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頭山遺址出土的螺哨(陳斌榮 攝)
(一)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
大海就是我故鄉
海邊出生,海里成長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活的地方
海風吹,海浪涌
隨我漂流四方……
考古人員在做動物骨骼鑑定,前面最大那塊是聖水牛頭骨(陳斌榮 攝)
在寧波市海曙區天一家園的一幢房子裡,有一位老人總會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大海啊故鄉》這首我們耳熟能詳的歌曲。今年是河姆渡文化發現50周年,各種報道經常在眼前閃現,老人沉寂已久的記憶不時被喚起。
這位老人叫林士民,今年89歲高齡,他兩次參加河姆渡遺址考古發掘,是寧波探索海洋文化起源的先行者和奠基人,也是寧波文博領域唯一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當筆者問起50年前那場「當驚世界殊」的考古發掘時,老人沉寂半晌,目光移向窗外,順著時光隧道,記憶的閘門緩緩打開。
那是1973年7月的一天,烈日炎炎,一絲風都沒有,知了在樹上不知疲倦地鳴叫,路旁的楊柳低垂著頭,沒有一點精神。
「那天我正陪同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專家王士倫在保國寺考察,商討保國寺大殿的維修方案。」林士民回憶。這座長江以南最古老、保存最完整的木結構建築,掩映在青山翠林中,早在1961年3月,就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當時是寧波人最值得驕傲的「國寶」。
考古人員進行貝殼種類觀察鑑定(陳斌榮 攝)
外面熱似蒸籠,保國寺里卻涼爽宜人。林士民一行一邊欣賞著精妙絕倫的建築工藝,一邊研究保護措施。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餘姚發現了大量骨器、陶器,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員會的領導請你們去看看。」
林士民當年39歲,從事文化遺產保護和考古工作已經10多年了,是寧波這一領域為數不多的專家。史前生產工具在北方地區的遺址發掘中偶有出現,地處東海之濱的寧紹地區,除了低山丘陵之外,大多是地勢低洼、淤泥深厚的地形環境,史前考古一直是空白。大家普遍認為,數千年前古人不會選在這裡生活。林士民對出現「大量骨器」將信將疑。
但林士民也不敢怠慢,一行人當即輾轉趕到現場。眼前情景讓他大吃一驚:滿地狼藉的田野,動物的骨頭、骨器、殘木、草繩散落在淤泥中,田埂上還有數不清的陶片,特別是幾米深的基坑裡,成堆成堆的稻穀金燦燦的,穎殼上的稃毛及谷芒清晰可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其他地方的遺址中找到一兩粒碳化的稻穀,就會當寶貝一樣。」林士民說起當時的情景,眉飛色舞。隨後,一批一批的專家從北京趕來、從杭州趕來,一輪一輪地分析、論證……最後對出土樣品進行碳14測年,結果表明河姆渡遺址距今約7000年。
「1973年和1977年兩次河姆渡遺址的發掘工作我都參與其中,第一次發掘面積只有五六百平方米,第二次發掘面積2000餘平方米。」耄耋之年的林士民雖然聽力有些退化,但記憶力好得驚人,很多數字脫口而出。
1993年5月12日,河姆渡遺址博物館落成開放(河姆渡遺址博物館供圖)
河姆渡遺址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浙江規模最大、意義最大的考古發現,轟動世界,徹底改變了中華文明單一起源論的傳統觀念。自此大家公認,黃河流域與長江流域都是中華文明的起源地。
「這是我這輩子干過的最自豪、最幸福的事情!」林士民說。
河姆渡文化寫進了教科書,林士民感到很驕傲。但他有時候會看著河姆渡出土的金槍魚的骨頭沉思,有時候會看著河姆渡出土的船槳發獃。「我一直認為,河姆渡不應該只是農耕社會的文化符號,河姆渡人生活的地方水網密布,通江達海,距離海岸線只有約40公里。」
此後,林士民把相當一部分精力放在河姆渡海洋文化屬性的研究上。
河姆渡發掘工作場景
林士民認為,7000年前的河姆渡人就有了漂洋過海的實踐,掌握了海洋捕撈的技能。動物考古專家研究發現,河姆渡出土的61種動物殘骸中,水生動物達19種,顯著可分的龜類個體有1570個。遺址中許多煮食用的陶釜中殘留著龜、鱉、蚌、魚等動物遺骸,其中有一個陶罐內竟存有滿滿一罐完整的龜、鱉甲殼,有些地層里龜甲殼成堆,甚至在狗糞中還發現了許多魚骨,這充分證明了當時河姆渡先民漁獵活動非常頻繁,捕魚業十分發達。
「河姆渡遺址中還出土了8支木質船槳,也採集到一件陶舟的模型,它正是河姆渡人製作獨木舟的縮影。」林士民說。
河姆渡遺址中還發現了鯨脊椎骨和鯊魚牙齒。這兩種海洋龐然大物究竟是河姆渡人的戰利品,還是隨海潮出沒擱淺于海灘而為河姆渡人所獲?有待考證。但這讓人們對河姆渡人是否已擁有帆船,產生了無限遐想。
「中國有1.8萬多公里的大陸海岸線,寧波地處大陸海岸線的中間位置,緊貼北緯30度。這裡溫暖濕潤,屬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氣候,非常適合人類繁衍。河姆渡會是中國海洋文化的發源地嗎?」局限於當時的科學技術,林士民一時無法破解遠古之謎。不過,他將探索寧波海洋文化起源作為終身追求。
7000年前河姆渡人使用的古樸陶片讓他獲得靈感,他決定從陶瓷器研究入手。
「陶瓷器千年不腐,萬年不爛,通過陶瓷器研究,可以判斷歷史年代,反映某一歷史時期生產關係、經濟面貌、科技水平。」林士民在20世紀80年代主持了寧波古城遺址、市舶司遺址、碼頭遺址等考古工作,發掘了豐富多彩的古瓷,先後發表了近50篇關於越窯青瓷的發掘報告和研究論文。1998年,他出版了35萬字的專著《青瓷與越窯》。
現場分析出土遺蹟
寧波市文化遺產管理研究院院長林國聰說,林士民先生對寧波海洋文化溯源的突出貢獻是,以大量的第一手考古資料為基礎,通過與周邊諸國出土文物的比較研究,很早就提出寧波港是「海上陶瓷之路」的始發港之一。這一論斷得到日本、韓國、新加坡、美國、澳大利亞等國家研究機構的廣泛認同,並多次邀請他前去講學授課。
林士民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投入工作中。在女兒林浩的記憶里,父親從沒去過公園,也不看電視,甚至連電視機都不知道怎麼開。三個小孩的養育重擔都壓在夫人鮑金璉身上。鮑金璉回憶說,有一次她出門去買菜,叮囑林士民鍋里在燜紅燒肉,讓他20分鐘後把灶火關掉。她不放心,還把設置好的鬧鐘放他邊上。過了約一個小時她回到家,在門口就聞到一股煳味。她趕緊跑去看,果然是廚房的火沒關,好好的一鍋肉全燒焦了。就在隔壁書房奮筆疾書的林士民卻一點沒察覺。
林士民還是寧波最早研究海上絲綢之路的專家之一。早在1981年,他參與組織了寧波港海外交通史學術研討會,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舉辦寧波海上絲綢之路研討會。1990年,林士民出版了《海上絲綢之路的著名海港——明州》一書。此後,他探源海洋文化的腳步沒有停止,先後發表了50多篇關於海上絲綢之路的文章。2002年,他的又一部專著《萬里絲路——寧波與海上絲綢之路》出版。他的不少文章被譯成日文、英文、韓文等。1995年,他獲得全國文物博物館系統先進個人獎章,2001年獲評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
林士民希望通過考古人的努力,溯源海洋文化的發展脈絡,找到寧波人向海而生的遺傳密碼。
林士民的願望得到了寧波考古人的呼應。
(二)
1978年,河姆渡遺址經過兩次發掘後,考古機構在餘姚龍泉山組織了一場考古成果展。轟動性的新聞吸引了大量餘姚及周邊地區的人們前去參觀,其中一支隊伍是來自慈溪市天元中心小學的學生。100多個孩子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大多數人主要看個熱鬧,並不懂得這些罈罈罐罐和殘木碎骨的歷史價值。但其中一個性格有點靦腆、個子不高的男孩子踮著腳、伸著脖子看得格外專注,一雙機靈的眼睛似乎要看穿7000年的歷史。
他叫孫國平,慈溪人,當年13歲,讀小學五年級。他不會料到,自己的一生會與這次普通的參觀產生神奇的連結。
1984年,憑著勤奮和努力,孫國平以慈溪市高考狀元身份考入北京大學。他跟著名冠全國的老師如饑似渴地吸收知識,在浩瀚史海中盡情遨遊。未名湖畔留下了他晨讀的身影,博雅塔下見證了他的苦苦求索。四年苦讀,一朝圓滿。
1988年,孫國平畢業了,他本來可以留在北京,出於對家鄉的眷戀,他選擇回到浙江從事考古工作。「野外考古調查是公認的苦活累活,長期待在荒郊野外,拋家舍業,很多人不願意干。」「當時全班24個人,現在還在從事考古工作的只有兩個人。」孫國平回憶當初的選擇,臉色平靜。從他深邃的眼睛裡,沒有看到絲毫的悔意。
孫國平被分到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專門從事史前考古研究。1988年,河姆渡文化的研究工作已持續了10多年,豐碩的成果像高山一樣難以超越。1988年下半年,孫國平參加了河姆渡文化晚期遺址——慈湖遺址的發掘,認識了前去考察的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林士民,便虛心向他請教。林士民很欣賞這個年輕聰慧的小伙子。
井頭山遺址出土的保存完好的木器(陳斌榮 攝)
「小孫啊,你年紀輕,學歷高,功底紮實,大有前途!」
「我要向林老師學習,您參與挖掘的河姆渡遺址太了不起了。」
「河姆渡還有另外的研究沒有深入,等你們年輕一代去發現。」
「您是指……」
「河姆渡不僅出土了水稻,還有很多海洋魚類的骨頭,河姆渡人的海洋活動,還沒有人關注。」
孫國平若有所思。
他的目光越過了遼闊的平原田野和連綿起伏的山脈,投向了深藍壯美的大海。
尋找河姆渡人的祖先,尋找中華海洋文化源頭的歷史責任落到孫國平身上。
之後,他活躍於浙江各地的史前考古現場,一鏟一鏟地搜尋海洋文化的遺蹟。
鳥瞰井頭山遺址(一期)(陳斌榮 攝)
2001年底,餘姚市三七市鎮一個工廠在打井時,鑽出了很多陶片和骨器。田螺山遺址就此橫空出世。這是距離河姆渡遺址發掘近30年後河姆渡文化最重要的一次考古發掘。此時孫國平從事史前考古工作已15年了,積累了豐富的工作經驗。孫國平主持了田螺山遺址的發掘工作。
2002年11月,位於杭州蕭山的跨湖橋遺址發現了獨木舟及相關遺蹟,獨木舟標本經碳14測年,確定在大約8000年前。這是當時發現的國內最早的獨木舟遺蹟。
寧波史前的獨木舟在哪裡?田螺山會有嗎?
田螺山遺址距離河姆渡遺址僅7公里,更靠近海岸線。孫國平充滿期待。2004年至2014年,孫國平主持對田螺山遺址進行了5次考古發掘,揭露總面積1800平方米。
讓孫國平高興的是,發掘出大量海洋聚落屬性的器物,比如鯊魚、鮸魚、金槍魚、石斑魚等海魚骨頭及30多件木槳,還有一處獨木舟加工場遺蹟。有些遺憾的是,雖然出土了一件獨木舟模型器,但沒有發掘出獨木舟。
「不過,從這件獨木舟模型看,比跨湖橋的獨木舟造型更科學,尖頭方尾,V字形船頭底部,很有可能是航海工具。」孫國平判斷。
孫國平還在孜孜以求,一等就是10年。機遇總是垂青有準備的人。
時間回溯到2013年10月。「菲特」颱風席捲餘姚,給餘姚帶來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嚴重水災。颱風過後,滿地狼藉。餘姚市三七市鎮井頭山村村民王維堯和堂哥王維新在一片長滿雜草的工地上放羊。初升的太陽斜斜地照在草叢中,閃亮得讓人眼暈。
王家兄弟走近一看,原來,大雨沖刷之後,裸露著一堆堆似曾相識又難得一見的貝殼和動物碎骨頭。他們兄弟二人很熱心地撿拾了一包貝殼等雜物,騎著電動自行車送到了正在田螺山負責考古發掘的孫國平他們手裡。又一個驚天動地的遺址被孫國平敏銳地捕捉到了。
林士民(右)在河姆渡考古現場(受訪者供圖)
往事歷歷在目。孫國平說:「當時僅憑肉眼判斷,我就知道這些陶片是八九千年前的,這不足為奇。但陶片和貝殼混在一起出土,不僅河姆渡遺址和田螺山遺址沒有,整個長三角地區都沒發現過。」
孫國平認為這是一個「從未有過的遺址」,夢想中的情景出現在眼前。經初步勘探,孫國平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要求進行考古發掘。但在論證階段,很多專家提出不同的意見:
「萬一不是原生遺址,而是別的地方沖刷過來形成的二次堆積呢?」
「場地是企業主的,地塊問題怎麼解決?」
「發掘經費從哪來?」
「它的意義能超越河姆渡嗎?」
……
否定、質疑,雪花般飄來。
孫國平在井頭山考古工地清理用蘆葦稈編織的脆弱魚罩(陳斌榮 攝)
孫國平溫文爾雅,為人隨和,從沒見他和誰紅過臉。但只要是認準的事情,他敢于堅持,決不退縮。他和專家、領導進行了反覆溝通。很快,反對的意見越來越少,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領導和浙江省文物局同意發掘井頭山遺址。
接下來,另一個難題擺在他面前,這塊地是餘姚當地企業主李世龍一塊一塊「攢」起來的,前後花了10餘年時間,終於連成一片。李世龍正與德國商人談合作,準備在這裡建廠房。最初,李世龍牴觸情緒很大,經常給上門做工作的孫國平吃閉門羹、甩臉色。但孫國平不羞不惱、不急不躁,始終送上笑臉,軟言好語勸慰。李世龍最終同意讓出這塊寶地。
地塊問題解決了,發掘遇到的難題同樣棘手。
「主要是埋藏環境特殊,處于海相軟土飽水環境,而且埋藏的深度在7米以上,這樣的深度前所未有!」孫國平說。
專業人員就這次考古發掘的控制規模、操作程序展開了激烈的討論。
「底下土硬,上面的土軟,極易發生滑坡、塌方,怎麼確保考古人員安全?」「那麼深的坑,怎麼確保文物能被安全運送出來?」……一個個問題被拋出。經過科學論證,大多數人同意採用開挖煤礦的辦法,先掘出一個大面積的淺基坑,迅速在坑的四周用鋼板像插籬笆一樣固定住,防止滑坡。
梅術文在井頭山遺址(一期)發掘現場(寧波市文化遺產管理研究院供圖)
從2013年發現遺址到2019年9月正式發掘,孫國平整整花了6年時間準備。
「如果不是孫老師的堅持,井頭山遺址不可能得到發掘。」這是井頭山考古隊所有隊員的「共識」。
在井頭山之前,全國發現了300多個貝丘遺址,大多距今四五千年。8000年前的貝丘遺址不但是中國最早,而且是世界最早的貝丘遺址之一。
時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劉斌說,井頭山遺址文化面貌獨特,是迄今為止中國東南沿海地區埋藏最深、年代最早的一處海岸貝丘遺址,這是浙江境內首次發現的史前貝丘遺址,是約8000年前海平面高度的直接證據,在研究海洋與環境變化方面有重要意義。
數百件出土遺物充分證明,早期的沿海聚落,源遠流長,中國海洋文化的源頭在寧波。
井頭山遺址入選了「2020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林士民獲知消息後,第一時間向孫國平打去電話,激動地說:「小孫啊,你乾得太好了,你幫我圓了夢,此生無憾了。」
孫國平當時正在井頭山發掘工地,接到老人家的電話,他蹲下身去,撫觸著腳下的土地,心潮澎湃,感慨萬千。
30多年光陰如白駒過隙,曾經滿頭烏髮的小伙子如今已是兩鬢斑白。
多年的艱辛努力收穫了累累碩果,孫國平發表了數十篇、上百萬字的學術論文,無可辯駁地確立了自己在中國史前文化研究上的學術地位。
一生許「古」,初心不改。這些天,工作之餘,孫國平在餘姚市三七市鎮各個樓盤看房子,他準備賣掉杭州的那套舊房子,在這裡安個家。「有個樓盤蠻不錯,在井頭山遺址和田螺山遺址之間,叫『桃李春風』,就是價格有點小貴。」孫國平樂呵呵地說,「青山不老,綠水長流。漂泊一生,總要葉落歸根。我的餘生將與井頭山、田螺山為伴。」
8000年前的海岸故鄉還珍藏著數不清的秘密。孫國平說:「揭開更多的謎底,恐怕要交到下一代考古人的手中!」
搬遷前的渡頭村
(三)
2019年,孫國平在井頭山考古發掘時,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派了一位年輕的考古專家參與考古發掘。他紮實的基本功和吃苦耐勞的精神深得孫國平的賞識。他叫梅術文,出生於1987年,身高1.79米,陽光帥氣,一表人才,博士畢業於吉林大學考古學系。2015年,他來到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現寧波市文化遺產管理研究院,下同)從事史前考古發掘和研究工作。
梅術文從小喜歡歷史,大學雖然學中文,但他最愛看的還是歷史書。史海暢遊讓他對歷史產生了特別的情愫,攻讀碩士研究生時果斷選擇了考古學專業,一路讀到博士畢業。
「歷史書看多了之後,我總在思索,文字記載的一定都是歷史真實嗎?」梅術文找不到答案,但他認為,沒有文字記載時期留下來的實物材料總不會是假的。
於是,他迷上了史前考古,希望從這裡走進歷史的真實。博士畢業後,梅術文曾面臨很多選擇,可以到高校當老師,也可以進博物館搞研究,可他偏偏選擇了最辛苦的考古工作。
「史前有那麼多謎團待解,從事這項工作多有意義啊!」梅術文說。
在選擇單位時,梅術文也有很多省級平台可以挑,但最後選擇了寧波。「這裡是史前考古重鎮,探索海洋文化的起源,有很多事情值得去做。」
很幸運,梅術文參與的第一個考古項目就與海洋文化有關。經批准,2016年4月起,寧波市文物考古研究所聯合了眾多科研機構,對大榭遺址進行發掘。梅術文跟著所里的項目負責人雷少參加發掘工作。
經過小半年的努力,發現史前至宋元時期各種遺蹟50餘處,出土了陶、瓷、銅、石、玉質遺物200餘件。
到了8月,第一期考古眼看接近尾聲,不料好戲卻在後頭。梅術文和雷少在發掘時發現了一堆坍塌的燒土,他們覺得很特別,小心翼翼地用小手鏟一點一點地將燒土剝去,整整花了一周時間。當這堆燒土被全部剝離後,地面露出了很多成組又排列有序的燒土坑。
這是怎樣的一個灶?為什麼有這麼多火眼?
梅術文心裡充滿了疑團。他同時發現,這個灶周圍散落有數量較多的柱狀燒土支腳、石質支腳以及陶盤等。
後來,經過多學科交叉研究,確認是我國最早的海鹽業遺存。也就是說,在4000年前,我們的祖先就學會了對海洋資源的利用和開發,能進行專業化程度高、有一定規模的海鹽生產。
這一發現,完全改變了大榭遺址的考古定位和歷史價值。2016年、2017年,大榭遺址兩度入選「浙江考古重要發現」。2022年6月,大榭史前製鹽遺址被評為「新時代浙江考古重要發現」。
年輕考古人的腳步一刻也沒有停。
2019年開始,梅術文跟著孫國平老師在井頭山遺址進行考古發掘,這是他參與時間最長和付出最多的一個考古項目。
「這裡有一群有情懷的考古人,孫國平老師平和的處世心態影響著我們每位隊員。」梅術文說,接下來井頭山遺址還會進行二期發掘,希望剖開層層淤泥後,「讓8000年前的海岸故鄉一步一步『照進現實』」。
在先後參與了大榭遺址和井頭山遺址考古發掘後,梅術文又迎來了新的機遇。
2020年,梅術文配合省考古所王永磊老師主持了施嶴古稻田遺址的發掘,發現了目前世界上面積最大、年代最早、證據最充分的大規模稻田。這種大規模稻田起源可能早至6500年前,並一直延續發展。這是史前考古的重大發現,為全面深入研究長江下游地區史前社會經濟發展和文明進程提供了極其重要的材料。
讓他更為高興的是,遺址中發現了一艘寧波地區最早的獨木舟。這也是繼蕭山跨湖橋、餘杭茅山遺址獨木舟之後浙江發現的第三艘史前獨木舟。
獨木舟是史前海洋文化最重要的載體之一。梅術文常常陷入沉思:這艘船從哪裡來,是井頭山、河姆渡的先民漂洋過海划過來的嗎?這艘船又駛向哪裡去?經過幾千年的技術進步,如何從一艘拙樸小船成為今天的巍巍巨輪?海洋文化有太多的秘密需要破解。
豐碩的考古成果是年輕考古人付出巨大的努力和犧牲換來的。
「參加工作之前就知道從事考古工作很難顧家,原本以為寧波方圓就百把公里,即使在野外工地也能當天回家,沒想到事與願違。」
「實在太忙了,一個人要顧及好幾個考古工地,一周有兩天回家就不錯了。」
梅術文和妻子讀大學時相識相戀,讀博士時,妻子到吉林一邊工作一邊陪讀。博士畢業後,妻子辭掉了吉林的工作,跟著他來到寧波。原本,他想要給妻子一個安穩的家,但現在兩個孩子和家裡的老人都要妻子照顧。
「特別愧疚的是,妻子早產生二孩的時候,我正在漁山列島水下考古,當時遇到風浪無法趕回。到醫院的時候,孩子已經出生3天了,所幸母子平安。」說起這段往事,梅術文眼圈有點紅。
梅術文說,人活著,總得有個追求。參加工作8年來,他先後發表了20多篇論文,有的刊登在國家級刊物《考古》雜誌上。
多年的田野調查和野外考古讓梅術文華發早生,才30多歲,濃密的黑髮里已經夾雜著絲絲白髮,看上去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
「選擇考古職業的人有些『軸』,如果不是喜歡,堅持不了很長時間。」梅術文說,寧波市文化遺產管理研究院像他這樣的考古「博士哥」有好幾個。
林士民、孫國平、梅術文只是幾代寧波考古人的代表,像他們一樣尋覓於曠野和廢墟中,沉浸於與古文明對話的考古工作者還有許許多多。正是靠著他們的接續奮鬥,一個個擁有豐富海洋文化屬性的遺址被發現,引領我們走向「最初的家園」:那裡萬物有靈,面朝大海,風吹稻浪,舟行河海,一派飯稻羮魚的江南風情…… 崔小明 黃銀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