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群眾與羅剎海市

2023-07-27     娛樂硬糖

原標題:恩怨、群眾與羅剎海市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說唱圈的beef:抄襲flow,搶女朋友,嘲笑別人坐經濟艙。

華語樂壇的beef:2010年,「音樂風雲榜」十年慶典,那英以一票否決權力排眾議,令刀郎失去入圍機會,並留下著名點評:「他不具備審美觀點。」十三年後,刀郎發布新歌《羅剎海市》,被網友解讀出影射復仇意味。

文學圈的beef: 《聊齋志異》中《羅剎海市》一篇,蒲松齡為自己屢試不第鳴不平,以「異史氏」身份跳出來大喊:「嗜痂之癖,舉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全世界的領導都口味清奇,因此小「裝孫子」有小好處,大「裝孫子」有大成就。那不裝孫子呢?大清導師全無品味,遂令蒲老練習五十年未能出道。

上位者沒有審美,下位者被不公對待,實乃貫穿千百年的社會主題。只是有時精英文化占據主導,人們就說你這土鱉什麼玩意,確實俗不可耐。有時人民群眾翻身做主,便要踢翻羅剎國的祖宗牌位。或者更簡單粗暴一點,「雞蛋石頭,我站雞蛋」。

當今顯然是後一種局面。按照網友通行版理解,《羅剎海市》歌詞中的「那又鳥」指那英,「馬戶」指楊坤,「公公」指高曉松,「一丘貉」指汪峰,「未曾開言先轉腚」指《好聲音》轉一次身50萬的傳聞。

酷狗音樂、QQ音樂熱搜榜第一,抖音14.8億次播放。不管是刀郎有意影射,還是網友過度解讀,《羅剎海市》已經成為2023年的現象級beef歌曲。

它不僅讓網友重新思考那英對刀郎的評價是否有失公允,還讓人們對《好聲音》乃至整個文藝圈的權力結構再起質疑,於是擴大「審查」想起了郭德綱與周立波的紛爭,又牽連到曹雲金的「反出師門」,進而認為曹雲金想漲工資沒啥問題,王惠噗通往曹雲金面前一跪才是道德綁架……

眼下,那英、楊坤、汪峰、高曉松的社交媒體評論區均已被攻占,都是「你我本無緣,全靠羅剎海」。就連被餘波捲入的郭德綱也關閉了評論區,金子倒是湊熱鬧不嫌事兒大,在直播間來了現掛翻唱《羅剎海市》。只不知他是為前師父被主流相聲界打壓鳴不平,還是為自己的勞資矛盾擊鼓鳴冤了。

《羅剎海市》能掀起如此風浪,本質是群眾恩怨觀的泛化表達。大家借著歌曲的含沙射影,正大光明澆自己的塊壘,一抒心中憤懣。我們以為網際網路無記憶,其實群眾心裡都有一桿秤。但注意這秤砣是變換的,指不定到某年某月,就把早已定調的事情拿出來翻說。

《羅剎海市》影射了誰?

「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隻雞。」刀郎還是趙本山在小品里引用的那個刀郎,不用聽兩遍就能被魔性旋律洗腦。歌詞改編自《聊齋志異》的《羅剎海市》,但晦澀隱曲之處還不少。

原故事講述馬驥流落羅剎國、遊歷海市龍宮、最終返回中土。羅剎國以丑為美,長相俊美的馬驥只好用煤球塗臉,得到了羅剎王的寵愛。但他又內耗:「何能易面目圖榮顯?」哥怎能為求榮華富貴而改變本來面目,去迎合這些鳥人的扭曲審美。於是馬驥又去海市、入龍宮,以自己真正的才貌贏得龍王賞識並與龍女婚配。

《羅剎海市》對原故事做了很多改編,首先是方位。「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這與蒲松齡的方向是反著的。馬驥初到羅剎國時,有人對他說:「嘗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也就是說,羅剎國往西二萬六千里才是中國,刀郎筆下的「羅剎國向東兩萬六千里」應該不是指中國,而是未知之地。

其次是人物。「河水流過苟苟營,苟苟營當家的叉杆兒喚作馬戶。十里花場有渾名,她兩耳傍肩三孔鼻。」河水流過一個叫「苟苟營」的地方(化用蠅營狗苟,暗指齷齪地),有個叉杆兒叫馬戶。杈杆兒是妓女的管理和保護人(男的叫杈杆兒,女的叫老鴇),此處暗示馬戶做的是青樓行當。兩耳傍肩三孔鼻,是羅剎國的相國之長相,原文說他「雙耳皆背生,鼻三孔」。

歌曲中的「那又鳥」是找不到原著對應的新角色。「那又鳥」和「馬戶」的荒誕之處,在於不知道他們自己是雞是驢,反而洋洋自得以之為美。「馬戶愛聽那又鳥的曲,三更的草雞打鳴當司晨。」馬戶愛聽「那又鳥」唱歌,但實際上「那又鳥」是牝雞司晨乾了自己不該乾的事。

「半扇門楣上裱真情」,這裡的「半扇門」硬糖君認為是「半掩門」的訛誤或同義換用。「半掩門」在明清小說里多指婦女不忠貞或者是暗娼。清代《鄉言解頤》:「謂婦人之不貞者曰半掩門。」明代《說略》:「門戶二字,伎院名也。」舊社會說妓女或與之相關的慣用語有開私門、開後門、半開門、半掩門子、暗門子、私門頭等。

「那又鳥」在「半扇門楣」上裱弄真情,實際就是嘲諷她從事的職業以及假意逢迎的嘴臉。此「裱」表面是裱糊粉飾之意,內核卻是虛假賣弄和對醜陋的遮掩。

歌曲寫到馬驥到來時,借他的視角鞭撻了「馬戶」和「那又鳥」的滑稽行為。「它紅描翅那個黑畫皮綠繡雞冠金鑲蹄,可是那從來煤蛋兒生來就黑,不管你咋樣洗呀那也是個髒東西。」不管「那又鳥」怎麼化妝美化自己,因為本身是個煤球蛋,無論如何也「洗不白」。此處可以聯繫到創作者對娛樂圈「黑白顛倒」現象的痛斥,倒不一定非要獨指幾個轉椅子的導師。

刀郎的「復仇」

只要看過刀郎當時的回應,就應該知道《羅剎海市》有被群眾過度解讀當槍使的傾向。當時有記者問刀郎「那英說你的歌都是農民在聽,你怎麼看?」刀郎反覆和記者確認有沒有聽到那英本人說,然後回應:「沒有這事吧,空穴來風。」

就我們現在能找到的影像資料來看,那英確實沒說。她解釋刀郎為何被她排出入圍「十大影響力歌手」的原話是:

「刀郎在台上,如果說這奧運會想要等著看他和劉歡,我一定是站在看劉歡的那個位置上,他不具備審美觀點。就是我覺得我們評吧,剛才說了半天就是刀郎這個銷量呢我又閉嘴了,他的確我們誰都沒賣過他,可是咱們不能光靠銷量。」

這比那英說章子怡當歌唱節目導師「起到造型上的作用」還要禮貌些,《好聲音》其他幾個人,當時對刀郎的批評其實更不客氣。楊坤曾反問記者:「他有音樂嗎?你認為他那是音樂嗎?」汪峰則說刀郎現象是流行音樂的悲哀;高曉松表示刀郎的專輯自己會扔進垃圾桶,他的爆紅是士大夫階層的失敗——可不嘛,士大夫階層確實在今天徹底失敗了,原來矮大緊是預言家。

現在再拿著《漠河舞廳》《野狼disco》《大風吹》去問這些歌手,估計很難聽到如此言辭激烈的批評。但十幾年前,他們是面對媒介擁有更大聲量的人,是對樂壇有更大發言權和影響力的人,更重要的是,那時精英文化還未完全失去其魔力。不像今天,你說你是網友,還能得到一句「尊重你發言的權利」。你說你是專家,那只有呸呸呸了。

在移動網際網路向每個人進行言論賦權之前,刀郎和旭日陽剛那批歌手以及他們的擁躉,是無法在媒介上進行有力量的公開表達的。即便後者對報紙電視上的名人言論感到憤怒,頂多給媒體寫信,人家還不用搭理。群眾力挺《羅剎海市》以及在那英、楊坤、汪峰等人直播間打卡,正是一種滯後了的群體情緒的宣洩。

打開那英的抖音,最新一條視頻發布於7月3日,是配合《我的人間煙火》宣發的主題曲演唱。平時那英的抖音評論大多在1萬上下,這條視頻卻達到了驚人的187.9萬。

「因為羅剎海市第一次來到這裡,下一站楊坤站,有一起的朋友嗎」、「第一站那英,第二站楊坤,第三站汪峰,第四站高曉松,大熱天的忙啊」、「第一次來她的抖音帳號是為了看評論」……

乍一看,很難get這種到處打卡的行為。但如果我們將其視為一種群體態度的表達,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也許刀郎是無心諷刺,但網友卻更憤憤不平。大家需要的是一種遲來的炫耀武力,一種已經塵埃落定的事件之翻案,一種更泛化的恩怨觀的表達。

文藝工作者如何科學吵架

1933年,冰心在《大公報》上發表了《我們太太的客廳》。這篇文章里的太太經常在家裡舉辦文化沙龍,明面是學術交流,實際是賣弄魅力的名媛party。

雖未指名道姓,可明眼人一看便知這是在說林徽因。據說當時在山西的林徽因立刻給冰心寄了一壇醋,後來兩人甚少來往,即便晚年冰心說那篇文章其實寫的是陸小曼,也沒人信了。

且看,要想科學吵架,也就是我們俗語說的「罵人不帶髒字」,確實需要藝術化的處理手法。比如《羅剎海市》最妙的一句其實不是「那馬戶不知道他是一頭驢,那又鳥不知道他是一隻雞」,而是「過七沖越焦海三寸的黃泥地」。

「七沖」是中醫里消化道的七個衝要部門,即飛門、戶門、吸門、賁門、幽門、闌門、魄門。其中飛門指嘴,魄門指肛門。焦海分為上焦、中焦、下焦,「過七沖越焦海」就是食物在人體消化排出的旅程,那麼「三寸黃泥地」應指糞污。開篇便點明了主人公所到之地,髒得不行。

我們熟知的「羊胎素大戰」,還有刀光劍影的「下半場」。在《魯豫有約》里,魯豫說袁立和斯琴高娃「某個角度有點像。」袁立哪受得了,直接說:「嗯,因為我現在比較豐腴嘛。」潛台詞是我胖了才像斯琴高娃。

最近比較火的《我的人間煙火》魏大勛、楊洋戲裡戲外之爭,也在《你好星期六》里貢獻了名場面。楊洋挑戰完落地後沉浸在帥氣里無法自拔,魏大勛跑上去採訪:「是不是,是不是很難?」見楊洋沒理他,繼續說:「你別耍帥了,是不是很難?」楊洋挑戰失敗搞笑程度10%,魏大勛湊上去說別耍帥搞笑程度10000%,魏大勛彎著腰說別耍帥搞笑程度1000000000%。老來得粉不易,硬糖君勸大勛花慎言!

我刪你高光戲份,你艷壓我大搞營銷,《我的人間煙火》二男也算打得有來有回。而群眾立場鮮明的站位,除了劇情、演技使然,也是異見者多年沉默,終於能趁機一吐為快。

當然,一個矛盾能不能升級被群眾牢記十幾年、乃至翻案,還要看可不可以代表更廣泛的群體。2016年郭德綱和曹雲金的師徒大戰,當時人們多罵曹雲金欺師滅祖。就連重要證據發票,也被說留這麼多年是別有用心。

而如今在曹雲金翻唱《羅剎海市》的視頻下面,熱評卻是「曹老闆和刀老闆前些年經歷有點相似。」現在有幾個人能代入封建師徒恩怨?勞資糾紛才是情緒和流量爆點。

蒲松齡的《羅剎海市》,其實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就是群體觀念的力量。羅剎國上上下下都以丑為美,任你什么小鮮肉來了都得裝糙漢。而龍宮將才貌視為唯一標準,看到個帥哥,也不問家庭條件如何、有沒有正式工作、甚至老家有沒有老婆都不管,就把龍女嫁他。那中土故國呢?開頭馬老爹就說了,「讀書不能當飯吃,跟我學做買賣吧。」這才有了馬驥出海做生意的奇遇。

你要唱《羅剎海市》,先要看清這是羅剎國、龍宮還是我天朝上邦。遲到的歌壇beef告訴我們,媒介在變,人心在變,乃至於評價是非正義的標準也在變。

下一個被翻案的竇娥,諸位押寶哪位?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5f4edb9f9f47657c54dfda2f7149882a.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