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太高興了,在屋內忍不住想要大叫。
這次任務結束,我就可以回到地府,繼續做我
的押魂使。天知道為了完成閻王給的這勞什子
任務,我在人間已經待了多久。
十八年!十八年啊朋友們!
在做人以前,我從未想過人間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我以為人嘛,區區幾十年壽命,一眨眼也就過了。所以當閻王發任務的時候,我自告奮勇。
昔日,我威風凜凜,如今,我悔不當初。
「大人,大人…大人…」
我叫了許久,玉佩那邊才傳來懶散的聲音:
「說…」
我壓著嗓子,可壓不住內心的興奮,聲音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欣喜若狂:
「姜葉頌終於要被誅九族啦!我馬上就能回地府了。」
「哦?」閻王大人極其敷衍:「何時?」
我回道:「傳聞,午後會來下旨,秋後執行。」
「那也就是說還沒接到聖旨…」閻王覺得我又在傳遞虛假信息,於是十分不耐煩。
「不不不…」我連忙道:「這次八九不離十。姜葉頌她弟弟造反,已經被逮了。」
「哦…」閻王聲音平淡,好似對這些凡塵事已經見怪不怪。他又「嗯」了一聲兒,說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秋後黃泉相見了。」
這話說完,閻王便消失了。任我如何找他,他都未曾再應過一句話。幾日後,在大牢里,趁著萬籟俱寂,我悄悄問了地府的其他鬼差,才知道地府忙了起來,閻王張羅著,大張旗鼓地要迎接什麼人。
害…
怪是不好意思的。都是老鬼了,也不是沒見過,又不是很久沒見,不過一十八年,何至於此?
我暗暗扒拉手指頭,算著回地府的日子。若是幸運,興許趕得上這個月的鬼市,再巧一些,閻王大人冥誕也趕得上。
我琢磨得好好的,可是行刑前的夜裡出了岔子。不知哪個不要命的,撂倒了所有獄卒,要帶我逃走。
「我不走!」
彼時,我十分決絕。
眼看著臨門一腳,誰跟他走誰是傻子。
害…
人類的肉體,就是如此脆弱。
【2】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時候不早了,估計著該斬首的也斬首得差不多了。
我呆呆坐在榻上,生無可戀,死也趕不上趟兒。
不行…我要死。
信念堅決,我迅速下榻,屋裡屋外找尋著趁手的兵器。
撞牆?我心生一計。
可四下一看,竟是個茅草屋。
茅草屋…能撞死人麼?這個問題我考慮了許久。我真的不想撞不死,反撞成個痴呆。
我就這麼站在地上琢磨,甚至想過以頭搶地。終於,我決定了,還是出去死。
可我這一隻腳剛伸出茅草屋,便瞧見了那個踏著台階走上來的人。
「閔荀…」
我驚呆了。
這不是下令誅我九族的小皇帝麼?他這麼快就找到這兒來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即刻束手就擒,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遞了上去:
「你殺了我吧。」
小皇帝微微蹙眉。
害…就地正法這麼倉促也確實不符合人間事事煩瑣的程序。於是我縮回脖子,乖乖伸出兩隻手腕:
「給我銬回去吧,明天送我歸西。」
說完,我有點兒擔心小皇帝誤會我拖延時間,於是又補了一句:「當然,今天行刑也不是不可以。」
小皇帝那眉毛擰得更緊了,他盯著我,語氣不容置疑:
「你恨我。」
我擺了擺手:「你想多了。」
小皇帝咬了下牙:「可我…誅了你九族。你該恨我的。」
「我…」
算了,多說無益。他說恨就恨吧。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啥時候能死。
「咱們什麼時候走?」我問。
「去哪兒?」小皇帝裝傻充愣。
「回去…行刑…?」我試著提示。
小皇帝一臉無語,我聽得出他強壓著怒火,對我解釋道:「昨日,是我救你出來,又為何要再帶你回去。」
「哈…?」我愣住了。
小皇帝說:「你放心,已經偷梁換柱,沒人知道你還活著。過兩年等事情淡了,我給你換一個新的身份,你就可以…」
「且慢…」
不等他說完,我便打斷了他,緩緩伸出顫抖的手,不可置信得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說…誅我九族…偏偏落下我一個?」
其實我想說的是…難道就差我一個了麼?
小皇帝看著我,試圖解釋:「頌兒…你父兄造反之事不平,難以平朝堂,難以平民憤。可我知道,這些與你都沒有關係…」
「你怎麼知道就沒有關係?」我蹙眉看著小皇帝:「這事我也有參與。確切來說…是我出的主意。」
小皇帝一怔,眼角顫了一下,身子一晃,差點站不穩。
「頌兒…你…」
他無語,我更無語。
明明我已經把證據擺得好好的了,可這凡人小皇帝怎麼就活生生看不見呢?
算了,多說無益。
「所以我們什麼時候走?」我問。
小皇帝好像難過多於生氣。他紅著眼睛,眼眶裡噙著淚珠兒。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為了完成任務,順利回到地府…但我不能說。看來,我若不能給他一個看似真實的滿意答覆,他是不肯罷休的。
我正苦想,他忽然問:
「因為李穆禾?」
「誰?」我暈頭轉向。
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那個短命少年郎。昔日大將軍府的嫡子,亡於弱冠的少年將軍李穆禾。
「對!」我睜大眼睛看著小皇帝,壓著嗓子,冷冰冰道:「若不是先皇昏庸,將軍府不會蒙受不白之冤。若不是你視若不見,李穆禾他不會反!若不是你以我作餌,李穆禾也就不會死!」
那小皇帝臉色鐵青,嘴唇顫著,還在解釋:
「我說過很多次…我沒有拿你做餌…那是…」
「夠了!」
我依舊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因為我覺得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凡人的軀殼如今透不過氣來,憋得我十分難受。我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具肉身,回到地府去逍遙。
就在這時,我眼尖得發現小皇帝的腰間別著一把佩劍。
對不住了,看來要死在你面前了。想著,我飛奔過去,極其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劍。
「閔荀,黃泉路上,我等著你。」
說罷,長劍橫頸而過,我瞥見了噴涌的血濺在了小皇帝的臉上,瞧見了他錯愕驚恐的眼神。我最後記住的,是他瞪著眼睛落淚,仰頭痛哭。
我死在了他的懷裡。確切來說,十八歲的姜葉頌死在了他的懷裡。
據聞,姜葉頌死前說的那句話被小皇帝一直記著,為了那句話,他心痛了整整三年,積鬱成疾,直到死前,也無法釋懷。
天知道,我想說的只是表面意思,我只是想提示他,我會在黃泉路上等著他而已。
畢竟,我其實是個押魂使。
【3】
我是陰間的押魂使,品階比一般鬼差要高出許多。除了在閻王面前,我也是不常笑的。地府之中,他們也都稱我一聲兒「林大人」。
地府的押魂使一共只有五個。有一個因為與九重天的神仙成親,被帶去天上了。有一個因為私放裊裊林的犯人被關了起來,還有一個因為得罪閻王,被調去當了孟婆。如今地府之中便只剩下我與檀逢兩個押魂使。
彼時,他看見我,與我激動相擁,涕泗橫流:
「行了行了。」
每次聽檀逢說話,我都覺得耳朵刺撓。
「最近地府張燈結彩,不是啥節日吧。」
我故意咳嗽著,臉上帶著微笑。
檀逢老實點頭:「不是啥節日。」
「嗯…」我故作深沉:「太隆重了,倒是也沒必要。」
「有必要的。」檀逢十分認真。給我又整不好意思了。
我忙擺了擺手:「也不是啥大…」
「你不知道,鬼王要回來了麼?」檀逢忽然打斷我。
「鬼王?」我一愣。
檀逢又點了點頭:「八百年了,鬼王終於雲遊歸來,我地府再也不用怕那九重天了!」
「可是我…」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地府首屈一指的押魂使林拂,去了那比地獄還要地獄的人間,臥薪嘗膽一十八年,好不容易立功歸來。竟跟鬼王雲遊歸來這樣的大事件撞到了一起?!
話說,鬼王回來以後那是相當看不慣地府近幾百年來的做派,於是開始大規模整頓地府。閻王大人雖說不大樂意,可鬼王畢竟是當年幽冥之後,他也沒什麼資格說不。
自那日起,因為不稱職而被送去投胎的鬼差一撥接著一撥,嚇得大家惶惶不可終日。我與檀逢忙得腳打後腦勺,只因鬼差少了,地府的活兒沒人干,原本不屬於押魂使職責範疇的事兒也堆過來不少。
某個瞬間,我竟有點兒想逃回人間,逃回那個已經被誅了九族的丞相府。
後來,我聽死了的人說,黃泉路上,姜葉頌的父母兄弟還找了她許久。送他們往生的鬼差不忍心告訴他們真相,於是便說,她留在地府做了鬼差,不能再與他們同路。
他們不知道,我曾去送過他們的。我與我那被貶為孟婆的押魂使兄弟換了半晌的身份。
那個給他們舀孟婆湯的人,是我。
【4】
這日,我剛從黃泉回來,半個時辰後要去裊裊林同檀逢交班。我琢磨著先在宣琅殿打個盹兒,可不想,我剛坐在台階上,屁股還沒坐熱,就感覺有什麼人,哦不,有什麼鬼在看著我。
我猛地抬頭瞧過去,是個穿著官服的鬼差。
那鬼差瞧著眼生,似是個沒見過的。他一直盯著我,盯得我有些發毛。
「新來的。」我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回盯著那個鬼差,問道:「你認識我?」
鬼差拱手行禮:「鼎鼎大名的押魂使林大人,誰人不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為何盯著我看。」我問。
那鬼差反問我道:「大人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我無語地看著那鬼差:「你很無聊麼?」
鬼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剛送走了一隻鬼,現在確實沒什麼事做。」
回憶起當年我還是個普通鬼差的時候,那是沒黑天沒白天。哦,當然了,地府的白天也不算白天的。我是沒黑天沒黑天得賣命幹活兒。這一年到頭,就沒有休息的時候。怎麼如今輪到這些年輕鬼,就閒成了這副樣子?
我正想著,只聽鬼差淡淡道:「人的壽命再長也不過百年,還能長到哪裡?」
聽這鬼差的語氣,多半是個新鬼,帶著過去的記憶,還放不下生前的事。
害…
我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
「做鬼呢,最忌諱放不下。若投胎去也就罷了,可而今你做了鬼差,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等再過了千八百年,你就會以為,凡間那區區幾十載,不過就像一場夢。」
「夢…」鬼差喃喃念叨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認真問道:「所以凡間的所有於你而言,不過是一場夢麼?」
「凡間?」我輕輕挑眉:「你聽說過我,卻沒人告訴你,我當年是個死胎,就出生在地府麼?凡間那場夢,我做都沒做過。」
鬼差依舊不錯眼珠兒地看著我,表情極其認真。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姜葉頌。」
我愣了一下,而後問道:「連姜葉頌的事你都知道?」
鬼差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又說道:「我方才送走的那隻鬼,叫閔荀,他不肯投胎,還想再見你一面。」
「閔荀?」我又是一愣,隨後問道:「他要見姜葉頌?」
鬼差看著我,直白問道:
「聽聞你曾答應過他,會在黃泉路上等他。為何沒有去?」
鬼差的聲音竟透著一絲質問,問得我略微又有那麼一絲心虛。
我弱弱道:
「你也知道,地府的押魂使如今只剩下我與檀逢,每日忙都忙不過來。昨日又有鬼夜闖裊裊林…我昨…」
「說到底,你終究沒把他放在心上。」
鬼差忽然打斷了我,烏青的臉色仿佛更陰沉了。語氣沉沉,聽著還有那麼一絲絲…咬牙切齒?
我瞧著他奇怪,便問:「你與那閔荀是認識的?」
鬼差搖了搖頭:「只是方才送了他一路,聽了些你們的故事。總以為你並非如此絕情。」
說罷,忽然又問:「你什麼時候去見見他?」
我沉默片刻,說道:「讓他好生投胎去吧,我不見他。」
鬼差瞪起眼睛:「為何不見?他都死了,你也不肯見他最後一面麼?」
這鬼好生奇怪。我見不見小皇帝,給他激動成這個樣子做什麼?
我狐疑地看了鬼差一眼,說道:「去見他一面,原本沒什麼不可以,我也曾打算這樣做的。但而今他因此事滯留地府,便是生出執念。你們這些新鬼,總以為平了執念,人便可以往生。其實不然,圓滿才會生出更多的慾望,這種慾望,最易煉化妖魔,是地府的大忌。所以,我是不會去的。你儘早送他去投胎吧,就當沒見過我。」
跟這鬼差說了一會兒,我是困意全無。索性提劍起身,打算直接去裊裊林算了。
我剛轉過身,鬼差忽然又道:
「他那麼愛你,你就如此鐵石心腸麼?」
我蹙了蹙眉,耳朵一動,仿佛都聽不懂鬼話了。我微微回過頭,問道:
「誰和誰?你說小皇帝愛姜葉頌?」
鬼差初是盯著我看,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我笑了:「是誰告訴你小皇帝愛姜葉頌的?」
鬼差道:「黃泉路上,閔荀親口說的。」
我搖了搖頭:「真是不靠譜。」
「什麼?」鬼差似乎沒聽清我說什麼。
「他若是愛姜葉頌,為何要抄她滿門?」我問。
鬼差沒說話。
我又問:「姜葉頌死後可有名分?」
鬼差欲言又止。
我淡淡道:「聽聞只有個無字碑,孤零零立在南萊山。」
鬼差依舊沒有說話。
「塵世多紛擾,何苦談論那些虛幻的東西?其實閔荀與姜葉頌如何,同你我又有何相干?你根本無須為此事煩憂。」
「姜葉頌,姜葉頌…」
「你口口聲聲姜葉頌,可那不就是你麼?」
「我?」我眨了眨眼:「可我是林拂啊…我不過是扮演了姜葉頌罷了。」
那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可終究是你走完了姜葉頌的一生,與閔荀相處了十幾年的,也是你。」
「我還是不明白…」我聲音一頓:「無論如何,我也只是林拂而已,我從未當自己是過那個凡間女子。」
那鬼看著我,眼珠兒仿佛要掉了出來:「所以,你便從未付出過真心,對麼?」
我輕輕笑了,毫無冒犯的意思,而是真的發自內心覺得有趣。我耐心解釋道:
「我是閻王養大的,閻王自入地府就被挖去心肝。他既沒有心,我又何來的真心呢?」
鬼差盯著我,盯著盯著竟然笑了。他點了點頭,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瞧著表情有些陰森。
「原來是這樣…青出於藍勝於藍,原來你比沒有心的閻王還要絕情。所以林大人才能成為這地府之中最出色的押魂使,就連裊裊林中的鬼都聞風喪膽。」
鬼差的聲音漸漸變了,幽緩冷澀,我一個哆嗦。
等等…這動靜咋聽著有點兒耳熟呢…
來不及多回憶,一片黑霧之中,只見那鬼差一揮衣袖,原本的鬼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陌生面孔,皮膚蒼白,瞳孔幽深,細長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透著血絲的黃玉扳指。
他蒼白的手指緩緩轉動著扳指,盯著我,輕彎了彎唇角,幽幽說道:
「有押魂使如此,真乃地府之幸。」
「你…」我愣著愣著,瞧著那黃玉,再琢磨琢磨這耳熟的聲音…忽然反應過來,即刻拱手俯身:「鬼王大人!」
靠!嚇死我了!鬼王這麼喜歡捉弄人的麼?還是說…考核這麼突然就開始…啊不,就結束了???
鬼王聲音透著寒氣,似乎剛從寒冰地獄裡爬出來,每一個字都結著冰碴。他冷冷笑道:
我吭哧著,剩下半句話還沒擠出來,鬼王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我是又要回地面上去了麼…」
站在裊裊林外,我依舊不可置信,把此事說與檀逢。
檀逢憐憫地瞧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只說了兩個字:
「節哀…」
【5】
我回到凡間的第一個案子就有點棘手。
話說那雪桑谷中有隻老鬼撒潑打滾,就是不肯跟鬼差走。每每鬼差出現,他總是能神奇躲開。一來二去,折騰了十年有餘,抓他的鬼差精疲力竭。
說來此事為何難纏,還有一點重要原因。聽聞那鬼死後幾年,他那運簿無故被燒,只剩下殘卷。地府為了蓋住這事兒,不敢聲張。你說對他下死手吧,這鬼的運簿已經燒了,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就沒有生前的記載,也就無法證明他是由人變成了鬼。可若他不是由人變成的鬼,那地府就沒那個權限去抓他。但你說不抓他吧,大家心裡又都清清楚楚,這老鬼的確就是個死人。
臨走前,閻王大人怕我壞事,再三囑咐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帶著滿滿自信甚至是微微自滿,我又回到了地面上。
說起這雪桑谷,多年前我曾經來過的。以姜葉頌的身份在谷中學了兩年醫術。昔日,雪桑谷的當家還是莫連聲,如今早就換成了他兒子莫英。
當莫英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眼珠兒鼓著,手指顫著,嘴裡阿巴阿巴個不停。
而我雲淡風輕,相當有風骨地拱了拱手,淡淡然自報家門:
「在下崑崙林拂。」
鑒於雪桑谷那隻鬼無比狡猾奸詐,為了讓他放鬆警惕,我決定給我和蘇溫捏個人間身份。而在人間之所以冒認崑崙的人,一來因為那地方山高水遠,鮮與外界來往,露餡兒比較慢。二來因為崑崙在地面上很吃得開,極少有人敢質疑,更別說插手崑崙的事。
此時莫英終於回過神來,拱了拱手:「在下雪桑谷莫英,有失遠迎。」
路過東廂,我隱約好似聞著一股松木香。我蹙了蹙眉,側頭問道:「雪桑谷除了我們,還有別的客人?」
少年又點了點頭:「的確,不日前,歸玉城來了兩位公子。」
「歸玉城的人無故不出焚京渡,此番前來,難道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討教醫術?」我問。
少年欲言又止,好似有些事說不出口,沉默了數秒,才道:「確不是為了醫術前來,只是谷中發生了些事情,請歸玉城的公子過來幫忙。」
「大人,你怎麼會知道歸玉城的事?」
「大驚小怪。」我把劍放到了書案上,邊倒了一盞谷里新送來的熱茶,邊說道:「多年前,我在人間有任務,曾在這谷中呆過幾年,那時候認識了歸玉城的幾個少年。」
說罷,我又想了想,改口道:「或許,現在也不能說是少年了。」
蘇溫問:「那你也認識莫谷主?」
我「嗯」了一聲兒,說道:「當時他也就十五六歲,身子孱弱、也沒什麼天分,我從未想過,他會成為雪桑谷未來的谷主。」
蘇溫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聽聞雪桑谷莫英的醫術很是高超,與崑崙薛冷、歸玉城秦一遲並稱北嶺三絕。」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後來又有了什麼機緣也說不定。」我說著,抿了口茶。
好死不死,聽蘇溫這鬼小子一說,我就回憶起昔日的一些片段來。說來也是榮幸,人間所謂的北嶺三絕,我竟認識兩個。那歸玉城的秦一遲當年的確厲害,不過是個脾氣暴躁的主兒,得理不饒人、無理辯三分,撒潑打混不在話下。可就這麼兩個最不像當家人的人最後成了當家,反而當年最清朗澄明的少年,早早見了閻王。
我時常懷疑,錄命司寫人運簿的時候也是胡亂下筆,敷衍了事。
見我失神,蘇溫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問道:「大人,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們不能輕舉妄動。那歸玉城的人會些法術,雖不及崑崙厲害,可也容易被他們識破。」
蘇溫若有所思得點了點頭,許久,忽然倒吸了口氣,一臉懵然看著我,緩緩道:
「不對啊…大人,我們是地府的差,又不是作惡的鬼。我們怕什麼啊?」
我哼了一聲,隨手給蘇溫倒上了茶,耐心講道:「誰管你什麼差不差,地府不地府。你不了解人這種東西。人呢,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在他們心中,世間萬事萬物,你不尋常便是異類,沒什麼道理可講。這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執念。」
蘇溫被我的學識深深折服,緩緩點了點頭。忽然眼裡閃過一絲精光,問道:「大人,那你說,歸玉城此番受邀前來和他們的法術有沒有關係?」
「你說那隻老鬼?」我抬眼看向蘇溫,壓著嗓子問道。
蘇溫「嗯」了一聲兒,而後又露出一抹疑惑神色:「可我聽此前來過雪桑谷的鬼差說,那老鬼雖說狡猾,可平日還算老實,沒在人間惹出什麼禍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雪桑谷是怎麼發現他的?」
我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說道:「無論如何…我們都需得先找到老鬼再說。」
「其實我有個事一直也想不明白。」蘇溫問道:「他死了這麼多年都不離開雪桑谷,是為了什麼?」
的確,老鬼既有這本事,在雪桑谷範圍內轉悠都能躲過鬼差。若是出了雪桑谷,恐怕鬼差幾輩子也逮不住他了。
「不離開雪桑谷無非兩種情況。一,他不願意走,二,他走不了。」我淡定說道。
幾個回合下來,沒啥見識的蘇溫對我已是五體投地。圍著我,問了好些雪桑谷當年的情況。入了夜,我好不容易打發了他,剛剛躺在榻上,眼睛還未閉緊,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尖叫。
我騰然起身,抓起案上的長劍,疾步走了出去。
「來人啊!!!」有人大喊。
一個少年幾乎與我同步趕到,瞧著穿著應是歸玉城的人。他還未跨進門去,已是目瞪口呆。只見一跟他穿著同樣衣服的少年倒在地上,喉嚨已經被劃破,可是周圍一滴血也沒有,再看那屍體,已經成了一具乾屍。少年面容枯槁,眼睛死死瞪著,我一隻鬼瞧著都害怕,可別說那個第一個發現的凡人少年了。
「我在此看著,你快去叫人。」
我對那歸玉城的少年說道。
少年也沒什麼防範心,對我匆忙拱了拱手,便提劍尋人去了。
少年走了,我眯了眯眼睛,問道:
「還記得是怎麼死的麼?」
害…人剛死,總是很懵。別說你問他是怎麼死的,你就問他是誰,他可能都答不上來。
「我是地府的差,但不是來帶你走的鬼差。」
我簡短回答了他。
我道:「沒有多長時間了,來帶你的鬼差馬上就會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麼?」
我問道:「還記得死前做過什麼麼?」
雖說他這描述基本省略了最關鍵的部分。不過行吧,聊勝於無。
「邪?」我眉毛一擰:「什麼意思?」
「就像你這樣的死法?」我問。
「既不是來帶我走的,地府的差,為何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
我道:「你既死了,我也不瞞你。地府在追一隻鬼,就在這雪桑谷中。」
「不對。」我道:「那隻鬼死了有年頭了,都沒害過人。不可能突然作亂的。」
我冷笑了一下,拱了拱手:「承讓承讓,押魂使林拂,敢問兄台大名。」
「秦一行?」我愣了一下,問道:「秦一遲是你什麼人?」
「同胞兄弟?」我問。
我看著眼前死了都站得挺直的秦一行,還真瞧出些秦一遲的影子。只是似乎兩兄弟的個性全然不同,至少目前瞧著是這樣。
「你覺得你哥秦一遲會聽我的?」我可不是不樂意幫他帶話。只是一來給鬼帶話等於自報家門,二來是秦一遲年少時便十分執拗,最是聽不進勸說,我便是說了也沒什麼用。
「別忙著謝我。」我緩緩問道:「先告訴我你們歸玉城都查出什麼來了?」
「所以你們覺得是鬼魅妖邪作祟?」我問。
「我…」
我剛一張嘴,身後忽然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不多時,一幫人嗡得一起出現了。
莫英咬了咬牙,對身側歸玉城的少年道:「是我雪桑谷連累了秦公子。」
歸玉城的少年蹙眉道:「我已送信回歸玉城,請人來接我師兄的屍骨。」
莫英看著我,嘆息道:「現今的確有件棘手的事煩請二位幫忙。」
我瞥了一眼姍姍來遲的蘇溫,對莫英點了下頭:「樂意效勞。」
【6】
天亮後,我簡單梳洗了一下,提著劍敲響了蘇溫的門。我倆到正堂時莫英、歸玉城的那個少年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在下崑崙林拂,這是我師弟蘇溫。還未請教公子大名。」我對歸玉城少年拱了拱手。
歸玉城少年拱手:「歸玉城白隱。」
「白公子。」我微微頷首,隨後坐了下來。
一番聽罷,白隱嘆了口氣:
「師兄的歸魂陣曾讓那鬼現過一次身。可惜那次讓他跑了,否則…師兄也就不會…」
蘇溫眼睛一斜,一張嘴就沒好話:
「時也命也,沒什麼可惜不可惜。」
白隱微微一愣。
我悄悄瞪了蘇溫一眼,忙岔開話題問道:
「那鬼什麼樣子,你還記得麼?」
白隱回憶了一會兒,形容道:「二十來歲的樣子…身材瘦削…長得…」說著,忽然看向莫英,緩聲說道:「長得與莫谷主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莫英蹙了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我盯著莫英瞧了許久,回憶了一下鬼差呈上來的畫像。別說,貌似還真有幾分相像。
莫英若有所思,沉默許久忽然問道:「白公子,你說的相像…究竟是相像…還是…一模一樣?」
「這…」白隱蹙了蹙眉,搖頭道:「只是隱約瞧見相似,你讓我回想,畫面竟不真切了。」
莫英喉嚨一哽,沒再說話。
害…我怎麼給忘了。昔日這莫英還有個雙生弟弟名為莫瓊的。論天資,那莫瓊比莫英高出百倍,若非是因為早亡,恐怕北嶺三絕的醫絕也輪不到莫英。
此時,莫英神色有些古怪,微微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必他想的事定與那個莫瓊有關。
待用過早膳,我與蘇溫找了時間單獨去了莫英處拜訪。遍尋他不見,聽谷中的弟子說,他這個時間應該在莫家的祠堂。
蘇溫法力還不到時候,莫家的祠堂有高人做過法,他近不了身。於是我便只能只身前往。
正巧在祠堂門口遇見莫英,他便邀我一同進去。那莫家的祠堂樸素簡單,四排牌位前是長明的燭火隨著偶爾鑽進的風輕輕鼓動。
我也象徵性地拜了拜,便站在一邊仔仔細細瞧著那些排位,想著其中或多或少,我許在地府見過也說不定。
就在這時候,我眼神一聚,便瞥見了莫瓊的牌位。
「莫瓊…」我輕聲念著,假裝不知,試探道:「看著應是莫谷主的兄弟。」
莫英點了點頭:「是家弟。」
「哦?」我假裝吃驚:「辛丑年臘月十八?七年前,令弟還很年輕啊。」
莫英嘆了口氣,看著那牌位苦笑了一下:「是啊,十九歲…永遠的十九歲。」
「冒昧問一句,令弟是怎麼死的?」我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是有些私心的。昔日在雪桑谷,我的確與莫英走動得更多,但我對莫瓊一直有種不一樣的好奇心。他天資極高,但寡言少語,與莫英活潑的性格正好相反,與谷中眾人也並不如莫英那般親近。可瞧著他,總讓我想起記憶里的某個人,即便不願意去回憶,但影子終究就在那兒,深深埋於心底,一刻不曾消失。
聽了我的問題,莫英也毫不避諱,說道:
「病故。」
莫英說著,忽然咳嗽起來。
害…我怎麼又忘了,莫英這小子打小就是個病秧子。此前端端正正瞧著好模好樣的,如今受了些風,再一激動,咳咳嗽嗽的,瞧著又有少時那弱不禁風的模樣了。
我把披風解下來披在了他身上。他微微一愣,忽然抬眼盯著我,嚇我一大跳。
莫英看著我,說道:「姑娘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
我喉嚨那麼一緊,眼珠兒那麼一頓,嘴上卻是淡淡道:「怪不得第一次見面時,莫谷主神色有些異常。」
莫英說道:「少時的朋友,也曾像姑娘這樣,給我披上過披風。」
等等…我啥時候給莫英披過披風…
不等我回憶翻湧,莫英又道:「明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活出了久經風霜的將軍氣勢…」
說著,似乎嘴角微微揚起,搖了搖頭。
別說,這莫英眼神兒真挺好使。當年我做押魂使之前,的確替地府上過幾年戰場,差點被收編進了鬼衛。然我實在厭煩那些打打殺殺,長品階損修為的破爛差事。更何況如今地府與九重天修好,幾百年來已是戰事寥寥。於是我便請願做了押魂使。
但是等等…眼神兒好歸眼神兒好。我到底什麼時候給莫英這小子披過披風?
我是心裡一團亂,還不敢開口問。
我輕聲嘆了口氣。
蓋過我這一聲嘆息的,是莫英的嘆息聲。他緩緩說道:
「一轉眼,已經這麼多年了。他們都不在了。」
「他們?」我又開始假裝聽不懂。
我沒說話。
莫英嘆了口氣:「慶德元年,昔日大將軍府嫡子李穆禾聯合桓王謀反,勢如破竹,攻入帝京後卻落入圈套,最終功敗垂成。」
我依舊沒有說話。
莫英繼續說道:「李穆禾,當年是和她一起來的。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要優秀。可惜,死得最早的也是他。」
我還是沒有說話。
「抱歉…不該跟你說這些。」莫英好像忽然回過神來,對我輕輕笑了一下。
「沒關係。」我說道:「逝者已矣,人還是要向前看。」
此時話題已經偏了,我看了一眼外面,說道:「不如我們先出去再說。打擾先祖,心中實在有愧。」
不一會兒,莫英客套道:「此番崑崙本是來同雪桑谷探討醫術,可惜谷中出了這種事。恐怕不能如約了。」
「無礙,死者事大。」我說罷,拉回話題道:「對了,剛才說到令弟是病故。究竟是什麼頑疾,連雪桑谷也治不好。」
「是詛咒。」莫英蹙了蹙眉。
「詛咒?」我假裝很吃驚,其實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一絲絲想笑。凡人總是動不動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怪到鬼神和詛咒的頭上,其實哪有那麼多靈驗的詛咒?真正的鬼神都忙得很,沒有那瞎功夫去詛咒一個凡胎肉身。
莫英嘆息道:「聽聞莫家祖上有位將軍,背棄故國換得了至高榮耀。然因夢魘纏身最終選擇來雪桑谷隱居。可自那時候開始,莫家的人就像是受到了詛咒,世世代代頑疾纏身,藥石無醫。我的叔叔和我的弟弟都亡於弱冠。我父親雖沒那樣短命,卻也活不過不惑。醫人者不能自醫,可能就是我雪桑谷世世代代的命運。」
莫英的眼裡透著落寞,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再一開口,又是一陣咳嗽。初是輕微,漸漸愈發劇烈起來,臉色青白,肩膀也微微顫動著。
「莫谷主…你還好麼?」我蹙眉問道。
莫英擺了擺手,許久,氣息漸漸平穩了,才又道:「恐怕我也沒有多久好活了。所以…這次的事一定要拜託崑崙,拜託二位…」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重咳。我瞧著他那模樣,都跟著難受。
「要我崑崙幫忙不是不可以。只是莫谷主需要說些實話才行。」
我看著莫英的眼睛,沉沉說道。
莫英眼角一動,沒說話,可我瞧著,他也大概知道了我想要問什麼。
「為什麼你覺得那隻鬼會和你長得一模一樣?」我問。
莫英一陣沉默。
「你覺得那隻鬼是令弟莫瓊?為什麼這麼覺得?」我追問道。
莫英喉嚨明顯一哽,他緩緩抬眼看著我:
「因為他生前一直在研究破解詛咒的方法。」
「什麼方法?」我怔然看著莫英。
「不知道。」莫英搖了搖頭:「但是我弟弟死之前那幾年一直神神秘秘的,還說什麼終於找到了。」
我問道:「你是說那些人的死…和破除詛咒的方法有關?」
莫英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可是我弟弟他…並非濫殺之人,除非他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
雖然莫英嘴上沒那麼說,但心中似乎已經認定那鬼就是莫瓊。我是真想告訴他,那鬼不是莫瓊,那隻老鬼死於十多年前,彼時,那莫瓊還好端端活在世上。
可是我不能說,只能任由莫英胡思亂想。
說來是十分無語。話說這老鬼的運簿被燒,當年辦案的鬼差也迷迷糊糊,竟忘了這鬼的名字和來歷。
地府雖已著手去查,但動作著實是慢。畢竟是要往上界錄命司去找,多多少少吃力了些。彼時,因為得了令,我與蘇溫便先上來了,隨時等著地府的消息。
想著,我頭又疼了起來。
按道理說,那鬼既長得同莫英有幾分相似,便極有可能是他的血親。按著年頭來看,多半是個長輩。想著,我試著問道:
「多嘴問一句,近二十年間除了令弟,莫谷主還有親人離世麼?」
莫英想了想,回道:「家父在五年前病故。」說罷,又補充道:「還有我小叔叔。大概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記得不太真切。」
「小叔叔…」我心下忽然狂喜,可面上十分淡定。
「嗯…」我點了點頭:「冒昧請問,莫谷主的小叔叔叫什麼名字?」
「莫連風。」莫英說道。
「鬼醫莫連風?」
此時,我懊悔中透著一絲興奮,恨不得狠狠捏一把自己的大腿。
我正沉迷幻想無法自拔,那莫英卻忽然問道:「若你們抓住那隻鬼,會怎麼辦?」
抓回地府…
但我不能說。
「崑崙自有辦法。」我只能胡亂應付道。
莫英蹙了蹙眉,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好。」莫英爽快應下。隨後又道:「可否讓我留在外面。我想見那鬼一面。」
「不行。」我決然拒絕:「太危險了。」
「可…」莫英還要說話,卻被我打斷了:
「若要我崑崙幫忙,便按我說的做。」
我和蘇溫在谷里上躥下跳,拿出地府那套嚇人的功夫,若叫他瞧了去,還不馬上露餡兒?畢竟崑崙人家是名門正派,與地府的路數千差萬別。
我可不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詛咒?」蘇溫皺了皺眉:「聽著比地府還邪門兒。」
我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緩緩說道:
「這個倒不是我最奇怪的。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莫英為什麼就認為那隻鬼是他弟弟莫瓊呢?我總覺得他還有什麼事瞞著我。還有那個鬼…究竟是不是莫連風…」
「莫連風…」蘇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若真是莫連風…他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害人,突然就開始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害人了?難不成他在研究什麼還陽術?」
「還陽…?」我大吃一驚,即刻說道:「燒張紙回去問問,異詭閣有沒有鬼見過類似的記載。」
蘇溫點了點頭,橫空一捻,一張黃紙就被捏在了手中。
我又補充道:
「對了,順便問問,七年前莫瓊是否已經被地府收走了。讓他們儘快回復。」
【7】
夜色來臨前,地府終於傳回了消息。
彼時,我正敷著倆黃瓜片兒在眼皮上,閉眼躺著,做戰前準備。
「讀讀他們寫什麼了。」我隔空揮了揮手。
不一會兒,我聽到蘇溫抖動黃紙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才聽蘇溫說道:
「異詭閣說…活人血,可入藥。而用活人的血當藥引,古已有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本不值得小題大做。」
聽罷,我額上三道黑線。看這筆觸,必然是駱無極那老東西寫的。凡作回答,必先踩你一句才算開始。
「往,往下念!」我手隔空比划著。
「哦…」伴隨著又是一聲紙抖的聲音,蘇溫接著道:「可若血盡而只剩乾屍,則為詭術。」
說罷,蘇溫問道:「大人,詭術是什麼?」
「地府所有未命名的術法都被稱為詭術。」我淡淡解惑道。
「咳咳…」我揮一揮衣袖,從容道:「接著念。」
於是,蘇溫便又接著念道:「至陰之血,可引純陽,此為記錄在《十三凶煞拂生引》中的一味藥引。」
「《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可真是有年頭了…而且邪,太邪!」我驚呼。
我這一驚,差點驚落了兩片水汪汪的黃瓜片兒。我正琢磨著,忽然聽到蘇溫喃喃道:
「隨附死者生辰,暗語'多謝無極大人'…」
說罷,蘇溫一拳頭錘在桌子上。閉眼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無語。
隨後,聽著一聲兒極其不情願的「多謝無極大人」,嗖的一聲兒,蘇溫接下了新來的黃紙。
「大人…」蘇溫聲音忽然嚴肅起來,說道:「從異詭閣送來的生辰看,那雪桑谷死的幾個人,雖不同齡,卻真的都是鬼月至陰時辰生人。」
「至陰之血…」我微微點了點頭:「他們有沒有提到關於這藥引,那《十三凶煞拂生引》里都寫了什麼?」
蘇溫念道:「說…三千年前,凡間曾盛行一種詭術,以至陰之血為引,輔以珍稀,施術煉製,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珍稀?」我蹙了蹙眉:「什麼珍稀?是藥材?」
蘇溫說道:「異詭閣也不知道…但傳聞是當時有個皇帝痴迷這種邪術,遍尋天下奇人異士為其煉製丹藥。最後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我幾乎要一躍而起。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鬼東西竟然都能讓人給煉成?
蘇溫許久沒有說話,屋子裡忽然靜悄悄的。
「蘇溫?」我微微側了側頭。
又過了一會兒,在我幾乎要忍不住摘下黃瓜片兒的時候,蘇溫忽然沉聲兒道:
「地府還回了信兒…關於莫瓊。」
聽蘇溫這鬼小子說話,真活活急死個鬼。我耐著性子,拖著長調問道:
「莫瓊怎麼了?」
我明顯感覺到蘇溫吸了口氣,幽幽道:
「莫瓊沒有死。人歷辛丑年臘月十八,地府帶走的鬼,是莫英。」
【8】
彼時,我一把扔了黃瓜片兒,騰然坐起。
「莫英死了?那活著的…」
怪不得總覺得這莫英少了些少時的活潑,多了些穩重沉著。我還當是他成熟了許多,並未往其他方面去想過。還有,昔日莫英的天資明明不高,而如今卻因醫術超群而被稱為醫絕。原來在多年以前,莫英就不再是莫英,而是被莫瓊替換了。
「大人…」蘇溫看我不說話,似乎有些發慌,壓著嗓子問道:「你說…那莫瓊究竟想幹什麼啊?」
「幹什麼?」我看向蘇溫,淡淡道:「不管他要幹什麼。人,還能幹過鬼麼?」
「可是…」蘇溫撓了撓頭:「大人…他們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閉嘴!」我瞪了蘇溫一眼。
自揭老底,是鬼能幹的事兒麼?
蘇溫咧了咧嘴,而後又問道:「大人,要不要讓地府查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蹙了蹙眉:「不,現在最重要的是莫連風。我們的任務,是把他帶回地府。其他的,我們不應該管。」
蘇溫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可過了一會兒,又偏過頭問:「大人,怎麼說,當年你們也在一起待了那麼長時間。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不想。」我簡單明了。
「嗯?」我斜眼兒看向蘇溫。
我這怎麼一時還聽不出好賴話了呢…
蘇溫沒有理我,向外望了望,說道:「大人,時辰差不多了。怎麼還沒有動靜?」
我側耳聽了聽,的確是死樣沉寂。
「該不會…大人…您那東西…不好用吧…」
我冷笑了一聲兒,一眼不眨地看著蘇溫:
「你大人我死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年零九個月又無數個時辰。能躲過苦陀鈴的鬼,我至今還沒見過。」
蘇溫又聽了聽,問道:「可是大人…真的不對勁兒啊。要不…出去看看?」
我琢磨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摸了摸腰間的劍,揮了揮手:
「幹活兒!」
我和蘇溫並肩而行,身姿挺拔、步履生風,十分有氣勢地來到了死樣沉寂的院子中。
「大人…是真沒動靜啊…」
我閉上眼睛,仔細側耳聽著。
誒…別的院子也沒有動靜…
我睜開眼睛,十分疑惑:「不可能…苦陀鈴從未失過手。」
蘇溫慢吞吞說道:「其實大人你有沒有想過…那鬼可能都沒出現過。」
我看向蘇溫:「可那鬼沒什麼修為,白日裡是出不來的。他白天不出來,晚上也不出來。他圖什麼?」
「圖…」蘇溫支吾了一會兒,也沒誰出來個所以然。他說道:「也許歸玉城和崑崙驚動了他也說不定。」
「不可能。」我堅決否定他的推測:「他連地府都不忌諱,還會忌諱歸玉城和崑崙麼?」
「那…」
蘇溫還要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了。
「行了,回去再說。」我低聲兒說道。
誰能想到,我堂堂地府押魂使,竟淪落至此。抓只鬼回地府,都要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
蘇溫道:「我是想問,那明日要如何同莫谷主說。」
我看了外面一眼,說道:「實話實說,便說鬼沒有出現。想抓住那鬼,還需些時日。」
蘇溫嘆了口氣:「若非因為雪桑谷奇藥眾多,擾亂了咱們的嗅覺。想把他嗅出來,還不容易?」
我眯了眯眼睛:「那莫連風恐怕就是抓住這點,才有恃無恐了這麼多年。」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蘇溫問道。
我透過窗欞紙,穿過漆黑夜色,看著院中只有地府鬼差才能看見的苦陀鈴,沉沉說道:
「還記得我說過麼,他不離開雪桑谷,要麼是走不了,要麼是不願意走。我今日瞧遍了雪桑谷,並沒有什麼厲害的陣法能將他困在這兒。那麼便只能是第二種,他不願意走。既是不願意走,這谷中便有他留戀的東西。」
蘇溫宛若醍醐灌頂,他點了點頭,說道:「且這東西一定是他死了也帶不走的。」
蘇溫不服氣,繼續推敲起來:「那…瞧著今天這架勢,要麼,這東西他已經找到了。要麼這東西他不是在找,而是在等。」
這話說得還真有點兒意思。我不自覺的彎起嘴角,說道:
「管它是個什麼東西。只要找到那個東西,拿在手中。我就不信,他莫連風不跟我們走。」
蘇溫側頭看著我,半開玩笑問道:「那他要真的就不跟咱們走呢?」
「你恐怕想多了。」我緩緩偏過頭,回望向蘇溫,一字一字陰沉沉道:
「這世上就沒有我林拂收不了的鬼、辦不結的差。莫連風若執意不跟我走,也沒有旁的辦法。先斬後奏,就讓他在這雪桑谷中魂飛魄散。」
我近乎變態般的眼神著實嚇了蘇溫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咳嗽了一聲兒:
【9】
次日,我與蘇溫在正堂見到莫瓊的時候,蘇溫這鬼小子那是相當露怯。他賊眉鼠眼悄悄打量人家莫瓊,生怕別人看不出異樣。
我暗中捏了他後腰一把,低聲兒道:「再整這沒出息的齣兒,回去扣你俸祿。」
果然,蘇溫一個激靈,又精神抖擻起來。
我轉頭看向莫瓊,說道:
「莫谷主,以昨日情形來看,想抓住那鬼,恐怕還需些時日。」
莫瓊點了點頭,問道:「二位可見著那鬼了?」
蘇溫正想說話,我搶先答道:「見到了。」
蘇溫一愣,卻也沒有說話。
莫瓊眼角微顫,有些急切問道:
「可看清楚樣子了?」
我故意又道:「與您確實很像…或者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說罷,我便緊盯著莫瓊的臉,希望能看出什麼。
出乎意料的,他沒有再提起那隻鬼的身份,只是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他都跟你們說什麼了?」
我輕輕笑了一下:「莫谷主為什麼這麼問?」
莫瓊此時回過神,似乎也發覺到自己的失態。於是端起一旁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才說道:「只是想聽聽吾弟阿瓊,是否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才不肯離去。」
「他說他的心愿與莫谷主有關。」我端起茶盞,故技重施。
透過碗頂層層熱氣,我瞥見莫瓊驟然蒼白的臉色,以及閃爍了三下的眼睛。
一口茶喝進去,不等再有什麼進展,忽聽谷中弟子通傳,說歸玉城來了人。
「可知來了什麼人?」莫瓊問道。
前來通傳的弟子臉成醬色,拱了拱手:
「歸玉城城主,秦一遲。」
【10】
秦一遲跨進門來的時候,我差點認不出他。他比少時又瘦了許多,本就比常人要大的眼睛透出狠厲的光,後槽牙緊緊咬著,一進門就將手中的劍狠狠拋了出去。那劍徑直飛了出去,擦過莫瓊耳畔,死死扎在了他身後的牆壁之上。
「你!」
谷中弟子眼睛皆瞪,紛紛欲拔劍相向。
莫瓊伸出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動。
「秦兄…」
莫瓊話剛說兩個字,就被一陣冷喝懟了回去:
「莫英!這就是答應的安然無恙?!」
說著功夫,秦一遲又一把拔下那扎在牆上的劍,死死抵在莫瓊的脖頸處。
莫瓊微微抬眼,說道:「秦兄,是我雪桑谷連累了令弟。如果你要取我性命,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如今最重要的平息禍事,還雪桑谷安寧,也讓令弟亡魂得以安息。等一切平定,我莫英甘受你這一劍。」
秦一遲的眼裡燃燒著一團怒火,持劍的手微微抖動著,就那麼死死盯著莫瓊的眼睛,咬著牙冷冷道:「莫英,這事情沒完。」
說罷,秦一遲終於收回了劍,問道:「我弟弟在哪兒。」
莫瓊道:「已經安頓好了。秦兄可以隨我去看。」
秦一遲走前,眼鋒一掃,掃見我時微微一愣,可他沒說話,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便疾步離開了。
靈堂空曠,棺木散發著地府的淒冷感,就連那幾個守棺人的氣息都顯得陰沉沉的。
那秦一遲臉色發青,提劍的那一整隻手臂都在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顫抖著。
「什麼時候才能抓住那隻鬼。」
秦一遲自打踏進雪桑谷,一口牙就沒鬆開過。他緊緊盯著莫瓊,明顯是要一個許諾。
莫瓊嘆了口氣,說道:「這鬼連歸玉城都對付不了,現…」
莫瓊話沒說完,秦一遲便冷冷打斷了他:
「你說這意思,倒是我歸玉城的不是了?」
莫瓊蹙了蹙眉:「我…」
話還是沒說完,便又被秦一遲狠心打斷:
「雪桑谷打算如何給我交代?」
莫瓊嘆了口氣,介紹道:「這二位是崑崙的高徒。昨日已經會過…」
「崑崙…」秦一遲看向我,再一次打斷了莫瓊的話。
我有理由相信,這小子是故意的。因為他小時候就這樣,一絲一毫都吃不得虧。
「崑崙林拂。」我拱了拱手。
「蘇溫。」蘇溫也拱了拱手。
秦一遲微微點頭,只看了一眼蘇溫,目光便又停留在我的身上。他說:
「林姑娘,不知莫谷主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我們的一個故人。」
我毫不閃躲地看著秦一遲,說道:「的確說過。如今連秦城主都這樣說,看來是真的很像。」
說罷,竟帶著頭提劍離開了。
回到正堂,秦一遲的臉依然臭得要命。屋內許久沒人說話,蘇溫似乎如坐針氈,屁股一直翹起來又落下,落下去又扭起來。
我這一聲咳嗽打破沉寂。不大一會兒,秦一遲便開口問了我關於鬧鬼的事。我藏著掖著說了一堆,而後又看向莫瓊,說道:
「莫谷主,關於雪桑谷,我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莫瓊點了點頭:「但問無妨。」
「第一個問題。」我肅色端坐,沉聲問道:「莫谷主聽說過以人血為引的古方麼?」
莫瓊微微愣了一下,說道:「聽是聽過,只是正統醫書上從未有過明確的記載。偏症雜書倒是有,可也只是寥寥。」
話音落下,莫瓊接著便問:「怎麼?這與那鬼害人的事有關麼?」
這個莫瓊,怎麼就打定好了,一定就是那鬼在害人?不能是…人害人麼?
想著,我說道:「沒什麼,各種可能性都要考慮的。」說完,我又問道:「第二個問題,當年的鬼醫莫連風,也就是您的叔叔,是怎麼死的?」
莫瓊說道:「記得之前我提到過,莫家子孫是受到詛咒的。我叔叔也是惡疾纏身,不治而亡。」
「莫連風可有什麼非常珍貴的東西?」我問。
莫瓊微微蹙眉:「珍貴…的東西?」
我點頭道:「對,珍貴的東西。珍貴到可能連死都要帶進墳墓,帶下地府的東西。」
「為什麼?」我一愣,隨後說道:「我的意思是…即便他再淡泊名利,也沒必要把所有醫書燒了啊。留給雪桑谷難道不好麼?」
莫瓊苦笑著搖了搖頭:「沒人能真正看透我這個小叔叔。連家父都不能。」
莫瓊說完,忽然回過神來,問我道:「林姑娘為何突然問起我小叔叔?」
「哦,沒什麼。」我笑了一下:「鬼醫莫連風,昔日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只是單純得好奇罷了。」
「是麼?可瞧著林姑娘年紀不大,鬼醫莫連風盛名在外之時,你應該還沒出生。」
雖不知道他這番陰陽怪氣要幹什麼。但他有他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
我看著秦一遲,十分從容回道:
「自幼便聽崑崙的前輩講起過鬼醫的故事。他這樣的人,生前榮耀,死而盛名不減。不是麼?」
秦一遲沒再說什麼,可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已經如坐針氈,恨不得拿條布蒙住他的眼睛。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回目光。
「三日,只有三日。」秦一遲看向莫英,凜聲道:「你雪桑谷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我弟弟的死,我要一個交代。」
說罷,不等回復,便起身提劍而去。
【11】
秦一遲走後,莫瓊的臉色也不大好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道:
「那個鬼,真的是我弟弟麼?」
我含糊回道:「都是猜測,他說的不清不楚。但言語之間,我覺得…事情應該和你小叔叔還有些關係。」
說著,我看向莫瓊,希望能再從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怪不得你問了我小叔叔的事。原來,也並非是隨口問問。」莫瓊說道。
我唇角咧了一下,說道:「對鬼醫的好奇的確是真的。」
好奇當然是真的。因為那鬼就是莫連風啊!我能不好奇麼?
好奇之下,我又引導道:「莫谷主不妨再仔細回憶一下,您叔叔莫連風就真的沒什麼特別珍貴的,或者…死後沒留下什麼東西麼?」
以我三千多年天上地下摸爬滾打的銳利眼光看去,莫瓊神色有那麼片刻的異常。雖稍縱即逝,但的確是有。
莫瓊一定在隱藏什麼。不僅關於莫英,也關於莫連風。可他這小子,藏得極深。若是鬼我有的是辦法讓他開口。可他是個大活人,地府那套,對付不了他。
那抹異樣神色轉瞬消逝後,莫瓊露出惋惜神色:
「我已經說了,我小叔叔這個人。沒人看得透他。他也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唯一可能留下來的醫書,也盡數毀於火海。除了一世盛名,我這小叔叔恐怕什麼也沒有留下。」
他都如此說了,看來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於是我對蘇溫使了個眼色,打算打道回府。
「大人,你覺得莫連風晚上會出現麼?」
我搖了搖頭:「很難說。所以我們要儘快找出他留戀的東西,才能捏住他命門。」
蘇溫嘆了口氣:「可我們現在連那東西的影兒都沒摸到。此前我還想著,他許是個醫痴,死了還在繼續研究醫術,甚至…是詭術。可他既然死前一把火燒了醫書,便可見牽絆他的不是這些東西。」
我點了點頭,喉嚨一滾,感覺嗓子眼兒里像噎了什麼東西。恐怕是上了火,給愁的。
我捏著嗓子說道:「可惜那莫連風生平太過孤僻,與他有交往的人寥寥無幾不說,還都是泛泛往來。唯一在世的親人,還說自己也看不透他。」
聽聽…莫連風他還是個人麼?活著就像只鬼的,他是我見的頭一個。
「大人啊…你說…這事兒什麼時候才能結啊?」蘇溫拄著下巴,幽然嘆息。
蘇溫如此愁眉不展,我作為他的老大,必須給他吃顆定心丸。於是我非常認真得看向蘇溫,穩穩說道:
「你放心。有我在,絕不讓你在這勞什子地方多待。」
此時蘇溫眼底一亮。
下一秒,我嚴肅道:
「再等三日,還沒頭緒,便直接讓他魂飛魄散。」
蘇溫張開嘴巴又閉上,閉上又張開。如此兩個會和,終於蹙眉說道:
「我說大人!你怎麼就動不動魂飛魄散的?文明點兒,平和點兒,友愛點兒,行不行?」
「我不文明?我不平和?我不友愛?」我瞪著眼睛,一拳頭錘在桌子上,震得滿桌茶碗跳了腳。
這話說得…我也要積功德的。怎麼聽著,就像我是個整日欺行霸市的地府關係戶。
「那你不是說…你想回地府嗎!」我說話有些結巴,可卻氣勢洶洶得盯著蘇溫。
蘇溫一臉無語,淡淡說道:
「我何時說了想回地府?我是問大人覺得何時才能了結此事。」
「我…」
蘇溫這邊又張開嘴,可話還沒說出口。忽然,門邊響起了極其細微卻清晰的敲門聲。與其說是敲門聲,不如說是敲打木框的聲音。
我伸手制止了要發出聲音的蘇溫。側耳細細聽去,那一聲一聲緩慢而有節奏,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的心臟上。
我感覺自己心梗了。
因為我聽出了節奏下的,那闊別多年的暗語,說的正是:
「姜葉頌,酉時三刻,假山相見。」
【12】
我沒有去假山。去了就是不打自招,誰去誰是傻子。
當夜,鬼還是沒有出現,但不妨礙我一整晚沒有睡。
人間即便到了夜晚,也比地府陽氣重得多得多。可雪桑谷不一樣,這裡藥氣重,陰氣更重。所以當年做姜葉頌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裡,因為這裡總讓我想起地府。
那時候莫英身子骨不好,活是一副病秧子模樣。秦一遲便總半開玩笑說讓他離開雪桑谷,多去「人間」走走。說起那個暗語,還是秦一遲發明的。昔日幾個人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總喜歡竊竊說些悄悄話,不願別人聽了去,於是便常以這種方式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那時候我覺得他相當幼稚,可糊裡糊塗得也跟他們用暗語比劃了好些年。
如今再聽見,當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想著這些,我睜著眼睛乾巴巴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剛一跨進正堂,那秦一遲便抬頭瞧了我一眼。其實就一眼,但我似乎是做賊心虛,心臟狂跳不止。
可我這鬼,心裡越是慌亂,臉上反倒越是平靜,甚至可能還有些不可言說的臭臉子。
坐下後,我便問莫瓊道:「昨日給莫谷主的那些湯藥,可叫谷中諸位飲下了?」
莫瓊點了點頭:「我與秦兄已經喝下,並分給所有谷中弟子了。」而後又問:「冒昧問一句,姑娘說那湯藥能防鬼上身。究竟是些什麼藥方?」
「自不是普通藥方,是珍稀藥引加以崑崙的秘術。」我點到而止,非常淡定地看著莫瓊。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那湯藥實則是黃泉一抔土,咸燥苦澀,可能順便還帶了些人骨頭味兒。剛死的鬼最怕這味道,黃泉的味道。聽說,在幽冥族的古語裡,這種味道有一個獨特的名字,叫作「阿陀麼」,意為:不確定的未來。
這黃泉土湯當然可以讓鬼不敢上人身。可我想要的卻不止於此。他莫連風既想躲,那就躲好了。可我要讓這雪桑谷中沾滿「阿陀麼」,我要讓他知道,抓他的人已經來了,且不是個善茬兒。
想著,我露出壞笑。
當我正沉浸對自己的敬佩中。那秦一遲非常不客氣得開了口:
「莫谷主,昨日那半天我姑且不算。自今日起,三日你可要算好了。三日後若還沒有交代,我不確定我會做出什麼。」
秦一遲這小子,又開始裝象。他們歸玉城的術法雖說不如崑崙,可也不至於乾等著別人抓鬼。他真是逮著機會就要恫嚇莫瓊幾句,似乎這樣,他就為他弟弟報仇了。
莫瓊嘆了口氣,口中信誓旦旦:
「秦兄放心,我一定還令弟一個公道。」
「很好。」秦一遲滿意得點了下頭。
我心裡無限惆悵,更覺得好笑。這倆人純屬於嘴行千里,屁股在家。就他倆天天早上會晤一下,一個放放狠話,一個滿口保證,就這?這就抓著鬼了?
無語!狂妄!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兒。
那一邊,秦一遲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渾身放鬆起來。只見他細長的手指慢慢敲打起了桌面,一聲接著一聲兒。
那細長手指敲打出的暗語說的是:半炷香後,羨雲亭來聚。
我咬著牙,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敲完不久,秦一遲緩緩起身,狀若無意得開口道:「想來,我小師父的冥誕也快到了。今年也許趕得及在此祭拜。」
我狐疑得看了秦一遲一眼,卻什麼也沒問。莫瓊在一旁似乎是瞧見了,便解釋道:「對了,林姑娘可能不知道,秦城主很小的時候曾跟我小叔叔學過幾個月的醫術。」
這個秦一遲,知道我想打聽莫連風的事,如今明顯是在暗示我他知道一些事,甚至可能比莫瓊還要清楚。可我此前從未聽他提起過此事,還有…我問莫瓊關於莫連風的事,也從未聽他說過秦一遲竟是莫連風的徒弟。
我正想著,忽聽秦一遲喊我名字。
「林姑娘,莫谷主。回見。」
這「回見」二字意味深長,我看著秦一遲離開的背影,如鯁在喉。
他走後,我心亂如麻。
此刻蘇溫正對雪桑谷進行地毯式搜索。若他能搜出些什麼…當然了,八成是搜不到的。所以我們手裡關於莫連風的線索實在太少了。
我也想過秦一遲可能在使詐。畢竟他小時候就已經有些狡詐的苗頭了,這些年恐怕已經可以用「老奸巨猾」來形容了。
可我一隻鬼,一隻束手無策的鬼。我光腳不怕穿鞋的啊!
想著想著,我鬼心一橫。管他是騙人還是真心。姑且見他一面。我一隻摸爬滾打三千多年的鬼,還怕他區區一個脆弱的人類麼?
【13】
這邊跟莫瓊分別,我便急匆匆往羨雲亭去了。
羨雲亭是雪桑谷中位置最為偏僻的亭子。它位於一處山體夾縫,平日裡很少有人會出現在那裡。多年以前,他們幾個總是躲在這兒偷偷喝酒,喝得半醉不醉,開始舞刀弄劍、吟詩作對。
那時候我就總在想,人啊,不僅肉體脆弱,靈魂還多愁善感…沒救了。
想著想著,抄近路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羨雲亭外。
好傢夥,秦一遲竟然還沒來。
以前每每相聚於此,就數他動作最慢。如今凡間過了多少年,他還是這樣。
我嘆了口氣,緩步踏上了石階。
可我這腳剛踏上去就後悔了。
仔細想想,莫連風的事同他弟弟的死可能有關。若他知道什麼,我就不信他到時候不說。
到底是我太心急,自露出馬腳來。
現在撤,也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我還來不及動作,忽聞男聲,淡淡輕笑。
「裝夠了?」
我沒回頭,雙腿開始發沉。
「姜葉頌。」
他忽然叫道。
我不想理他,可我的腳不由自主地頓住了,極其沒有出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人自我身後繞到了我面前。竟是秦一遲眸中帶光,嘴角含笑。
「秦城主在叫我?」我開始裝傻。
「都說了別裝了。」秦一遲似乎很瞧不上我的伎倆似的,哼道:「若非聽見暗語,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別跟我說,你是隨便逛過來的。」
我沒說話,他便接著又道:「你那些說辭騙騙別人也就罷了。我是絕對不會相信世上會有兩個長得完全一樣的人的。更何況,你的舉止儀態,與姜葉頌那是一模一樣。」
我無語,非常無語,極其無語。
這玩意是真的太聰明,還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怎麼就讓他給我逮了個現行兒呢?
現在拔腿跑吧,絕對坐實了心虛。矢口否認吧,我又太了解秦一遲的個性,他若咬死了什麼事兒或者什麼人,達不到他滿意的效果是絕對不會撒口的。到時候驚動了莫瓊還好說,要是鬧得那老鬼徹底躲起來,我這差事算是交不上了。
於是,我決定早死早托生。
我抬起頭,淡淡笑了一下:「秦一遲,好久不見。」
秦一遲看著我,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久,只是九年零七個月而已。」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秦一遲輕淡問道:「說說吧,你是什麼情況?崑崙又是怎麼回事?」
「我…」
我剛說一個字,就被秦一遲奪過話頭,問道:
「你該不會是鬼吧?」
說著,要來掐我的臉。
我隔空打掉秦一遲的手,警告道:「你再動手動腳,我砍了你的胳膊。」
「哈…」秦一遲滿意得點了點頭:「不愧是姜葉頌。」說罷,又問:「看你這些年也沒什麼變化?總歸不是假死。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皮笑肉不笑,佯作坦然道:「七年前我是死了。可我死後拜入崑崙,誠心修行,如今只盼一日飛升。」
「飛升?崑崙?」秦一遲笑了一下,又仔細打量我幾眼,說道:「可我怎麼瞧你,都是鬼里鬼氣的。」
我這心是拔拔涼啊…秦一遲這小子難不成是鬼王給我設的攔路障?
心裡沒底,可臉上從容。我鎮靜得抖了抖衣袖,盯著秦一遲道:「九年不見,你是不盼我一點好。」
秦一遲淡淡一笑,緩步向身後的石坐走去,邊走邊說道:「當年李穆禾因你而死,我恨過你來著。不過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錯,是閔荀。所以聽說你死了,我還是很難過的。」
話音剛落,沒給我說話的機會,秦一遲便又道:「如今看來,倒是可惜了我的眼淚。」
「你…」
我覺得這一次我已經張嘴很快了,卻還是被他無情打斷。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椅子邊兒,緩緩說道:「你說…我弟弟…還有李穆禾他們…也會像你這樣,再回來麼?」
我看著他的眼睛,心底的一股火驟然就被熄滅了,一時間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我沉緩說道:
「鬼祖檀驪曾經說過,來不及道別的終將再次重逢。」
秦一遲眼底驟然湧上一層薄霧。他緩緩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可只笑了片刻,他忽然盯著我道:
「誰?」
「什麼?」我問。
「你說誰說?」秦一遲蹙了蹙眉。
「啊…?」我裝傻充愣。
言多必失,我真是大意了。
秦一遲不肯作罷,他問道:「你是說…鬼祖?」
我振振道:「你聽錯了,我說的是老祖,崑崙老祖。」
「可…」
秦一遲還要說什麼,被我給打斷了。我不耐煩道:「行了,說正事。你知道莫連風的事?」
秦一遲沒再糾纏鬼祖的事,可也沒直接回答我,而是看著我道: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那隻鬼真的是莫瓊麼?」
我沒有說話,我在想應該怎麼騙他。
可他卻道:「那鬼是莫英對不對?」
我愣住了,還是沒說話。這次,我是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說到這裡,秦一遲喉嚨一哽,看著我的眼睛微微透著紅,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現在的莫英是他弟弟莫瓊,對不對?」
現在這時候再瞞下去也沒什麼必要。於是我只說了一個字:
「是。」
秦一遲臉色蒼白,極其緩慢得點了點頭:
「莫瓊死信傳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我趕了兩天兩夜來到這裡,想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可是那個時候莫瓊的屍身就已經下葬了。不足七日,如此匆忙。」
我心裡一怔,問道:
「你是說…莫瓊…或者說是莫英死的時候不足七日就匆忙下葬,可知道原因?」
秦一遲嘆息道:「說是莫瓊的遺願,不願屍體發臭…可我總覺得十分勉強。」
我問道:「既覺得勉強又古怪,為何沒弄清楚?」
秦一遲苦笑了一下:「因為我不敢多想…姜葉頌…我不知你在崑崙待了多久…也不知你是否真的待在崑崙。但你可知道…人間的十年有多麼漫長?你和李穆禾都死了,閔荀也瘋了…如果莫英也死了,那這世上也再沒什麼意思了。所以在那之後我便不再和他聯繫。好像只有這樣,我便可以永遠不必正視這件事。直到幾個月前雪桑谷來信,請我弟弟幫他們驅除鬼魅邪祟…」
聽到這兒,我忽然精神起來,蹙眉問道:
「你說…是莫瓊要你弟弟來的?他是指了名的要秦一行來雪桑谷麼?」
秦一遲點了點頭:「因為梵音鈴只有我們秦家人會用。而我是城主,不便前往。所以他便找上了阿行。」
「若他是故意的呢?」我幽幽說道。
「什麼?」秦一遲不解地看著我。
我沒回答他,而是又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年第一個發現莫瓊…或者說莫英屍體的人,是誰?」
秦一遲想了想,說道:「是莫英。不…莫瓊。而且彼時莫連聲莫谷主已經病得非常重了。一切都是莫瓊主持大局。」
秦一遲剛說完,還不等我開口,他便突兀問道:「你也懷疑…是莫瓊害死了莫英?」
「也?」我看向秦一遲。
秦一遲嘆道:「昔日老谷主中意的一直都是莫英。即便他天資不高,也不妨礙他成為未來的谷主。老谷主的偏愛誰人不知?若莫英還活著,哪裡能輪的上他弟弟莫瓊。」
我搖了搖頭。
雖說我與莫瓊當年算不得要好。但我總覺得單單是一個谷主的位子,倒不至於讓他對自己的兄長痛下殺手。所以我還有一件事要確認。
「莫英的生辰…你還記得麼?」我問道。
「他同阿行同月同日同時辰,我當然記得。何況當年…」
秦一遲話說一半,忽然瞪眼看著我:「不對啊…姜葉頌,你死了就算了,你連莫英的生日都忘了?」
我沒理他,任由他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與秦一行同月同日同時辰,那麼莫英便也是鬼月至陰時辰生人。
至陰之血可引純陽,輔以珍稀,施術煉製,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原來,練詭術的不是鬼,而是人。
【14】
雖說我高度懷疑莫瓊出於某種目的在修煉詭術。但地府向來只管死人的事不管活人的事。對我來說,抓住莫連風才是最關鍵的。
想著,我沉了口氣。
「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那我的呢?」我問。
「第一個問題,莫連風有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應該在這雪桑谷中。」我問。
秦一遲輕笑了一下:「這個問題莫瓊已經回答過了。」
「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我又問。
秦一遲看著我,又笑了一下:「你為什麼對我小師父這麼感興趣?」
我也笑了一下,但只是皮笑肉不笑,淡淡說道:
「如果我說這跟你弟弟的死有關,你會不會也同樣感興趣?」
秦一遲蹙了蹙眉:「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看著秦一遲說道:「我答應幫你找出殺害你弟弟的人。作為交換,你也應該付出些什麼。」
秦一遲眼底閃過一抹光,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他說:「姜葉頌啊姜葉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漠…絕情。」
「這麼多年都沒有變,不是很好麼?」我迎上秦一遲的目光,漠然補充道:「還有,我現在叫林拂,裊裊林的林,拂生引的拂。」
「什麼林?什麼拂?」秦一遲微微一怔。
「不重要。」我抱臂看著秦一遲,問道:「秦一遲,我再問你一遍,關於莫連風,你究竟知道些什麼?或者說你在隱瞞些什麼?」
我認識的那個秦一遲並非一個心裡憋得住事的人。昔日雪桑谷中我們幾個整日廝混,他竟從未提到過莫連風的事,可見他根本就是有心要隱瞞的。
果然秦一遲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是要隱瞞…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說出來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還有…也不知該從何講起。」
「你可以慢慢講。還有,是好是壞、是對是錯終究也不是由你決定。」
我說罷,便靜靜等著秦一遲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始說道:
「然後呢?」我追問。
秦一遲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其實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很多事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小師父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他在找什麼東西?」我問。
秦一遲欲言又止,上下抿了抿嘴唇,才說道:「具體的我並不清楚…但我猜是藥方…他每日都在藥閣里不停折騰…比對藥材…翻查藏書…一度達到近乎痴癲的地步。」
「藥方…」我喃喃念叨,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我抬眼盯著秦一遲,沉聲問道:「你說他翻查藏書?可還記得都是些什麼書?」
秦一遲邊回憶邊說道:「什麼書都有…大多是藥書古籍,還有…族譜和家書。」
「族譜?家書?」我怔然張了張嘴。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問秦一遲道:「那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為何要找那東西?」
秦一遲搖了搖頭:「他沒有說過。而且可能是心灰意冷了…後來他便不再找了。」
「活著時候遍尋谷中也找不到的東西…都放棄了的東西…為何死後還要找呢…」
我喃喃自語,愁眉不展。
「你說什麼?」秦一遲忽然愣了一下。
「沒什麼。」我敷衍道。
「你說…死了還要找。」
秦一遲明顯是聽到了。他眼溜溜的眼睛直盯著我,陰森森問道:「你問了這麼多我小師父的事,卻一句也沒有再提莫英。那隻鬼,不是莫英,而是我小師父莫連風對不對?」
不得不說,秦一遲很聰明。雖說年少時頗愛撒潑打滾,然腦子的的確確是幾個人里最好用的。
事已至此,再瞞下去,倒顯得刻意。於是我點了點頭。
秦一遲許久沒有再說一個字。
我緩聲道:「你放心,你弟弟應該不是他害死的。」
「你知道兇手是誰?」秦一遲眼神如炬。
我沒有說出我的推測,只是認真說道:「我不會妄下定論。一切還需要向莫連風求證。他自死後一直遊蕩在雪桑谷,也許知道乾屍的真相。可是他現在躲起來了,崑崙的尋鬼術受藥氣影響施展不了。所以我要捏住他的命門,逼他現身才行。」
秦一遲狐疑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為了讓他放心,我便又道:「放心吧。不會讓他魂飛魄散的。我是度他,不是害他。」
我如此腹誹。
我的話落地許久,秦一遲點了點頭:「我相信你。何況我也想揪出害死阿行的罪魁禍首。可是…我對他的了解也就這麼多。」
不等我開口,秦一遲又補充道:「可我知道一個人,她應該很了解我小師父。只是這個人,你未必找得到。或者說,她是否還活著,我也不敢確定。」
「什麼人?」我問。
秦一遲道:「文珠。」
「文珠?」我蹙了蹙眉。
秦一遲說道:「文珠姐姐是藥閣的侍女,一直跟在我小師父身邊。若說這谷里與我小師父最親近的人,應該是她了。」
「那她現在何處?」我問。
秦一遲搖了搖頭:「聽聞當年她回家省親,便再未回來。此事我小師父還託了我父親去江湖上打聽,可惜,始終沒有音訊。文珠說的那個村子根本就不存在。」
秦一遲笑了:「是啊,鬼醫莫連風,從不開口求人的。所以文珠姐姐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
重要…重要…
秦一遲的話提醒了我。也許是我先入為主,總覺得珍貴的一定是個物件兒。若莫連風要找的,或者說…要等的,不是個物件,而是一個人。
我呼了口氣,對秦一遲道:「我出來很久了,蘇溫還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說罷,我便轉過身去。然剛邁出兩個台階,就聽見身後傳來秦一遲的聲音:
「誒…姜葉頌!」
這一次我沒有假裝聽不見,而是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
「萬事小心。」他只說了這四個字。
【15】
這幾日玉佩那邊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閻王大人也不知道又去了哪裡鬼混。自打鬼王回來,他便有意無意躲著鬼王似的。說不待見吧,當初還給人家鬼王辦接風。說他怕鬼王吧,自打鬼王肅查地府,我也沒少瞧見他偷偷翻白眼兒。所以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地府給我回消息的時候,蘇溫正巧回來。我端著那黃紙還來不及看,便瞧見蘇溫一瘸一拐,拐進了屋來。
「你的腿…」我蹙了蹙眉。
蘇溫把劍放在了桌子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便倒便說:「可別提了…」
咕咚咕咚,蘇溫連喝了幾大口早已冷了的茶,抹了抹嘴,繼續說道:「雪桑谷的後山竹林深處有處石門,我好不容易施術進去了,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我來了精神,瞪大眼睛等著下文。
「那裡頭有條狗!」
蘇溫咧著嘴,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樣。
我想給他一杵子,但我怕他回去告我濫用職權打壓下屬。於是我只能強忍著,問他:「一條狗,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蘇溫摸了摸自己的心臟,雲淡風輕。
「它咬你了?」我咬牙問道。
蘇溫搖了搖頭:「嚇都給我嚇死了。我是拔腿就跑,可能跑得太快…有點兒抽筋兒。」
「抽…」我額上三道黑線,一拳頭錘在桌面上,不可置信得盯著蘇溫:
「一條狗?一條狗就給你嚇回來了?!」
蘇溫一臉驚愕,對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人還高,比獅子還壯,有九個腦袋!」
說著,蘇溫伸出手指,比了個「七」。
「九個腦袋…」我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又問:「你有注意它的爪子麼?」
「我正要說這個!」蘇溫宛如遇到知己,湊得又近了些,神神秘秘道:「那狗每隻爪子上竟然有二十幾根指頭!二十…幾來著…」
蘇溫在心裡數著。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二十四…」
「對!二十四!」蘇溫拍了拍桌子。
「誒…?大人你怎麼知道它是二十四指…」蘇溫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我沒理他,沉浸在自己的驚愕之中,喃喃念叨道:
「nüè…」
蘇溫點了點頭:「長得是挺虐的…」
我嘆了口氣:「是…我說那大狗的名字是。」
說著,我給蘇溫寫了下來。
蘇溫看著那字蹙了蹙眉:「這破名字,該不會又是異詭閣起的吧?」
我搖了搖頭:「誰起的我倒是不知道…但這東西一直守在裊裊林中,是裊裊林的最後一道關卡。」
蘇溫可是有理有據了,此時又拍了拍桌子,腰板兒也挺直了不少,振振道:
「你看看,裊裊林的最後一道關卡,我過不去是不是很正常?」
蘇溫話音剛落,神色卻變了。他看著我,蹙眉問道:「裊裊林的凶獸,為什麼出現在這兒?」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只能搖了搖頭:
蘇溫想了想,說道:「既然是裊裊林里的東西,大人你應該知道怎麼過關的。不如…」
他話沒說完就被我一潑冷水給澆醒了。我幽幽說道:「你有所不知。這裊裊林里的和押魂使之間是有血契的,每個押魂使都有對應的一頭,而那頭也只聽它契主的召喚。所以單獨的一個押魂使絕不可能進入裊裊林,必須要五個押魂使一起,五頭守著最後關卡的才會全部放行。」
蘇溫點了點頭:「所以你們五個,互相配合,也互相牽制。」
我「嗯」了一聲兒,又道:「不止我們,歷代的押魂使皆是如此。」
蘇溫蹙眉問道:
「可…現在地府的押魂使不是只剩下你和檀逢大人了麼?」
我給蘇溫解釋道:「雖說如此,可他們三個的血契並沒有解除。若要進入裊裊林的最深處,還是需要他們的配合。不過…如今地府已經在選拔新的押魂使,等新官上任,原有的血契解除,他們便會有新的契主。」
蘇溫想了想,又說道:「可是…如果裊裊林只有五頭,那這一頭必然是你們其中之一的契獸。不若問問其他幾位大人?」
「不。」我嘆了口氣:「離開地府前,我才巡查過裊裊林…那五頭都在那裡守著,這個,不屬於我們任何一個。」
「那要不要再給異詭閣燒信問問?」蘇溫問道。
我搖了搖頭:「先不用。如果那石門背後真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我可能要親自回趟地府。」
說罷,我又問:「除了這個,可有別的收穫?」
蘇溫老實說道:「鬼呢,是半隻都沒找到。」
我渾身一癱,差點倒在桌前,對蘇溫這鬼小子,我就不該有所期待。
豈料,蘇溫大喘氣兒,還藏了一手。只聽他幽幽道:「但我打聽到一件事兒,雪桑谷近十年來偶爾會有人失蹤。我懷疑他們被抓去做了藥引。於是我給地府燒信要了近十年的雪桑谷死簿,那幾位,的確是血盡而死,且是至陰時辰生人。」
「厲害啊!」我看著蘇溫,笑了一下。
等等…失蹤?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死簿還在你手裡麼?」我問。
蘇溫點了點頭,從衣服里掏出了一張紙,平放在了桌子上。
我仔仔細細看了過去,一遍又一遍,卻沒找到文珠的名字。
「大人你在找什麼?」蘇溫問道。
「還記得後山的藥閣麼?」我抬眼瞧著蘇溫,壓著嗓子問道。
蘇溫又點了點頭:「莫連風生前常去的地方,之前也都布過苦陀鈴的。」
「我覺得他就在那兒。」我說道。
在蘇溫疑惑的神色下,我給他重新講了一遍從秦一遲處打探來的消息,關於莫連風,也關於文珠。
我以為蘇溫會關心莫連風翻遍古籍究竟在找什麼,再不濟也會關心文珠是誰?為什麼失蹤?
可蘇溫的關注點卻異常清奇。
「大人…你露餡兒了…?!」他非常真摯,又略帶無語地看著我。
「我…」我嘎巴了兩下嘴,也反駁不了他。只能剜了他一眼,道:「我說了我是崑崙的人,這怎麼說也不算徹底露餡兒吧。」
蘇溫撇了撇嘴:「大人,他既能猜到莫英早就死了,也能猜到那鬼是莫連風。你覺得…他會信你的鬼話?」
「我…鬼…」我伸出手指,支吾了許久,終究還是無言以對。
蘇溫這鬼小子,幹啥啥不行,說話倒是一個頂仨。回到地府說啥我也給他整到談判隊里去。下回再跟九重天交涉,放出我們蘇溫,一定咬得他們啞口無言。
「咳咳…」
想著,我挑了挑眉,露出奸笑。
「大人!你還有臉笑!」蘇溫蹙眉。
「我…臉…」我一拍桌子,怒目圓睜:「蘇溫,我給你臉了是吧!」
這才幾日,蘇溫這鬼小子竟然絲毫不怕我了,稱呼也從您徹底變成了你。此刻他掏了掏耳朵,極其敷衍得安撫我道:「大人,我只是提醒你,小心那個秦一遲。」
我正氣極,蘇溫跟個沒事鬼一樣,接著說道:「如大人所說,過幾日便是莫連風的冥誕,那麼,莫連風的生辰便不是鬼月至陰時辰…他不是死於詭術,他可能真的如莫瓊所說,是病死的。那那個文珠呢?為何突然就失蹤了?難不成…她也成了乾屍了?!」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桌子上雪桑谷十年死簿。說道:「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蘇溫忽然抱起胳膊,盯著我看,看得我渾身發毛,甚至還有那麼一丟丟的害羞。
蘇溫這鬼小子,小模樣兒還挺好看。
若放在以前,九重天與地府不合那幾年,送去和親也是極好的。
想著,我又露出奸笑。
「大人…大…人…大人!」蘇溫忽然大喊,嚇我一跳。
還是別送去九重天了。就他這大嗓門兒,在清凈的九重天,不到三天,就得被送回來。
「怎麼了?」我問。
「你手裡的那一團是什麼?」蘇溫問道。
我蹙了蹙眉:「什麼一團…是信!你回來時候我正要看地府的回信。」
「哦…」蘇溫笑了一下:「可是地府的信馬上就要讓你揉碎了…」
說著,蘇溫指了指我緊攥的手。
我低頭一看,好傢夥。好好的一張紙,讓我給揉成了團,中間還露了幾個窟窿。
看著那信,我微微張開了嘴,喉嚨一哽:「看來…我必須回趟地府了。」
蘇溫好奇湊了過來。那異詭閣的駱無極吝嗇言語,紙上只寫了斷斷續續的一行字:
蘇溫見字,驟然嚴肅起來,皺眉望向我:「大人,你問了什麼?」
「我問了文珠是否已經死了…地府有沒有她的消息…」我忽然有些恍惚,冰冷之感驟涌於頭頂。
我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蘇溫道:
「編號0577,文珠是名鬼差。」
【16】
彼時,看著那回信,我十分震驚。
蘇溫看著我,眼睛微微睜大,指著那信,冷幽幽問道:「地府的鬼差犯了錯大多降職,重一些的革職投胎,即便去玉露池都是罕見。她究竟犯了什麼大錯,竟要去靈幽台燃燭三百年?」
我嘆了口氣:「靈幽台有去無回。我必須立刻返回地府想辦法見她。我走的期間若有人找我,拖著些便是。」
於是,我回到了地府。
靈幽台雖說不屬於什麼禁地,但地府諸鬼一般也都不會去那兒觸霉頭。
我徘徊在靈幽台外,按理說這裡由鬼衛負責,我應該直接去找他們。然自打鬼王肅查地府,原有的情面是統統沒有了。用檀逢的話說,那就是:
我正琢磨著,忽然有個鬼差喊我名字:「可是林拂林大人?」
我點了點頭:「你找我?」
鬼差諂媚得笑了笑:「是異詭閣駱大人找您。他說見著您,便告訴您他在異詭閣六層等著。」
駱無極這老賊,是摸准了我一定會回來的。
「行了我知道了。勞煩了。」我提劍拱了拱手,便抬腿往異詭閣去了。
異詭閣的第一層,九九八十一根檀香,終年不斷香火,供奉諸佛。
一群鬼,整日燒香拜佛,你敢信?就連那九天外大慈大悲的佛祖估計都不敢信。
「林大人,好久不見了。」
「為什麼找我?」我其實有點兒明知故問。
駱無極說道:「因為我覺得你需要找我。」
我盯著他,問道:「駱大人知道如何進靈幽台?」
駱無極笑了:「靈幽台如今你是進不去了,不過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也許我可以發發善心告訴你也說不定。」
「你知道文珠的事?」我依舊半信半疑。
駱無極手中擺弄著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口中幽幽說道:「文珠以前在異詭閣當差,你說我知不知道?」
我蹙眉打量著駱無極,此刻他正翹個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瞧他那模樣我便知道,他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你想幹什麼?」我眯了眯眼睛。
「幫你啊。」他笑道。
我哼了一聲兒:「我是說,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我要你幫我個小忙很小很小的小忙。」駱無極眼裡透著精光。
「您還真是無利不起早啊。」我假笑著。
駱無極敷衍得拱了拱手:「過獎過獎。」
「說吧,什麼忙?」我問。
駱無極道:「不急不急,你先應下,等雪桑谷一事完結,你再幫我。」
我狐疑得看了他一眼。雖說我總覺得事情沒他說得那麼簡單,然我倒也不信他駱無極敢提出什麼出格的要求。
「我答應你。」我說道。
駱無極伸出手,笑看著我。極不情願得,我走過去與他擊了掌。而後便問道:「掌也擊過了,現在你可以說了麼?文珠當初執行的是什麼任務?」
駱無極伸了個懶腰:「當年異詭閣的卷宗有一部分的謄抄本遺落在外,她是去銷毀謄抄本的。」
我愣住了:「謄抄本?地府的東西為何陽間會有謄抄本?」
「押魂使?」我大驚失色:「你是說地府的押魂使在陽間修煉詭術?」
「就在雪桑谷中。」駱無極點了點頭。
「膽大包天…」我喉嚨一哽,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以為我的膽子已經夠大了,雖說整日吵吵著讓那些鬼魂飛魄散,然真正這麼做的,三千年來也不過就那麼幾次。這個押魂使真的可以用膽大妄為來形容了。
「那頭…」我忽然反應過來,說道:「蘇溫在雪桑谷後山看到了一頭,似乎在守著什麼東西。所以那頭,就是當初那個押魂使帶走的契獸。」
駱無極點了點頭:「大概是吧。具體情況是怎麼樣的也只有文珠知道。可她的嘴很嚴,很多事直到她被送去靈幽台也沒有說。」
「他…」我盯著駱無極:「誰?」
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駱無極咧了咧嘴角:「莫連風。」
駱無極道:「昔日那個押魂使只留下了一半藥方,都是些陽間能尋到的。不好找,可終歸是找得到。可有一副不尋常的藥引她沒有留下。少了這味藥引,本可相安無事,可文珠泄露了出去,將埋下的禍根徹底拔了出來。」
「藥方…藥引…」我喃喃重複著。
駱無極鬼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你應該已經想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個押魂使當年從異詭閣謄抄的走的…是愈生還陽之術…」
「不錯。」駱無極點了點頭:「至陰之血可引純陽。這個藥引那個押魂使沒有留下,可文珠背叛地府,擾亂了陽間秩序。你覺得她難道不應該被送到靈幽台麼?」
「難道莫連風也在練詭術麼…可是分明是…」我實在想不通,話說一半就不說了。
「可分明是莫瓊,是麼?」駱無極好似我肚子裡的蛔蟲。
我點了點頭。
駱無極道:「據文珠所說,莫連風因為始終無法狠下心去取人性命,最終還是放棄了這種詭術。」
我想了想,又問道:「我有一個問題…至陰之血而已,取便取了,定要取到要人性命的地步麼?」
「因為這味藥引才是這詭術的重頭戲,少量的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駱無極邊說著,邊搓著手裡那塊早就被摸得光華的古怪石頭。我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那石頭上轉移出來。
我嘆了口氣:「那昔日那個押魂使,只留下普通的藥方,而沒留下這最重要的藥引,也是因為覺得太過殘忍麼?」
駱無極笑了:「殘忍?昔日她從地府逃走,躲在雪桑谷修煉詭術,多少人死在她的手裡。她怕地府發現,濫用押魂之術,使那些鬼魂被封於雪桑谷中幾十年,直到她身死,才得以往生。臨終前她雖銷毀了那個藥引的記載,然不過是想為後世子孫累積福報。這點兒善意,本就是殘忍的一部分。」
「等等…」我眉頭緊鎖,一眼不眨得盯著駱無極:「你剛剛說'身死'?她不是押魂使麼?」
「不然你以為她修煉的是什麼?想得到的又是什麼?」
緊接著,駱無極陰沉沉道:「還陽之術,那個押魂使,成功了。」
「不可能…」我打了個寒戰:「這世上,誰都不可能逆轉陰陽。」
駱無極懶散道:「沒什麼不可能。我異詭閣的卷宗,沒有一份是假的。何況…這詭術,在她之後還成功過一次。」
我心裡一沉,想到一個人。
「那個皇帝…」我喃喃說道。
蘇溫說過,三千年前有個皇帝痴迷這種邪術,遍尋天下奇人異士為其煉製丹藥,最後真的成功了。
我搖了搖頭:「我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駱無極哼笑:「所謂傳說,皆是打著虛幻幌子的真實。林拂,你做鬼差三千年,做押魂使也有七八百年。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麼?」
緊接著,駱無極忽然問道:「你不想知道那個押魂使叫什麼名字麼?」
「什麼名字?」我問。
「殷如惜。」駱無極說道。
殷如惜…
我心頭一緊,這名字聽著,倒是有些耳熟。可我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聽到過。
駱無極看著我,問道:「你還記得她麼?」
我盯著駱無極的眼睛,幽幽道:
「她做押魂使的時候我只是個小鬼差,按理說我應該沒見過她。或者說,我應該記得她麼?」
駱無極點了點頭,古怪得扯了扯嘴角:「你會記起她的。」
於是我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莫連風,他究竟是不是在等文珠。他知道文珠是鬼差麼?」
駱無極道:「他不知道文珠的身份,不然也就不會到處託人去找了。但他究竟是不是因為在等文珠而不肯走…就要你自己參悟了。畢竟…莫英也沒告訴我。」
「莫…」我震驚得張了張嘴:「你說莫英?他死後來過你這兒?」
駱無極極其無語地看著我,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異詭閣是如何延續至今的?那可有一大部分是我們一點點一點點從那些鬼的嘴裡摳出來的。」
「低級…」我十分嫌棄。
真沒想到,堂堂異詭閣,竟靠這種方式挖消息。
等等…再等等…
我抬起頭,陰森得看向駱無極:
「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那鬼就是莫連風。」
「那又如何?」駱無極毫無愧意。
我氣得攥了攥手中的劍:「那你不早說!我和蘇溫白費了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還有,地府還要拉著張大臉去問錄命司,你有沒有心?!」
我如此激動,駱無極卻異常平靜。他輕輕笑了一下:「林拂,你是傻了麼?你該不會忘了,異詭閣的規矩是不問不答。即便是閻王,也不例外。」
「規矩…異詭閣都是鬼才,都是鬼才啊!」我插著腰,氣得點了點頭。
「過獎過獎。」駱無極再一次敷衍得拱手致謝。
我伸出手指,隔空狠狠點了點駱無極。
「還有。」駱無極笑了一下,十分神秘得從旁邊桌子上拿起一張黃紙,說道:「恭喜你解鎖一個新任務。」
「什麼?」我懷疑我是糊塗了,出現了幻聽。
駱無極笑道:「鬼王大人說了,若你來問文珠的事,便要你一併將她未完成的任務也給結了。銷毀謄抄本,全部。」
說罷,黃紙自他指尖飛旋,飄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黃紙,幾乎已經按捺不住撕碎鬼王的一顆躁動的心,咬著牙道:
「鬼王大人為何要把任務下給你,而不直接給我?」
「哦…」駱無極相當淡定:「可能他不想見到你。」
【17】
駱無極笑道:「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猜…謄抄本可能就在那裡面,莫連風…可能也在那裡面。」
我問道:「你的意思是若想銷毀那個謄抄本,抓住莫連風,就必須得那頭放我過石門才行?」
「那是最直接的辦法。但我勸你還是試試別的。」駱無極說道。
「為什麼?」我蹙了蹙眉。
「為什麼?」駱無極道:「我說過,當初的那個押魂使還了陽,如今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年。那契獸早就易主,現今那血契在誰身上,異詭閣也不知道。不過…如果你是殷如惜,你如果要留那凶獸為你看家護院,你會把新的血契締結在誰的身上?」
「如果我是她…」我思量著,口中喃喃:「我的孩子…或者說…後人。」
「不錯。」駱無極點了點頭:「結合文珠三緘其口的狀態,我覺得現今那的契主,應該是莫連風。」
「這不是個死循環麼?」我微微搖頭:「如果莫連風在石門後面,如何能讓他出來,召喚凶獸,打開石門。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駱無極揚起嘴角,說道:「我的猜測已經告訴你了,至於辦法就要你自己想了。」
我有那麼一會兒沒有說話,而後沉著聲音問道:「如果沒有血契…降伏的可能性有多大?異詭閣有什麼方法麼?」
駱無極笑了一下:「我在地府這麼久,從未見過有誰能夠繞過沒有血契的,進入他們所看守的地方。」
我攥了攥拳頭:「那豈不是…永遠也進不去那石門了?莫連風怎麼會蠢到自己走出來,再領我們進去?這次的任務…分明是那…是那…」
分明是那鬼王給我下的一個絆腳石。
我如此腹誹,嘴巴開了又閉,終究沒有說出口。
那邊駱無極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輕笑了一聲兒,而後微微仰起頭,幽幽說道:「總之,沒有人能夠降伏沒有血契的。」
說罷,他似乎忽然想到什麼,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是幾萬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地府還不叫地府,而叫冥府。曾有一隻鬼徒手斬殺了三頭看守重犯的,雖說身受重傷,但的確是做到了。」
「誰?」我問。
駱無極看著我的眼睛幽深透亮,一字一字沉沉說道:
「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龍閣帝鳶。」
「帝鳶…」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駱無極笑了一下:「所以我說,勸你試試別的辦法。」
駱無極說罷,伸了個懶腰:「話已言盡,也到了駱某休息的時候了。林大人,慢走不送。」
說著,沖門口比了個讓的手勢。
我轉身出門前,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於是停下來,回過頭看著駱無極道:
「我還有一個問題。」
駱無極靜靜看著我,似乎在等著我開口。
「那個還了陽的押魂使,死後去了哪裡?」我問道。
「投胎去了。」駱無極說道。
駱無極笑道:「她還了陽,就是凡人。以凡人之軀身死來到地府,又如何再以押魂使的身份去懲罰她呢?地府沒有這樣的規矩。」
我哼了一聲兒:「又是規矩…」
駱無極幽幽道:「話雖如此,可是她的後人一直都在受著責罰,也算是她背棄地府,逆轉陰陽的代價吧。」
「後人…」我蹙眉念著,忽然好像明白了:「雪桑谷…她在雪桑谷修煉詭術,她是雪桑谷的人。」
駱無極點了點頭:「那押魂使就是雪桑谷第一任谷主的夫人,殷如惜。」
【18】
他很像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可那人爛在記憶的最深處,千年而來,似乎只剩下了一個不清不楚的輪廓。如今,隨便的什麼人竟都能與他相似了。
坐下後,蘇溫給我倒了茶,我喝了一口便開始講在地府打聽到的那些事。
一席話聽罷,蘇溫蹙著眉,冷聲說道:「不行。那帝鳶是什麼人,你拿什麼和她比?」
我輕輕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未必做得到。」
「錯!」蘇溫有些兇狠地盯著我,說道:「你是一定做不到!所以別去送死!」
我憤怒之餘,有些感動,然感動之餘,還有些無語。
「蘇溫,我是鬼,已經沒有辦法再死了。」我半開玩笑道。
可是蘇溫似乎很嚴肅。他的一雙眼睛一直就沒離開過我的雙眼間,就那麼看著我,微微閃爍,仿佛帶著某種莫名的…恐懼。
「蘇溫…」我抿了抿嘴唇:「地府的差事,誰都拒絕不了,無論是我還是你。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蘇溫喉嚨一哽:「可是…」
「沒什麼可是。」我堅決打斷了蘇溫的話,沉沉道:「我意已決。」
許久,蘇溫點了點頭:「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我幾乎拍案而起:「我尚沒有勝算,你去了,便真的是自絕後路。」
「蘇溫你…」我不解地看著蘇溫。那一瞬間,我覺得他無比陌生,同這些日子來我認識的那個蘇溫完全不同。
「引出來?你想怎麼引…那…」
我對蘇溫道:「你說的對…引出來…如果莫連風真的是為了文珠才留在谷中。那麼只要文珠回來,他便會現身。」
蘇溫淡淡道:「可真正的文珠回不來了。」
「沒錯…」我十分贊同得點了點頭:「但是只要同地府要來畫像,我們便可以有一個假文珠回來。」
「大人…你…」蘇溫的腳不安分得動了動,似乎想要逃跑。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眯著眼陰森森道:
夜涼如水,冷風嗖嗖。蘇溫打了個噴嚏,因深感是自掘墳墓,終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19】
蘇溫好信兒,湊過來看。
「好看麼?」我抬眼問。
蘇溫笑了笑:「沒有大人好看。」
我看了蘇溫一眼,冷笑道:「不用討好我。憑你誇爛了你的嘴,媚瞎了你的眼,今日你也得給我扮成文珠。」
「不是…」蘇溫忽然像是渾身散了架子:「大人,我堂堂一個男鬼,你怎麼忍心讓我扮成個女鬼?」
「你不扮誰扮?」我斜眼問。
蘇溫吭哧起來,眼神閃爍:「那您…您…您自己…不成麼?」
入了夜,我跟這蘇溫來到後山。為免有人打擾,我在竹林外設下了鬼障。
石門之外,我側耳聽了聽,卻什麼動靜也沒聽見。
「大人,你真的確定莫連風在裡面?」蘇溫問道。
我壓著嗓子道:「駱無極那老鬼,雖說瞧著不著調。但他的猜測,從來不是無根無據。他既這麼說了,沒有十成可能,最少也有八成。」
蘇溫點了點頭。
「開石門。」我說道。
蘇溫問道:「大人,你真覺得這樣有用麼?」
「如果他真的在裡面,就一定會出來。」我說道。
蘇溫沒再說什麼,掌間運氣,專心對付起那石門來。
莫連風出來的時候我與蘇溫已經等了許久。久到蘇溫醞釀好的感情都已經快要消耗乾淨了。
「文珠!」
莫連風臉上的欣喜因為遠處灼目的火光而驟然消失。他忽然停下腳步,警惕得看了眼四周。
彼時,假文珠,也就是蘇溫,早已被我困在火圈之中。而我已然躲在暗處。
「不要過來!」
蘇溫大喊。
莫連風眼露急色,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文珠,不要怕!我來救你!」
「不要過來,崑崙的人在引你上鉤!」蘇溫又是一聲兒大喊。
蘇溫這鬼小子臨場發揮是真不錯。莫連風此鬼極其狡猾,不演得逼真一些,他恐怕不會放下戒心,輕易相信一個失蹤了十幾年的人會忽然出現。
「如果你過來,我就死在這兒!快回石門後面去!」蘇溫泫然欲泣,明顯又開始給自己加戲。
莫連風身子微顫,眼裡映著火光,攥了攥拳頭。口中喃喃:
「崑崙的人,能奈我何?!」
他動作極快,虛影一般向蘇溫沖了過來。就在他剛剛接近火圈,我也準備好了隨時出手的時候,他卻忽然收回了已經伸出的手。
「你不是文珠!你究竟誰?」莫連風冷目灼灼,聲音冰澀。
「我是文珠啊。」蘇溫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撒謊…文珠只有一個梨窩,而你是兩個!」
說著,莫連風感覺到不對勁,轉身就要往石門跑。
靠!我就說不能隨便加戲!蘇溫這小子沒事兒表演什麼喜極而泣!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有駱無極那個老賊,枉他號稱天下第一聰明鬼,地府的大腦,異詭閣的心臟。就連人家文珠是幾個梨窩,他都弄不清楚!我算明白了,這倆鬼完全就是我林拂攢修為之路上的絆腳石。
此刻蘇溫已經追了過去。但眼見著他那小碎步,就沒可能追上頭也不回的莫連風。
如果莫連風躲回石門後,再想讓他出來,基本就不可能了。於是我陰森森眯了眯眼睛,從身側悄然抽出了佩劍。
【20】
「莫連風!」
彼時,我大喊了一聲兒,右手運氣,砰然關上了石門。左手揚手一個飛劍,眼見著那劍筆直向莫連風后腦勺追去,莫連風回頭猛得一躲。
此時我一把抓住了拋在半空的佩劍,又緊緊握回了手中。莫連風盯著我手中的劍,咬牙道:
「你不是崑崙的人,你是地府的鬼差!」
屁!我最恨別人說我是鬼差。
「在下地府押魂使林拂!」
說著,我騰然而起,自半空中向下將劍死死直插入莫連風的頭中。
「大人!」蘇溫忽然大喊。
我微微側頭,眼珠兒卻盯著莫連風,回應蘇溫道:「放心,這點兒力度要不了他魂飛魄散。可再深半寸,我就不敢保證了。」
我咬著後槽牙,冷眼盯著莫連風,一字一頓道:
儘管莫連風極其不情願,但他終究還是眨了眨眼。
我心中哼笑。閻王大人說得對,人之所以好控制,就是因為慾望,難以割捨的慾望。
「第一個問題,莫英和莫瓊的事你知道多少。」我問。
莫連風道:「我知道莫英死了,莫瓊頂替了他的位置,以他的身份活到現在。」
「哦?」我追問道:「那你應該在莫英死後見過他。他是死在他弟弟莫瓊手裡,對麼?」
莫連風看著我,說道:「你既已經知道,又為何還要問我?」
「那我換個問題。」我冷冷問道:「至陰之血,可引純陽。莫英是至陰之血,秦一行是至陰之血,雪桑谷中無故失蹤的人也都是至陰之血。然既你當年已經放棄這詭術,為何又會被莫瓊知道。」
莫連風道:「這個問題你該去問他。」
我眯了眯眼睛:「莫連風,文珠因為你而受灼魂噬魄之苦,而這雪桑谷每添一縷冤魂,便多增她一分業障。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麼?」
莫連風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來:「你說什麼?文珠她怎麼了?你真的見過文珠?!」
我看著莫連風,笑道:「不然你以為我哪裡來的畫像?不妨告訴你,昔日文珠為了你背叛地府,惹下天大禍事,如今去了一個比煉獄還要煉獄的地方。」
「地府…她是地府的人…」莫連風發瘋了一般喃喃自語:「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她並非一個普通人…能找到那藥引的…怎麼會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想救文珠,我勸你跟我合作。」我說道。
「你要我做什麼?」莫連風狐疑地盯著我,然眼神之中是難以掩藏的焦慮與擔憂。
我問道:「我想知道當年那個謄抄本,還有文珠給你的藥引謄抄本,現在何處。」
「你想做什麼?」莫連風似乎很謹慎。
我說道:「我奉地府之命。一是抓你回去。二是了結文珠未完成的任務,銷毀謄抄本,終止這場人間災禍。」
莫連風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著:「如果你完成了。那文珠她會離開那個煉獄一樣的地方麼?」
「不會。」我如實答道。
我很想告訴他,會。可我不想違背自己的良心。許多年前,有人曾告訴我,雖身處幽暗,然應心向光明,只要心中有所堅守,便坦蕩而無所畏懼。他那樣的人,即便過了千年,可以依舊在人族的歷史記憶中鮮活燦爛,一如當初。我曾一心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惜千年來不過學到了皮毛。
良心,可能是他唯一教會我的,而千年來仍沒有被我忘記的東西。
許久,我才漸漸緩過神來。看著莫連風,我緩緩說道:「雖然她不會離開那裡。但是至少她的業障不再增加,不會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過得更加痛苦。」
莫連風烏青的眼眶中溢出淚水,包裹著若隱若現的紅血絲,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與他就這樣僵持著。我沒有再開口逼迫,因為我相信為了文珠,他一定會說。
果然,過了一會兒,莫連風終於開了口。
「石門。」他說道。
「石門?」我蹙眉看著他:「你說謄抄本在石門後面?」
莫連風搖了搖頭:「只有一半在裡面。文珠給我的那部分被我隨著那場大火給燒了。」
「你放那場火…是為了銷毀關於藥引的記載?」我猶疑問道。
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此排場實在是有些大了。
莫連風嘆息道:「昔日我為了找到藥方,查遍古籍醫書,寫了很多筆記。我以為…」
莫連風欲言又止,話鋒明顯一轉,說道:「總之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文珠也沒有。」
我盯著莫連風,沉聲道:
「我不知道。」莫連風臉色很難看,緩緩搖了搖頭。
「還有一個問題。你既然已經毀了文珠給你的那部分,為何不將剩下的謄抄本一併銷毀,而是將它留在石門後?」我問道。
我眉頭一緊:「刻在牆體中?那石門後面究竟是什麼?」
「莫家墓陵。」莫連風一字一字說罷,沉沉嘆了口氣。
「原是莫家的墓…」我兀自念叨著。
忽然,莫連風一個抬眼,眼神中古怪的鋒芒讓我莫名怔了一下。下一秒,他冷幽幽問道:
「石門後面,那主墓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人像。林大人想看看麼?」
我淡淡回道:「不想。」
莫連風一頓,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沒有好奇心。片刻,他輕輕笑了一下:「那我換個問題,三千年前,林大人身在何處?」
「地府。」我冷冷道。
「是麼?」莫連風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不是在人間麼?」
「胡言亂語。」我冷眼看著莫連風,毫不客氣。
莫連風古怪得笑了一下:「是不是胡言亂語,只有林大人心中才有答案。」
他的這句話,我聽得不清不楚,直到我隨他進入石門,在那主墓的牆壁上見到那幅人像,才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明白了他為何最初見我便眼神怨懟,為何言語之中透著強烈的、難以掩飾的埋怨。
那懷抱琵琶,安靜端坐,嘴角帶著笑意,眼神卻無比冷淡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21】
盯著那畫像,我許久沒有說話。我在回憶著過去幾千年漫長的時光中,究竟是否有這樣的一瞬,我懷抱琵琶,靜靜端坐,望著那正畫著我的某個人,強裝著笑意,眼中卻暗暗壓抑著刺骨的冰寒。
其實我想到了一個人。
可是莫連風忽然開口,聲音幽幽,打斷了我的思緒。
「吾莫家先祖,莫鏡雲,林大人可認得?」
「誰?」我忽然看向莫連風,心中一震。
莫連風重複道:「三千年前楚國的虎林軍統領,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鏡雲。」
我盯著莫連風:「莫鏡雲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鏡雲…惜娘…殷如惜…原來是她,是他們…
莫連風眼角一顫:「看來林大人還記得。」
我沒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說了三個字:「怪不得。」
節選|知乎《秋後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