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做一部二手傑作?|對話王子昭

2023-11-03     毒眸

原標題:如何做一部二手傑作?|對話王子昭

《二手傑作》上映前一天,導演王子昭說自己很「忐忑」。

和文牧野、申奧一樣,作為「壞猴子72變電影計劃」2016年首批簽約導演,時隔六年,王子昭終於拿出自己的第一部長片《二手傑作》。

這是一部講述中年作家馬寅波,偶借兒子馬墨的名氣,在名利掌聲中迷失自我,最後與平庸和解的故事,帶了點王子昭最喜歡的黑色幽默氣質。

馬寅波(于和偉飾)

2018年,看著自己同批簽約的好兄弟申奧、沙漠紛紛拿出自己的長片,王子昭開始著急。這時候,他想起來十年前看過的美國電影《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開始著手自己的第一部長片。

對於出身北電,也拍過不少好評短片的王子昭來說,拍攝並不難,難的是拍攝之外的事兒,比如類型片寫作、碼盤子以及表演統籌等。

學會具有起承轉合、結構精準的類型片劇本寫作,是王子昭在《二手傑作》中學到的最重要一課,「長片得講一個完整、通順、精彩的故事,有主要內容且有中心思想,需要四肢健全,這事兒之前沒幹過。」

王子昭

這對王子昭來說有些痛苦,之前的學院派寫作在對接市場的過程中失靈。王子昭開始和寧浩對思路,這個過程里得到的幫助,他用「巨大」來形容。

但這種幫助並非細枝末節上的事無巨細,「老寧會和我一起討論大方向,確定對錯,剩下的就是好壞了。」

磨完劇本,20年初,寧浩開始碼盤子,敲定了主演于和偉、倪虹潔、郭麒麟。寧浩和于和偉共同擔任影片監製,一人把控劇本,一人把控表演,在典型的「壞猴子式」保駕護航下,21年《二手傑作》正式開拍。

倪虹潔在《二手傑作》中飾演潘冬妮

一部新人導演的首部長片有如此陣容,顯然難得又少見,王子昭也承認自己的幸運,在加入壞猴子之前,王子昭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和院線電影產生關聯。

但隨著2018年文牧野導演的《我不是藥神》30億,申奧的《孤注一擲》38億票房,紛紛成為神話,壞猴子出來的青年導演們,正在攻略整個電影市場。

《我不是藥神》《孤注一擲》

在為行業注入活水的同時,同批青年導演們的成功,也給曾經覺得和院線電影沒什麼關係的王子昭,注入了勇氣和信心。

當被問及「前三部導演」何時能成為市場主力軍之時,王子昭的答案是十年內,因為「十年應該拍完了頭三部。」

帶著對這批青年導演們的觀察與期許,毒眸與導演王子昭聊了聊,也和這批青年導演們共同期待,十年後的春筍長成破竹。

以下為毒眸與導演王子昭的對話實錄。

「拍行活的導演我不想當」

毒眸:什麼時候想著說拍自己的第一部長片?

王子昭:說實話,沒想過。

雖然我在北電學的也是電影,但沒覺得非得拍電影。因為我覺得這事兒永遠計劃不來,我確實也比較懶、隨遇而安。

但我也會有壓力,尤其是切身的壓力。我們剛畢業的時候。大家都是優秀畢業生,心態、身份都差不多。

16 年壞猴子 72 變計劃出來,寧浩導演決定簽一波新導演,他應該就是讓人在各大院校里把前後 5 年、 10 年左右的短片作業都給扒拉出來,找優秀的。

像申奧、沙漠我們都進來了,我原以為大家都頂著優秀畢業生的光環,在這個行業里拍拍東西就挺舒服的,喝喝酒,聊聊天,結果他們紛紛開始拍長片。

原來大家都叫無作品藝術家,現在就剩我一人了,這不就有壓力了嗎?我不想落後於別人。

毒眸:怎麼想到十年前的這部《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

王子昭:我09年就看過這部電影,當時特喜歡這電影的創意,但我自己會覺得有點遺憾,我覺得這麼好的創意可以有別的玩法,但當時沒想著拍長片,也沒細想明白。

《世界上最偉大的父親》劇照(圖源:豆瓣)

等到2018年,那時候也簽了壞猴子兩年多,得拍一部自己的長片了。這片子的創意還在我腦子裡,正好還能把我喜歡的題材、人物、主題承載下來,也都有適合我自己的表達。

毒眸:但你之前拍的都是短片,拍長片對你來說會有困難嗎?

王子昭:我最大的短板就是劇作文本問題,之前沒寫過完整成立的長片劇本。短片其實是在拼創意和情境,但長片需要四肢健全。電影學院裡專業課的寫作是作者性的學習,不是方法論上的學習,來院線打仗,還是得有章法,有格式,這套格式其實就是類型片格式。

毒眸:這個過程中,寧浩或者說壞猴子會給你一些指導嗎?具體體現在電影的哪些方面?

王子昭:巨大。

尤其是類型片寫作,我以前不會幹這事兒,老寧教了我。

拿劇本跟他聊的時候,老寧會指出這個結構性的問題。比如老寧說兒子不能死,我當時想的是,兒子不死,那怎麼著?難道要死而復活嗎?後來他說你想的是這個柱子會不好看,但其實是你這塊得有柱子,後來我就理解了這個情節點。還有片子中間之後那一段,兒子出事了,爸爸紅了。

他就覺得原片的創意已經用完了,沒有動力了,必須要有新的發動機,新發動機跟之前的發動機什麼關係都沒有,需要第一個發動機渦輪增壓,在沒有新巨變產生之前,要帶你的主人公奔向什麼樣的方向。

毒眸:這個過程需要誰說服誰嗎?

王子昭:需要我和老寧互相說服,我們先在對錯裡面做選擇,再在好壞裡面做選擇。後來我也學會了,我們都是專業人,不用看劇本,最多給他(寧浩)看個大綱,往往 3000 字就能知道我要寫什麼。

毒眸:《二手傑作》什麼時候開始籌備的?

王子昭:我 18 年琢磨這事兒,跟老寧聊,19 年我們集中閉關,也沒別的社交,就只能幹活了。那時候是最高效,他晚上一沒事就來我們這邊,我們也不能跟他玩,畢竟是來工作的,我們就開會,我們開會,他也沒事幹,他也只能跟我們一起開,沒想到閉關閉了一倆月本子還特快就磨出來了,20年初老寧就幫我去選演員,于和偉老師同時也是監製。21年開拍,拍了兩個月,9月結束,今年上半年送審、定檔。

毒眸:于和偉當監製跟寧浩當監製你覺得具體有什麼不同?

王子昭:管的事不一樣。

老寧主要在劇本、碼局上,年輕導演在市場上信任度上確實會有一些欠缺,老寧在這裡替我背書。于和偉老師主要是統籌表演,在一部電影中呈現出演員們各種各樣的表演,但幽默的方式得是一樣的。

于和偉(左)

毒眸:那你們會意見打架嗎?

王子昭:我覺得就是協商。

比如說像馬寅波的形象氣質上,原先我對這樣一個中年的中學語文老師的構想,可能不修邊幅、邋裡邋遢、窮酸文人一點。

但於老師就說,一方面他觀察過身邊的文人朋友確實不是我構想的那樣,另一方面馬寅波其實已經是虛榮的人了,只是他的虛榮可能不體現在珠寶、大牌什麼的,但他得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包括後來越來越紅,形象也一點點開始有了變化,西裝也開始出現了。

這些都是對這個人物的加分,後來我覺得也是,一個儀表堂堂的人變得狼狽和一個本就邋裡邋遢的人變得狼狽,前者確實更具戲劇性。

毒眸:還有哪些協商的產物嗎?

王子昭:還有最後天台那場戲。

因為我沒有商業片經驗,我也不太屑於去迎合,去煽情。我覺得這個事最關鍵的是勸誡小美讓她別虛榮,原先劇本是馬寅波把小美給勸下來,忘了自己是要來跳樓的了,跟著大夥一起往下走,突然反應不對勁,我是來跳樓的對吧?怎麼把這事給耽擱了?但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已經被喚醒了,但沒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往下走,留他一個人在樓梯那,他可以回去接著跳,也可以下樓。

原來的劇本可能主題上明確了,但視覺上就沒有高潮,那個時候於老師就跟我,後面可以來一場高潮戲,畫面上就有更強的渲染度和依託。

毒眸:你對潘冬妮這個角色如何理解?相對於清晰立體的馬寅波馬墨父子,潘冬妮的形象似乎刻板又模糊。

王子昭:潘冬妮的角色前史是老一輩就紮根在北京的銀行子弟,馬寅波可能是因為從外地上大學來了北京,後來才留在北京,最後娶了潘冬妮,住在人家房子裡。

潘冬妮(倪虹潔飾)

潘冬妮的形象和我印象中類似的北京姑娘差不多,她們也是家庭背景不錯,不在乎你的家境,不在乎你的本事。結了婚以後的潘冬妮我覺得她還是慾望不大,她可能在家裡她會有些潑辣、頤指氣使,但內心的底色是好的,做的也都是有利於家庭、兒子、丈夫的決定。

如果說馬寅波有問題的話,那潘冬妮就是天使,她要糾正馬寅波的虛榮。通俗意義上妻子對丈夫的要求,潘冬妮實際上都沒有,甚至還得支持著他的寫作,最後也在迷途知返的過程中起了決定性作用,潘冬妮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給拉回來,我甚至覺得她有點偉大。

如果觀眾覺得潘冬妮沒有馬寅波馬墨立體生動,那我覺得最大的問題是因為我為難,對我來說潘冬妮比較難寫,寫馬寅波或者寫馬墨,都能投射我自己的影子,都有我可以調動和勾勒的素材,但我對女性確實沒那麼了解。

毒眸:聽起來你在壞猴子拍得挺自在的。

王子昭:橫向比較下來在壞猴子的導演是被足夠尊重的,也足夠自由,跟在學校的時候自己拍片的自由度沒啥區別,壞猴子出來的每一部片,打上導演作品四個字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進入這個行業後也會耳聞一些別的地方的操作方式,比如直接和導演說,劇本不需要你寫;有的地兒可能連剪輯導演也沒權利,就拉到現場拍片兒,成了一個只會拍片兒的職業導演,這是我肯定接受不了的,我覺得這不扯淡嘛?

「最重要的是作者態度」

毒眸:你怎麼理解類型片?你覺得你這一部是什麼類型?

王子昭:類型片就是一種最通俗奏效的講故事方式,也可能是對於觀眾來說最友好的一種敘事。

我說的類型,不是懸疑、愛情、喜劇這種類型,而是具備最標準的起承轉合、結構和節奏的電影。

拿《二手傑作》來說,我用了「如願以償」的模版,題材上好像有點陽春白雪,但其實內核非常下里巴人。看起來是文人出書的事,其實跟中彩票是一個故事--後來發現那些錢都是假的,自己曾經的生活是好的。

毒眸:你覺得什麼是類型片寫作?寫作對你來說是件容易的事兒嗎?

王子昭:就是得講一個完整、通順、精彩的故事,有主要內容且有中心思想。

其實跟高考作文一樣,你在這裡面不按那套規矩來,可能就得不到什麼分。包括在結構上,這種片子的起承轉合不能有短板,比較清晰地給觀眾呈現出故事內容,現在說起來挺容易,但寫起來挺難,那時候就不是努不努力的事兒了,我甚至連跟朋友出去吃飯都不敢,怕一出去心就散了,只能一直嘔著一口氣,嘔嘔嘔,看著天都黑了。9 點扛到 10 點再寫, 10 點我就扛到 11 點再寫, 12 點不行了,拿兩瓶啤酒開始寫了,周而復始。

毒眸:你好像每個環節都參與的特別深。

王子昭:理應這樣。不光是我,我們公司每個新導演的一定都是從頭到尾深度參與,下次再做長片,我可能還會這樣,會更看重劇本,即便這麼痛苦,但也是劇本,因為只有劇本能保底。劇本完成的時候,整個基本盤才能固定下來。

王子昭在《二手傑作》拍攝現場

毒眸:回看整個導演過程,你給自己打幾分?有哪些經驗會被復用到下次的創作經歷中?

王子昭:75。

主要是在類型片寫作上,這是我學習到的一個新的技能,下一次我可能還用這個技法,選材上我看能不能再普世一點,入口可能要開得更大。

以及作者態度,因為目前還太稚嫩不敢說是作者性,在這事上我不能說我現在呈現出來有多好,但確實對作者性做了態度上的追求,我對這事是有要求的,也覺得這是導演最必不可少的東西。

毒眸:做電影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帶著某種你個人的表達目的嗎?

王子昭:我還是愛探索能力與慾望之間的平衡。

王子昭在《二手傑作》路演現場

尤其近幾年我一直在想,一個人的企圖、慾望和他自己的能力到底匹配不匹配?我喜歡那種尷尬的人處在尷尬的境地上的故事,因為沒有一個人真正知道自己的能力。企圖跟自個的能力匹配,就要認清自己,沒有什麼不堪的。

可能現在市場上多的是「快消品」,但我不想成為「快消品」,哪怕我現在的能力不足以支撐我成為真正的藝術品,但我不能放棄追求,哪怕做工藝品也可以。所以眼高手低這事我不怕,因為眼不能低。

毒眸大學畢業到現在差不多隔了十年,你覺得整個電影行業的創作氛圍以及生存環境有哪些變化?

王子昭:我覺得更好了,我們也有機會了,以前說起院線電影,總覺得有幾個大導演,我們都還夠不上。現在這個市場給了創作者足夠大的地兒,讓不同的創作者都能進來試一下、玩一下。

正在拍攝現場講戲的王子昭

毒眸:你怎麼看現在市場上的「前三部導演」?

王子昭: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他們最大的特點是根據市場做出自我調整,包袱沒那麼大,我覺得這是好事。

電影是一大盤子,得大家一起把盤子做大,我們得在這盤子上,才能說後面的事兒。我希望這個片子把故事講清楚,又有觀眾、創作者,最後整個大盤越來越好。

毒眸:你覺得電影市場的觀眾是哪批人?會覺得和他們有代溝嗎?

王子昭:我也挺費解的,這回我也想認識認識觀眾,再決定擁不擁抱,迎不迎合。

代溝我覺得是這樣,我們接受的美學薰陶,大家現在去重塑、復興,那種美學的樣子沒準現在的觀眾沒見過,也許人家見了以後覺得挺好玩,還挺帶勁。

這世界上你永遠討好不了別人,你只能做一件事,還不一定能幹成。所以只要把事做好,首先對得起自己,其他的交給命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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