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關心全世界的年輕人。
他走上台,作為一場浮世繪展覽的嘉賓。標誌性的白襯衫、修身牛仔褲,右邊的屁股兜里卷著一本藍色封面的書。相比起兩位嘉賓的拘謹,許知遠顯得放鬆,手臂搭在椅背上,腳下穿著人字拖。
他再一次成為發問者。許知遠向來自日本的嘉賓詢問:「看著日劇、漫畫長大的日本年輕人還能否理解江戶時代的浮世繪?」
這是一個典型的「許知遠式提問」。
在他的訪談節目《十三邀》里,他總是試圖追問他的採訪對象對這個時代的看法。他問林志玲,怎麼看東亞社會審美的單調性?他問俞飛鴻,你那麼美,為什麼要拍那麼庸俗的劇?他問李誕,生活哪有這麼嚴峻?他問木村拓哉,有沒有想利用自己的能量改變日本?他問張藝謀,你為什麼要拍一部爛片?他笨拙而執著地發問,除了把天兒聊死,他很少能得到真正的回答,他因此被稱為「最不會聊天的主持人」或者「最令人無比尷尬的公知」。
在這個時代,公共知識分子成了一個被群嘲的詞。在之前的採訪中,許知遠的朋友還特意叮囑記者,千萬別把許知遠寫成「公知」。許知遠沒有這種擔憂,「我當然是一個知識分子了,我從不諱言這一點」。
他成了被攻擊的「靶子」。在接受「紅板報」採訪時他說:「在這樣一個反智的時代,我堅定地聲稱自己是一個知識分子,它必然會引起各種各樣的衝突。」
許知遠作為一個曾經的媒體人,他當然知道一旦涉足大眾傳播,就不可避免招來非議,「你也可以非常愛惜羽毛,就在知識分子世界裡,與大眾不發生關係,你的形象或狀態一直是那個樣子」。這是很多人的選擇,但不是許知遠的。
也許是因為他足夠自戀,也許他是個樂觀主義者,他決定還是要做一個「不合時宜」的知識分子,要「對世界進行廣泛發言」:他寫專欄,開書店,錄電台,做訪談……
在《十三邀》里不斷以「知識分子」的身份試圖喚醒採訪對象卻屢屢碰壁之後,許知遠或許在另一個時空里找到了慰藉。他今年一口氣出版了兩本新書:《青年變革者:梁啟超1873—1898》和《遊蕩集》。
許知遠說前者是他「四十年來最重要的作品」。書里回顧了梁啟超從出生到百日維新失敗流亡日本的歲月。這不過是梁啟超傳的前奏,許知遠計劃要寫三卷本,使其成為一部近代中國的百科全書,「展現出幾代人的焦灼與渴望、勇氣與怯懦」。這是他在視頻訪談中最想從嘉賓身上得到的,但要麼被雲淡風輕地一筆帶過,要麼被嘻嘻哈哈地插科打諢過去,要麼被正襟危坐地忽視了。
「梁啟超那一代人也面臨一個加速度的、技術革命與知識爆炸的時代,他應對這些變革時的勇敢與迷惘」,激起了許知遠強烈的共鳴。這或許是一場跨越時空的《十三邀》,他追問梁啟超,時代的困境到底何解?
「假如你邀請梁啟超上《十三邀》,會如何自我介紹?」本刊記者問他。
許知遠沒有思考太久,「我想做他的追隨者」。很快,他又重複了一遍:「我會很誠懇地跟他說我想追隨他」。
散文集《遊蕩集》則收集了許知遠在日常生活和旅行中的意念斷片。許知遠邊走邊聊,口中還是絮叨著同一個母題:對當下中國的不解,以及試著理解這個時代。
他是個遊蕩者,穿梭在不同時空,只尋找一個答案。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許知遠選了羅振宇作為《十三邀》的第一個採訪對象。
這簡直是一次災難性的對談——一個「可憐唱輓歌的人」與一個「那個唱輓歌的人」。許知遠不認為知識應該如此實用,而羅振宇卻覺得「本該如此」。
第一次嘗試,許知遠沒能找到「知識分子」的知己。也許,往回找會運氣好一些。
「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許知遠再三向蔡瀾強調,自己很喜歡這句話。蔡瀾的父親蔡文玄早在上世紀20年代就是一位愛國青年,曾在汕頭辦報呼籲「謀國之士奮然興起」。許知遠以為從小耳濡目染的蔡瀾也許能解答他的問題。他相信,「感官主義者」蔡瀾內心一定是「道德主義者」,面對當下這個社會,他如何自處?
蔡瀾四兩撥千斤,用琳琅滿目的吃吃喝喝擋了過去。許知遠再追問,蔡瀾勸他:「不要想得太多呀,老兄。」
類似挫敗是常態。對許知遠而言,寫梁啟超傳是一個「避難所」,「我也深深地被那一代知識分子身上那種強烈的,想去改變社會、參與行動的那種熱情所打動了,因為我們這代人其實普遍屬於行動無能的一代人」。
梁啟超是在許知遠遊盪書店時被發現的。2013年,剛過37歲的許知遠厭倦新聞業,從北京搬到舊金山。他喜歡到哥倫布街上的城市之光書店打發時間。他記得那天一進門,就在推薦書架的位置上看到了一張中國人的臉——梁啟超。那是一本印著很多人的書刊封面,大約30歲的梁啟超一扭頭,就能挨上印度詩人泰戈爾和阿富汗思想家哲馬魯丁·阿富汗尼。
許知遠一下子被擊中了。他最早是在小時候讀過的課文《少年中國說》里知道梁啟超的。許知遠的偶像、台灣作家李敖也在《北京法源寺》里寫過梁啟超。決定寫梁啟超之後,他數度翻開《北京法源寺》,帶著它去法源寺閒坐,想像李敖筆下的那個世界,這能幫助他理解當時的社會情緒和人物內心。
在「被書架上的梁啟超注視了兩年之後」,許知遠終於在2015年9月的一個晚上寫下了第一行字:「對於自己的出生年份,梁啟超日後寫道,是太平天國在南京覆滅後的第十年,大學士曾國藩逝世一年後,普法戰爭結束的第三年,義大利則在這一年於羅馬建國。」他獨居,喝著酒,也許是蘇格蘭威士忌,BBC古典音樂台24小時持續流淌著音樂。
後來他好幾次想過要修改這個開頭,「但不知道怎麼改,就放在那了」。
第一筆鑿下去,進度「很緩慢」。許知遠將這次寫作視為「一樁徹頭徹尾的苦役」。偶爾,筆尖觸到酒精,火花四濺,靈光乍現。
許知遠記得在寫梁啟超序言的那晚,他喝了好多威士忌,「不知道哪來的亢奮」,從晚上10點寫到凌晨4點,洋洋洒洒寫了六千多字。那一節寫的正好是梁啟超到日本使館避難隨即逃亡日本的歷程。
奔命的梁啟超,疾書的許知遠。
不過,「大部分時候基本上就是在擠牙膏那樣寫」,許知遠不避諱談創作中的焦慮。好友馬希哲記得,許知遠在寫梁啟超時,「無時無刻不在說『寫不出來怎麼辦』『這個想法到底行不行』」。就算是擠牙膏,還是要寫下去,「當牙膏擠到一半或是開始擠的時候,不擠更痛苦」,許知遠開玩笑地說。
馬希哲覺得,許知遠寫梁啟超是很合適的,因為「兩人的職業生涯軌跡很相似」。
許知遠也告訴本刊記者,他跟梁啟超都曾是報人,都喜歡到處旅行,對世界有好奇心,「我覺得我們都算很單純的人」。
他花了整整三個章節寫梁啟超辦《時務報》的經歷。他想關注的問題太多,從報紙的發行到報社內部的股東。
許知遠二十幾歲做主筆,寫專欄,也創辦雜誌,身上還有沒蛻乾淨的報人氣質。馬希哲記得許知遠每次發來的書稿都會做成雙欄,行距和字間距都是仔細調過的固定格式。
許知遠覺得,梁啟超那一代人跟現在這一代人其實都是一樣的,都是歷史的俘虜。他想知道,此刻的中國對梁啟超會有何種迴響,「寫他其實是對此刻困境的一種回應」。他問梁啟超,也問所有人,讀聖賢書,所為何事?
「我就像一個樹洞,一個收集者」
許知遠曾說,自己僅用30%的時間做節目,剩下70%的時間都用來寫作。
其實那70%的時間未必都埋頭在書桌前。
在採訪前,很多人說,許知遠的耐心不怎麼好。他坦承,「我討厭固定的方式」。寫不出文章的時候,就去做些別的,這是他所謂的「交替式休息」,「寫梁啟超是逃避《十三邀》的休息,拍《十三邀》是寫梁啟超的休息,做播客是另一種休息,都休息不過來的時候,就去管理公司。他們都說,管得很糟,也是一種休息」。
他也會去找朋友喝酒,用咖啡、酒精和音樂來「刺激感受力」,四季酒店和寶格麗酒店都是不錯的選擇。再者,還能去旅行。
對許知遠說,旅行的意義,「逃離當下和追求新鮮,必然是同時發生的」。
許知遠的旅行是從30歲之後開始的。這一年,他遇到了一個名叫「王子陶」的女人。在《一個遊蕩者的世界》自序里,許知遠說她是個「不屈不撓、觀察力驚人的旅伴,她通過色彩、味道與人們不經意的小動作,拓展了我對陌生人與陌生社會的理解」。在這之前,許知遠每次旅行都很不自在,「總帶著書,不想亂走」。那位極有好奇心和語言天賦的戀人從2008年起帶他走過很多地方。
2010年,他在另一本遊記散文《祖國的陌生人》中寫道:「我潛意識裡希望,它(旅行)能夠幫我找到一把理解中國的鑰匙。」旅行中,他與礦工、退伍老兵這些「沉默的大多數」聊?天。
許知遠喜歡作家威廉·福克納說過的一句話:「過去從未消逝,它甚至從未過去。」出門旅行和追溯歷史對他來說都一樣有意思,因為「它們都是陌生的地方」。更多時候,他貪心地將魚和熊掌兼得:站在當時當地,勾連歷史未來。
在《遊蕩集》的線下活動中,許知遠說他喜歡「找一個地方變革的痕跡」。對他來說,每個國家和地區都會有極其特殊的、轉折性的時刻。那個時刻總會遺留下一些印記,從中可以看到人是如何反應的,「我們最好和最壞的時刻,都是在這種危險中誕生的」。
許知遠被一場革命吸引去了亞美尼亞。這是一個亞洲和歐洲交界處的外高加索地區的共和制國家。很少有中國人知道這個國家,倘若一定要說一樣頗有記憶點的事,那就是長期承包美國熱搜的明星金·卡戴珊是亞美尼亞裔。
2018年4月23日,在長達1個月的和平抗議後,連續當政10年的獨裁者宣布辭職。許知遠覺得在全球民主浪潮退卻的時刻,「這是個童話式的故事」。為了感受這種快樂結尾的愉悅,他來到這個陳舊又年輕的國家。
旅行的時候,早上出門頭一件事就是找咖啡館喝咖啡。他喜歡在咖啡館,坐一下午,看街上的人,「他們都是很好看的,每一個都是openbooks」。當然,他也期待有個特別迷人的女人能帶自己走一程,「不過不知道怎麼讓她帶我,想想就算了」。——李誕曾在《十三邀》中提醒他不要在鏡頭前用「女人」這個詞,顯得油膩,得罪觀眾,但許知遠滿不在乎,照用不誤。
有意外收穫的旅行可以稱之為「完美」。
許知遠曾在舊金山唐人街意外遇到一位洪門致公堂的「龍頭大哥」。洪門是中國傳統的民間組織,舊金山洪門致公堂則起源於1848年。
「梁先生是保皇黨,是中華總會接待他,孫先生倒是每次都來的」,洪門大哥周國祥告訴許知遠。在流亡歲月中,他們給予了孫中山支持。
許知遠與這個身上有兩條青龍,「8歲入道,9歲捅人,12歲嫖妓,只讀到小學3年級」的大哥一起喝了咖啡,吃了廣東菜,「原本模模糊糊的那段歷史就這樣以生動具體的方式呈現在了眼前」。
無論是《祖國的陌生人》還是《一個遊蕩者的世界》,無論是《十三邀》還是《遊蕩集》,許知遠說,他在跟大量的陌生人聊天,「我就像一個樹洞,一個收集者」。他選擇從更多人那裡尋找困境的解決之道。
「你本身在生活中就是個遊蕩者嗎?」本刊記者問他。
「嗯」,許知遠沒有遲疑,「我討厭固定的方式」。無論生活還是創作,他都需要驚奇感,「可能是心理比較幼稚吧,小孩才需要驚奇感」。
所以,去年,當42歲的他對話28歲的李誕時,李誕最後忍不住對他說:「你可真是個年輕人」。
「沒有歷史,只有傳記」
許知遠堅稱自己是個知識分子,也是個享樂主義者,「我不是那種為理念獻身的人,我沒那麼勇敢,沒那麼決絕」。
他的前女友之一王子陶現在住在羅馬,買了塊地造房子。就在前幾天,他們還有過聯繫,她向他分享了自己去地中海的旅行。「我挺喜歡她的,實際上挺吉普賽精神」,他的語氣變得舒緩,「我挺喜歡這樣的人」。
他無法成為這樣的人。
許知遠記得在非洲坦尚尼亞旅行時,曾碰上六七個持刀少年的夾擊。他料想自己肯定打不過少年,也無法想像挨一刀是什麼體驗,只能一路跑到一家銀行。當地治安很亂,銀行保安都是真槍實彈,幫他們嚇跑了少年。事後,他和旅伴把身上絕大部分現金都給了保安。現在想起來他還有些害怕。
他渴望冒險,又不敢冒險。許知遠心裡最想做的職業是去亞馬遜尋找大蟒蛇、攀爬懸崖、去湖裡釣食人魚,但「完全不敢,太恐懼了」。
他覺得,相比起來,「活在人們中間,去了解陌生的地方」安全係數高一些。不過,作為一個訪談者,面對陌生人,許知遠還是緊張的,在視頻中,在書中,他都不掩飾這一點。
寫作才是他最擅長的事。大部分時候許知遠都待在辦公室翻閱各種關於梁啟超的史料,一旦發現可能有用的就抄下來,「從這個抄到那個,從那個抄到這個」。
「我在寫作時,有時候猜想自己是他(梁啟超)」,許知遠說。當他想說一些話的時候,他藏在了梁啟超身後。有一些讀者質疑:許知遠想像的梁啟超到底距離歷史上的梁啟超有多遠?許知遠像美國作家愛默生一樣篤信:「沒有歷史,只有傳記。」他覺得「歷史不是只有史實,我們對過去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是虛構的」,如同寫日記總要拎出一條邏輯,這邏輯並非真實邏輯。歷史學者馬勇也贊同這一觀點,他認為「歷史不僅要有材料,歷史學還要有想像,要有感覺,否則就是編大事記」。
許知遠喜歡用食物、氣味甚至經歷來調動對歷史的理解。
在寫「梁啟超傳」第一卷時,許知遠把梁啟超走過的地兒都走了個遍。他對新會和長沙印象深刻。
到了新會,免不了要先來一頓陳皮宴,然後去梁啟超小時候爬的山上去走一圈,望著海面發獃。慶幸的是,梁啟超遠眺過的塔還在。跟梁啟超研究會的老先生吃飯,抱回一大摞有關梁啟超研究的趣聞也為他添了不少靈感。長沙人的脾性跟其他地方又不同,「性格都很硬」。
當被問起變化的城市還能否引起他對梁啟超的共鳴時,許知遠反應極快:「但那些辣椒還在,那種鬧騰騰的市井生活還在,不可能所有痕跡都消失。」
有些情況下,他的尋找看起來甚至是費力的。
偶爾半夜沒人的時候,許知遠會去故宮東華門那一帶瞎轉悠,因為晚清臣子都要在那兒進宮門見皇帝。實際上,梁啟超未必會在紫禁城見皇帝,而是在頤和園面見光緒帝。但許知遠就在東華門外看著圍牆,想像當時的官僚生活是怎樣的。
許知遠覺得自己在歷史想像力方面「不太受學院派的束縛」,學院派想像會被同行罵。馬勇也對本刊記者說:「不要用歷史學術界的看法作為評估這本書(《青年變革者》)的參照。」
他用想像當黏合劑,把歷史材料黏連成了一個「許知遠版的梁啟超」。
許知遠說,寫梁啟超讓他變得practical,馬希哲則覺得許知遠變得更有耐心了。許知遠不得不花很長的時間去等待,等那些抄下來的歷史材料之間形成某種關聯。許知遠常常會在半夜想到某個很牛的片段,爬起來記在本子上。第二天早上一看,這怎麼能作為開頭呢?
有時難免缺一塊史料,只能靠「猜想」。許知遠坦言,尤其在最後一章,梁啟超作為一個邊緣的年輕維新者,幾乎沒什麼記載,他也不知道那時的梁啟超在幹嘛,「只能個人少寫一點,多去營造當時環境」。
他從風土人情寫到社會政局,在「梁啟超傳」第一卷中,梁啟超有時隱沒在嘈雜的市井生活中,全書更像一幅清末的社會時局長卷。
許知遠由梁啟超引著在清末的城市風土間旅行。許知遠就是那個活在多個維度中的遊蕩者,在學術史里瞧一瞧,到風俗史里湊個熱鬧。
許知遠不會把自己完全扔到陌生環境中,「可能潛意識裡還是怕真正受挫」。只是遊蕩,沒有目的,四處徘徊,不會停下,最後「還要留有一個根據地」。對他來說,「根據地」就是公司單向空間。在逃離固定和追求新鮮的催促下,這個「容易厭倦的觀光者」一次次出發,看到的都是許知遠眼裡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