強兼并了，這些順民紛紛成為四處流竄的流民。
這個時候，就有野心家、陰謀家要將這些一盤散沙的流民組織起來，成為改朝換代的工具。
這個時候，墨家就不可缺少了。
05
墨家的思想，給農民起義提供了一套可行性方案
墨家具有造反者所必須有的兩種力：信仰力和組織力。
沒有這兩種力，農民造反，三年不成。
先來看信仰力。
如果比較一下先秦各家思想，墨家可以說是最有宗教性的。
儒家很理性，子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
而墨家呢，是「尊天明鬼」，「神道設教」，很有神秘的宗教色彩。
後來的農民造反，就特別擅長利用這種宗教神秘性，這種做法就可以看成墨家精神的延續。
不過，農民造反可是要求實實在在的好處啊。
這種好處，墨子早就說清楚了。
他說，人生要實現三個「有」，就是有力量大家就相互幫助，有道理就大家一起學，有財物就大家一起分。
墨家嚮往的，就是這樣一個絕對的平均主義社會，不問等級、身份，人人平等。
不管是在墨子的時代，還是在後世，底層平民要求的好處，都差不多。
拿之後的農民起義跟墨家比，我們會發現，各種主張儘管表達方式不同，但是核心訴求其實都挺相似的。
農民造反，除了有信仰之外，還需要組織力。
什麼樣的隊伍最有組織力？
就得是古希臘斯巴達那樣，按照軍事化管理的社會。
統一意志、統一思想、統一行動、統一財產，墨者就是這樣組織起來的。
後來的農民起義，大多也是類似的組織形式。
以中國最後一次農民起義的太平天國為例，我們會發現，它的一套組織結構就很像墨家。
整個社會實行軍事共產主義制度，人人不得擁有私產，分為男營女營，彼此都以兄弟姐妹相稱。
我國著名學者馮友蘭先生說過，墨家是戰鬥的傳教士。
只有在亂世的時候，才需要這樣的傳教士。
在太平盛世，底層百姓寧可在王權下做順民。
等到天下大亂，他們又會搖身一變，成為墨家精神不自覺的繼承者。
對於底層的平民階級來說，太平盛世，個個都是儒家，都是匍匐在王權和族權下的順民。
等到天下大亂，他們又搖身一變為墨家，成為改朝換代的工具。
墨家思想是一種農民文化的深層結構，自從先秦以後，它潛伏在各種具有反叛精神的民間信仰之中，成為它們共同的精神底色。
中國文化是一個超穩定的系統，這個一治一亂的意識形態，內在又是互補的。
墨家奪權了，又要重新回到儒家。
儒家維持不下去了，又轉向了墨家。
如此治亂循環，形成了中國的大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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