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熱搜來得實在詭異。
我們對它既獵奇,又躲避,最後在一通套路的總結陳詞中終結話題。
真的終結了嗎?
今天Sir要說一個並不輕鬆的話題:
陰婚。
01
石子
首先濺起水花的是。
廣西財經學院街舞社的舞蹈,《殙》。
舞台上,一個新娘打扮的女孩在滿心歡喜地梳妝。
但配樂、伴舞、打光都相當陰間,猶如靈堂蹦迪。
沒錯,等待她的是一樁陰婚。
背景在舊社會,貪財的老爹,把自己的閨女賣給有錢人家結陰婚的故事。
在舞蹈中,新娘的母親,扶她跨過門檻後,忽然開始哭。
還沒等姑娘反應,一群黑衣舞蹈演員衝上來,像無數黑暗而無形的勢力,將她綁架、勒死。
一番掙扎和哭喊後。
禮成。
新娘嫁給了一個軟綿綿的「死相公」。
這支舞蹈很快在網上爆火。
如果說它喚起的是我們久遠的恐懼。
那麼幾天後我們陡然撞上的,則是陰森森的現實。
第二顆石子也投入了湖面。
生前被公婆和丈夫虐待至死的方洋洋,又被配了「陰婚」。
22歲的女孩方洋洋,被禁食、被棍棒打,飽受丈夫和公婆虐待後,死於2019的春天。
方洋洋智力有些低下,曾經流產、不孕、兩家的彩禮爭端,都是這個女孩遭受虐待的原因。
出嫁時紅光滿面有些圓潤的方洋洋,到死時只剩下了60斤。
方洋洋的最後一天是這樣度過的。
早上,因為拒絕做家務,屢次遭到家人毆打。
中午,被禁止吃飯。
下午,重複著上午的遭遇。
四點多時,方洋洋不舒服,身上冷,婆婆下了兩碗面片,方吃了一碗,她吃了一碗。
晚上6點,死亡。
2020年1月22日,禹城市人民法院一審判決,丈夫和公婆被判二至三年有期徒刑,丈夫緩刑。
事件曝光,憤怒的聲音讓案件衝上熱搜。
2月,德州市中級人民法院撤銷原判決,定於11月19日重審。
18日,方洋洋的表哥接到通知,庭審再次延期到11月27日,同天,因為原審沒有公開,違反規定,被再次發回禹城市法院重審。
但不知何故,一直延期到現在還未開審。
前段時間,事件有了新動態——方洋洋的骨灰,被配了陰婚。
表哥說得隨意。
「活著沒有享到幸福
讓她在另一個世界好過一點
具體操辦是我舅舅操辦的
就是幾千塊錢的事兒吧」
說完解釋道:幾千塊不是彩禮,是喪葬費。
女性遭遇暴力的慘案,我們已經看過不少,但方洋洋遇到的魔幻現實在於:
她生而為工具,死而為商品。
就算化作了一捧灰,也逃不過被出賣和利用的命運,她這一生的價值,被榨得連渣都不剩。
一時間。
陰婚這個似乎正在離現代社會遠去的話題,突然在網上泛起,大家聲討的矛頭都對準了「吃女人的封建陋習」。
然而,需要警惕的是——當我們歸咎傳統的時候,也可能被傳統遮蔽了真正的現實。
02
傳統
陰婚,是很多人聽說過沒見過的「傳說」。
要說見過,更多的也是在電影里。
《最愛》。
在愛滋病村,趙齊全12歲的兒子被毒死後,他給兒子配了一門陰婚。
對方是縣長家的閨女。
送殯的紙製品里,有小轎車、大哥大,能讓兒子在陰間過上現代化生活。
辦完儀式後,趙齊全說自己想和縣長聯合開發一片墓地。
這裡說明了陰婚的兩個目的,一是建立姻親關係,二是滿足補償心理。
今天我們一說起陰婚,最大的恐懼在於,對女性價值至死的盤剝。
但你能把這完全歸說是傳統嗎?
《血觀音》里同樣有陰婚的一幕。
富家女林翩翩一家被殺,她與Marco的「愛情故事」曝光後,獲得外界同情,公眾捐錢給他和林翩翩辦了一場陰婚,幫助兩位有情人修成正果。
婚禮也和普通婚禮程序一樣,掀頭紗、戴戒指。
不同的是,新娘是個紙人。
而且,氛圍肅穆,幾乎沒人笑。
新郎Marco一臉悲痛地出場。
他是在為逝去的戀人而傷心嗎?
恰恰相反,林翩翩把她當男寵豢養,扣押他的身份證,不讓他離開。現在她死了,他還要做陰婚的新郎。
Marco是在為自己被擺弄的命運而悲傷。
在傳統的陰婚中,更多的情形不是給兒子找媳婦,而是給亡女物色一個男人當做歸屬。
研究這種習俗的人類學家武雅士(Arthur Wolf)就發現:
結婚的男人是被優先考慮的,因為他們有孩子,而他們的孩子有義務將亡魂當作母親來祭拜。
但是,哪有那麼容易找一個願意和死者結婚的男人呢。
這種時候,就只有靠騙,靠偷襲。
電影《屍憶》雖然是鬼片,卻很詳盡地還原了台灣的陰婚風俗。
有的父母會為女兒「誘捕」一個丈夫。
他們在錢包里放上生辰八字、自己的私人物品,丟到路上,哪個男人撿到了就被按頭說是前世姻緣,要娶了這個死去女子的亡魂。
陰婚這件事,在傳統社會中通常女方比男方迫切。
因為未出嫁的女子如果早夭,既不能進入自家的祠堂被祭拜,也沒有夫家接納她,就會變成孤魂野鬼。
為女兒找陰婚對象,也不只是中國的傳統。
2007年,曾演過《那小子真帥》、《屋塔房小貓》的韓國演員鄭多彬在男友家自殺。
5年後,她的媽媽為她擇一良婿(不是當時的男友),辦了陰婚。
研究陰婚十幾年的學者黃景春在一篇論文里總結產生陰婚現象的社會根源有三:
對死人作祟的恐懼;為人父母者自身情感宣洩的需要;宗法性家族制度的要求。
不可否認,陰婚在今天已經是一種落後的習俗。
比如,傳統社會要求,每個人的人生都需要結婚才有意義,所以有了陰婚的執念。
但現在,結婚不結婚都是一種個人選擇的生活方式,父母安排的陰婚,一定就是孩子想要達成的「心愿」嗎?
今天我們都難以接受陰婚的存在了。
但在被我們傳頌的故事裡,仍然能看到它的影子——《孔雀東南飛》《倩女幽魂》《牡丹亭》,生者與亡魂的情愫,被看成是愛情穿越生死的力量。
乃至在國外,陰婚也會被改寫成悽美的傳說。
最著名的例子大概就是蒂姆·伯頓的《殭屍新娘》。
陰婚,這個古老的傳言,或被用來當做恐怖片噱頭,或者作為愛情片的橋段。
都在故事中,和我們保持著一段安全距離。
但究竟是什麼,讓我們的心理再度破防?
比起傳統,還有更錯綜複雜的。
03
裂變
《我不是藥神》的導演文牧野早年拍過一個短片《安魂曲》。
故事簡單,一家三口出車禍,妻子當場死亡,女兒做手術,一周內需要12萬。
幾乎是家徒四壁的男主哪裡拿得出這麼多錢。
太平間的工作人員給他出主意,10萬,變賣自己妻子的屍體。
一面是死了的愛妻,一面是等著救命的女兒。
現實的緊迫不能讓男主思考太久。
挑了遺照,他帶著去需要買屍的家庭。
能出得起十萬塊的家庭,應該會是有錢人吧。
但沒想到,老夫老妻的家裡,比男主家還要寒磣。
而且他們的痛苦,並不比男主少。
一家痛失愛妻,一家痛失獨子。
兩個破碎的家庭,用自己的辦法給死人找到安魂之所。
或者說,為活人找到心安的理由:
男主賣屍得錢救女,看到妻子的亡魂後讓她安心;老兩口砸鍋賣鐵也要讓兒子泉下有伴。
在這個故事中,更多的是無解與無奈。
你能說這對老夫婦有錯嗎?你能說這個賣妻救女的丈夫有錯嗎?
如果一定要說什麼有錯,Sir覺得是短片里展現出的那條——產業鏈。
如果只是兩家給未婚的子女尋求合葬,在相互自願的情況下,我們無法說這樣的風俗就等於「吃人」。
但和過去不一樣的是。
這樣「相互配對」的情況越來越難出現。
為何?
以人間作為陰間的鏡像來看。
有記者走訪了一個「人市」,即相親市場,發現家長都在抱怨彩禮高漲,娶不到媳婦。
他們毫不避諱地,使用了「賣」這個字。
甚至女方自己也覺得,我必須要賣個好價錢,否則嫁得沒面子。
在這種畸形的市場背後,是男女比例失衡。
而在落後地區,由於性別不友好的環境,加速了女性向城市地區的外流。
陽間的事。
投射到陰間,就有了相似的影子。
在陰婚市場,「彩禮」也越來越高。
在利益驅使下,部分農村地區活躍的「鬼媒人」、盜墓賊、設局殺人者和買方成為「配陰婚」利益鏈上的關鍵環節。
2007年,陝西的楊東艷將智力障礙的小娜騙到一個石灣處,給她吃下毒麵包,以3.5萬將她的屍體賣到山西。
兩個月之後,一伙人又殺死一位「小姐」,一人分了一千五。
事後,嫌疑人楊東艷說了一句讓人膽寒的話:
「我是為了掙錢,這錢來得快嘛!要不是失手得早,我還打算再做幾件。」
2016年,《法制日報》報道了這樣一件事:
王某在服刑期間聽說給死人配陰婚利潤可觀,便騙一女子到家將其殺害,用以賣屍。
警察抓到他時,王某說得漫不經心:
「把她殺了,賣給『配陰婚』的,掙兩個錢花花。」
2005年,央視法制頻道的《道德觀察》里說了個更讓人匪夷所思的事。
一位15歲的姑娘被鄰居從學校騙走,殺害、賣屍。
賣了多少錢呢?兩萬塊。
如果深挖,也是有點原因的吧。
有是有,但是看了更讓Sir震驚。
嫌疑人是家庭婦女,丈夫是公務員,收入算高薪,但她不滿足。
「就是需要錢的地方也多呢,我有個小叔子,沒說媳婦,就想蓋房子,也問我們要錢,我說沒錢,可是我這人心還挺強,還總想說別人能給,為什麼咱們就不能給。」
別人有的我也得有,別人沒有的,我也想有。
一條15歲少女的命,竟葬送於一個女人的虛榮心。
這是更純粹的惡。
但殺人賣屍終是過於惡劣,在新聞里,發生更多的是「盜屍」。
別人埋在墳里的屍體,被盜走,變賣,結陰親。
有人藝高人膽大,尼龍編織袋裡裝著整整六具屍體用以變賣,還敢去坐火車,被西安的鐵路警抓到。
這樣的事情,還在層出不窮地見諸報端。
今天我們依然斥責的陰婚。
與其說傳統。
不如說是傳統的裂變。
人性在經濟加速下的失控,習俗在社會分化中的癌變。
終究不是一個簡單的「封建糟粕」就能搪塞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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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助理:北野武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