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立力：差距
差距
曾立力
【編髮手記】這是一段特殊的師生情，從年老的老龍老師看似不可理喻的刁難中，表達了一個暮年老人怕失去又怕遺忘的糾結心理，這一切都是想證明他的存在，看似不可理喻，卻充滿了無奈和難言之疼，在臨終前，老師道出了救他而不救自己兒子的秘密，竟然是不知道自己兒子也一起落入水中，真是真實的，唯有真實，才更讓人讀後震撼。
老龍班長在電話里發布指示，用一以貫之的語氣對他說：「明天送我去趟老家的派出所，早八點準時出發。」
他忙於生計，正在外地出差，沒好氣回答說：「我在外面攢吃呢！」
「吃甚？恁要緊？未必比我的事還要緊？」然後是電話掛斷「嘟嘟嘟」的忙音。晚年時的老龍班長，耳有點背，生怕把他不當回事。
第二天，他還是按時趕了回來，驅車去送老龍班長。誰讓他是自己的恩師呢？整個中學時期都是他們的班主任，自己雖是班長，但能不聽班主任的？同學們當面稱他龍老師，背後都叫他老龍班長，跟著大夥的口徑，一口一個老龍班長，叫順了口，沿襲至今。
到了派出所，一警官告知：「換身份證？市區的派出所均可換，沒必要大老遠的跑回原籍辦理。」老龍班長聽了很不高興，一字一頓說：「誰辦的誰換，這叫物歸原主、有始有終。」搶白得人家趕緊替他照相、填表。
師母走後，他將老龍班長從郊縣接到了市區。老龍班長不願跟他住一起，堅持要另住，他只好就近租了個小套間，請了個保姆照料他。
回來的路上，接連爆了兩個胎。同行的保姆見他在大太陽下補胎、換胎，累得汗流浹背，說了句客氣話：「今天老爆胎，害得你忒辛苦了。」
不料，卻被老龍班長聽見，皺起眉頭糾正道：「我不坐車就不爆胎？我能坐幾回呢？」嗆得他差點暈倒。
證辦好後，是他去取的，一併把戶口本也換了。當時也沒細看，拿回來老龍班長一瞧，不樂意了。新換的戶口本說變臉就變臉，文化程度一欄里大本變成了大專。雖只一字之差，但氣得老龍班長沖他直嚷嚷：「幾時文憑也越老越縮？一腳就踹下去我好幾個批次，沒文化！」
他說：「你都退休多年了，一不要評職稱，二不要提拔，三不存在求職找工作，管他啥學歷都一樣。又不影響生活質量，有甚意義？」
老龍班長面露慍色地批評他：「什麼叫有甚意義？你當人老了，就只有坐吃等死啊？身體好點，我要揣著新身份證坐高鐵去旅遊，去看看大海，去海里游泳哩。誰說的大本與大專都一樣？你不當回事，說明你沒覺悟。你當我十三點啊？」給他上了一課，掰扯了半天。
糾結得一天打好幾次電話給他，催他去把被踹下去的學歷給重新踹回來。還好，來來往往又跑了兩趟，總算改了過來，老龍班長這才滿意。
這些年老龍班長的事，都是他在料理。熟悉內情的人都說：「就是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或許是老龍班長早把他當親兒子了，毫不客氣地使喚他干這干那，大小事情不斷，而且越往老走，麻煩事越多。老龍班長說他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沒有足夠的耐心，還真難使他滿意。
人老毛病多，就是得個感冒，也得咳好多天。更何況老龍班長長期患有高血壓，到如今又是腎衰竭，更糟糕。可他卻諱疾忌醫，不肯就診。還說：「百孝順為先，你聽我的就是。」強行拉去看醫生，他要先看人家的文憑職稱，比他都低，怎能瞧好他的病？讓人哭笑不得。
確診後，每周要做兩次透析，都是他去接送，時不時的還要住院治療，晚上也都是他去陪床。老龍班長不願請護工，護工哪有親人好？習慣了依賴他。一夜夜守在床前，不光是沒覺睡，屁股落坐時都少。
老龍班長象個小孩樣害怕打針，遇上個技術差點的護士，連扎兩針沒扎中，便在病房裡大發雷霆，死活不讓再扎。經常會與醫師護士發生些小糾紛，害得他三天兩頭的給說好話，從中斡旋，特磨人。
望著血透下的老龍班長， 一米八的大塊頭就剩把皮包骨，目光呆滯，整個人都已走形。他是又氣又疼，感嘆人老了，尤其是在生病後的孱弱無助與孤獨，不靠他靠誰？
這陣老龍班長住院，住得有點兒不是時候。實行二孩政策後，老婆剛生了二胎，他家裡醫院兩頭跑，疲憊不堪。晚上他去陪床，老龍班長看起來情況還不錯。小孩沒滿月，他還未來得及抱給老龍班長看，老龍班長卻非要將給小孩的見面禮交到他手中。表情凝重地跟他說：「其實生與死離我們都不遠，只是一時無法丈量到之間的差距。有件事我一直未告訴你，那天我是不知道兒子也溺水了，才先救的你……」下垂的眼袋象墜著包沉重的往事，面容中顯出些曲衷與哀戚。
過了片刻，他又說：「你比我命好啊，你有兩個兒女，一個不好，還有一個，總有個好的。」
今晚寒潮來襲，窗外的雪花，象群翻飛的蝴蝶，在窗玻璃上前呼後擁，紛紛撲落在窗台上，靜寂無聲。
許是最近太累，他伏在床邊打了個盹，迷迷糊糊中夢見自己也象老龍班長一樣躺在病床上，怎麼喊都喊不應，兩個兒女一個都不理他……
醒來時卻發現老龍班長走了，遽然永訣。
想起老師的最後遺言：是說他做得不好？還是說有差距呢？
他潸然淚下，悲痛欲絕。
原發《小說月刊》2019年第2期。入選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9中國微小說排行榜》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