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工作這一年

2022-05-08     每日人物

原標題:沒有工作這一年

面對不同以往的就業局面,在沒有工作的一年裡,他們不得不調整預期、尋找自洽的方法,去探索一條新路。

文 | 高越 李清揚

編輯 | 趙磊

運營 | 繪螢

獨家版權稿件,違法轉載必訴

這是沒有工作的一年。

手中沒有一個offer,畢業後,楊波輾轉山西老家、武漢和廣州三個城市求職。他做過兩周超市零工,負責上貨、收銀,當過半個月商場導購,在過年期間看店。夜晚時分,躺在青年旅社的床上,楊波忍不住想,新的畢業季快到了,自己就這樣度過了沒有工作的一年。

畢業即失業,這是個殘酷的局面,就像是一個成長遊戲,一些人成功闖關、開啟了人生新階段,一些人晉級失敗,被迫留在原地。

對於應屆生來說,就業確實越來越難了。據官方數據,2022屆高校畢業生規模預計為1076萬人,創歷史新高。智聯招聘的調研中,有61%的應屆生感受到求職競爭「非常激烈」。儘管已經降低期望月薪,但隨著往年吸納應屆生的大戶——教培、地產、網際網路、酒店服務等行業的招聘需求銳減,就業難上加難。

掉隊、停滯、不能按部就班,外界目光與無形壓力落到他們身上。面對不同以往的就業局面,在沒有工作的一年裡,他們不得不調整預期、尋找自洽的方法:有人拉長戰線,不斷地求職考試;有人回歸家鄉,降低工作預期;還有人義工旅行,為自己鋪設緩衝期。

在過往經驗失效的當下,他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

畢業即失業

走進學校的秋招會,楊波才意識到,自己的腳步慢了。

他學的是軟體工程專業,心儀以高薪出名的網際網路公司,即使是二本,他也把最低薪資設在了七八千元。但放眼招聘會,來的公司幾乎都是他沒聽過的。硬著頭皮投了幾十封簡歷,每周參加兩三場招聘會,卻始終沒有楊波滿意的崗位。

春招時,楊波選擇回到山西老家,在一個化工公司實習,工作內容並不對口,甚至「沒有具體的崗位名稱」。他不喜歡化學,「這方面成績也很差」,嫌棄入職後5千元的工資太低,行業「天花板」也低,最終拒絕了轉正。

臨近 畢業,楊波開始焦慮了,「總覺得自己慢人一步」,輔導員著急就業率,出面聯繫讓他簽訂了一份三方協議,他卻連公司名字都不清楚。就這樣,畢業後,楊波成為了「已就業」數字中的一員,兩手空空地回了老家。

漢語言文學專業的阿崔也面臨相似的境地,她從來沒想過,自己畢業後會沒有去處。

阿崔想成為語言學家,周圍朋友大多保研,她不想掉隊,選了一個艱難的考研目標——中國人民大學的語言學專業。她從2020年2月開始複習,比大多數備考生都早很多,信心十足,就連從考場走出的那一刻,「也覺得是很穩的」。

但最終結果意想不到——她落榜了。甚至申請了成績覆核後,結果仍是一樣。

阿崔備戰考研。圖 / 受訪者提供

那一年,人大語言學專業的錄取人數僅為9人,報錄比約為13:1,這是一場神仙打架的比試。

「考研熱」延後了許多應屆生的求職時間與進程,阿崔與無數考研失利黨一樣,在上岸無望後才選擇進入求職市場。為了追上節奏,她立即找了春招實習,但在收拾行李的那一天,她卻猶豫了。一直以來告訴大家「沒關係、我很好」,這時才發現考研失利的刺還扎在她心裡。

心情不好時,她會拉上窗簾、關著門,躲在被子裡,不斷質疑過去的決定:如果只考普通的211,是不是上岸了?如果大四去實習,是不是有份很好的工作了?現在這樣選擇,會不會又走錯了?

周圍幾乎所有人都覺得她是個自信、愛笑、活力四射的人,但在那段時間裡,她變得有些畏手畏腳,不敢拍板做決定。最後只能爽約實習,先回老家待業,思考自己到底該怎麼辦。

這也是所有找不到工作的應屆生們共同的困惑,他們有人行動慢了、春招落選,有人留學歸國、求職不順,還有更多考研失利黨與考編落選者,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呢?

失敗的循環

此前的應屆生們,多數人都能有另一種選擇,考研失利,找工作也不晚,也能找到,選擇二戰,考上的希望也很大,工作夠不上最好的,也能保底個還行的,但對於2021、2022這兩屆年輕人,考試、求職,仿佛是一次次失敗再重來的循環。

「工作不好找,就接著讀書吧」,回家後的楊波也曾想考個研究生,但備考時的各種新聞打破了他的想像,「名校碩士擺攤賣滷味、考街道辦都要海外碩博」,楊波明白,形勢已經變了,再讀幾年情況也不會更好。

放棄考研,楊波回到求職老路。去年10月,他去了武漢,蹭住在同學的出租屋裡。同學有份工作,月薪只有3千多元,楊波接受不了這樣的低薪,但也降低了自己的工作預期,「不用對口了,只要有崗位,都可以試試」。他投了銷售、直播運營,甚至是劇本殺助理。

走到面試關的並不多。當時有個直播運營的工作,去公司面試的時候,楊波才明白原來是給網紅主播做經紀人。他偷偷在網上查了這家公司,感覺不太靠譜,不肯將就著接下。

那時候,新一年秋招開始了,可選擇的崗位變得更少,幾乎所有非應屆生的招聘都要求從業經驗,「一年、兩年起步,有的甚至要求三五年」。

楊波收到的招聘信息。圖 / 受訪者提供

電氣工程與自動化專業的林楚琰也一直在失敗中循環。備考了國家電網5個月,她在一批的內蒙古考區過線,但成績不太高,「只能選擇邊遠的城鎮」。林楚琰決定再試試,放棄了調劑機會,在二批考區中選擇了老家遼寧,可沒想到只招收專科生,她直接出局了。

林楚琰曾向學姐們討教經驗,學姐告訴她,這個專業的女生,工作不好找。因為要爬電桿,有些公司的招聘要求甚至明確寫明「不要女生」,別對春招抱希望,還是要「考出去」。只是她不明白,學姐們走得順暢的路,為什麼到她這就這麼難。

一份東部沿海某縣城引進名校優秀畢業生的名單顯示,大量的名校碩士、博士通過「人才引進」的方式湧入縣城體制內基層崗位,這種現象愈加普遍,進一步加劇了考公、考編的競爭難度。

考編不成,就轉向考研。林楚琰一開始備考原專業,可數學一直是她的短板,拉鋸了2個月,還是被折磨得舉了白旗。接著她又想到了跨考,聽說新傳是跨考大戶,就業前景也不錯,加上對文字有興趣,便在校外租了間房子,天天蹭學校的圖書館備考。

一邊是坐定板凳,另一邊是打零工賺錢。楊波遲遲沒找到工作,為了有生活費,只能找些兼職,他先在便利店上貨、收銀;之後又去了商場給人看店,過年期間因為疫情,人並不多,「只要站在門口」,半個月就有兩千元。父母也發過幾次紅包,每次一兩千元。

楊波排斥回老家,他家在山西的一個小縣城,完全是熟人社會。在家待著的時候,常有人問,在家裡幹什麼?現在他在外面,父母也會被問,孩子在哪裡,在做什麼?為了躲掉盤問,楊波甚至沒有回家過年。

林楚琰的考研之路也再次失敗,差14分過線。今年,考研報考人數達到創紀錄的457萬人,分數水漲船高,「卷王」新傳更是高得嚇人,400分的高分此起彼伏。說到這裡,林楚琰也想不到今年能這麼卷,她只覺得「人生無常」。

為了考研成功,林楚琰泡在圖書館內學習。圖 / 受訪者提供

尋找新出路

正常的路實在是走不通了,有人開始琢磨別的辦法。

被現實打個措手不及,阿崔為自己設置了一段心理緩衝期——去義工旅行。

第一站是北京長城下的一間民宿,只有短短7天,早晚班輪換,每次1至6個小時。工作很簡單,整理被褥、辦理入住和退房,在吧檯做飲料、帶著客人玩桌遊……用勞動換取三餐與住宿。阿崔把經歷寫成帖子,反響很好,她有了靈感:可以嘗試做自媒體博主。

阿崔在長城腳下的民宿內當義工。圖 / 受訪者提供

為了尋找好故事,阿崔將第二站定在拉薩。進藏的決定,父母並不支持,他們希望女兒儘快找一個穩定的工作。阿崔還記得,下定決心的那一天,她和母親大吵一架,她跑出家門,蹲在單元門前吹冷風,是父親跟過來告訴她,媽媽只是擔心未來她會抱怨,父母當時沒能給她提出好建議。

但阿崔還是想趁著年輕闖一闖,她說服父母,推掉了公關公司、中國日報和美食編輯等多個正在推進的offer,坐了40多個小時的火車,中途經歷上海、西安的兩波疫情檢查,才抵達了正值旅遊淡季的拉薩客棧。

上午,阿崔在客棧里幫忙;下午,拿著相機四處溜達聊天。她始終以他者的目光觀察著:16歲就出門闖蕩的攝影師、開廣告公司的退伍老兵、96年的裸辭小哥、紀錄片拍攝團隊……這些人都出現在阿崔的故事裡。

過完年後,阿崔選擇了不一樣的第三站,她去了湖南寧鄉的扎染工作室,老闆叫做「蘭姐」。在那裡將近2個月,阿崔跟著蘭姐學習植物染布、加工染布的木板、參與直播。這些經歷讓她這麼一個風風火火的人,漸漸變得平和。

調整好預期,找到新出路的還有沈潞。文科專業的她一直把考公當做就業歸宿,但這並不比考研輕鬆,今年,國考通過資格審查的人數與計劃錄用的人數比為68:1。沈潞國考差一點幾分過線,省考面試沒過,她這人比較內向,父母也說她「不夠闖實」。她把這當做失利的原因,沉浸在挫敗感里。

回老家後,沈潞每天待在自己屋裡,一整天不出門,父母看不下去,總是不停念叨。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有事可做,沈潞開始打零工。她先去了貓咖,喂食、打掃貓窩、在吧檯做咖啡……她並不覺得累,反而感到治癒,一坐就是整個下午。

後來,她又去了奶茶店,不做全職,跟一個大學生輪流換班,每次半天。一開始在機器上收銀,後來學著做不同的飲品,每個月兩三千元,沈潞吃住都在家裡,幾乎沒有花錢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機會,沈潞產生了寫網文的想法,她從高中開始就喜歡看小說,大學讀的也是文學相關專業。沈潞決定試試看,她換了兼職,只周六日去畫室工作,剩下的時間全部用來構思作品,列大綱、查資料,看許多相關的書和紀錄片。

開始動筆後,順利時一天寫一萬多字,枯竭時兩千字也寫不出來,直到積累了幾萬字的存稿,她才敢投遞給網站。不用應對面試、也不需要擅長說話,可以沉浸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沈潞難得在接連的挫敗後,「找到了新的成就感」。

這些年輕人,都成了全國兩億靈活就業者中的一分子,還有更多人選擇了直播、送外賣等多種多樣的網際網路新興職業。

圖 / 視覺中國

這才是工作

幾個人的故事背後,是一個群體的境遇。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1年畢業季,大批應屆生進入求職市場,帶動了我國青年失業率明顯上升。「最難就業季」的說法年年有,但直到如今,才是不同以往的最難一年。

疫情過後,經濟的不確定性增加,新的就業趨勢已經來臨,出於對「穩定」的期許,新一輪「考公熱」「考研熱」再次爆發。近20年來,曾出現過的三次考公考研浪潮,都與經濟周期息息相關。

2022年國考開考,報名人數突破兩百萬。圖 / 視覺中國

第一波是2004年前後,正值「非典」疫情過去不久,後來的考公龍頭老大華圖與中公也是在那時開始布局公務員培訓領域。第二波是在2009年前後,受金融危機風波影響,國考人數首次超過百萬。第三波浪潮,就是2020年至今。

前兩波考試熱情,最終被房地產和網際網路所承接。在過去,「搶人大戰」是6月份的保留節目,不僅房地產、網際網路正值開疆擴土的時代,還有教育培訓、銷售顧問、酒店餐飲等行業也是吸納畢業生的就業大戶。

這1000多萬畢業生們在網際網路世界裡長大,隨處可見行業天花板的輝煌,聽的也都是入職即高薪和充滿機遇的故事,眼看著前人奮鬥幾年便「財務自由」,設想預期是「只會越來越好」,卻不知,情況早已改變。

房地產已進入「黑鐵時代」,神話不再;「雙減」政策正式實施後,曾經招聘2021屆畢業生數量最多的教培行業,也被潑了一大盆冷水;擠破頭的高薪網際網路,頻頻傳來裁員的聲音,離職工牌堆滿一大箱,半層樓的人轉眼走空。

我們常用CIER指數,來衡量就業市場的景氣程度,以1為分水嶺,指數越大,說明就業信心越高。今年,高校畢業生的CIER指數已降至0.71,與2019年同期相比幾乎腰斬。京津冀、長三角及珠三角地區的CIER指數分別降至0.49、0.64和0.66,更是縮水幾倍不止。

過去,這三個地區就像龐大的蓄水池,吸引無數畢業生流入它們的熱門行業里,但現在新的寒流吹散了大家的信心與熱情。驟然改變的現實,往往會打得應屆生們措手不及,不得不用更多的時間給自己緩衝。

有的人緩過了勁,調整了工作預期,找到新出路。阿崔已經報名了外派泰國的漢語教育項目,準備用10個月的時間,再增加一份難忘的工作經歷;沈潞放下了對大城市的追逐,在父母的幫助下,做了一名基層事業單位的合同工,下班後的時間繼續構思小說。

沒有工作的一年,也會帶來遺憾與代價。考試接連失利的林楚琰終於決定找工作了,她順利通過一家央企的筆試,卻被一紙檔案困住,HR在電話里告訴她,「檔案不在學校,不能被錄用」。她想解釋,自己只是一直在考試,沒交過任何社保。對方的回答很直白,「我理解你,但規定就是這樣的」。

楊波面對的是所有非應屆生找工作時的共同難題:如何解釋簡歷中一年的空白期。今年3月,他又去了廣州找工作,幾乎每次面試都會被問「這段時間在幹什麼?」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任何說法都是打啞謎,「我就是被迫待業了啊」。

廣州物價高,楊波沒選擇租房,躺在青年旅社的床上,他開始後悔,當時拒絕了老家5000元的轉正offer。現在,他的求職標準已經降到最低:交得起房租、吃得上飯,能過一天算一天。

圖 / 視覺中國

(文中受訪者均為化名)

每人互動

你如何看待「畢業即失業」?

【版權聲明】本文由【每日人物】創作,獨家發布在UC瀏覽器,未經授權,任何平台不得轉載。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6e9a83d54615e6f454b88994cf8c0dff.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