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1年6月的一天，泉城濟南驕陽似火。我的心卻像墜入冰窟般，冷到顫抖。
手裡捏著昨天剛跟心儀高中籤好的協議，我的淚水撲簌簌往下掉。
誰能想到，就在前一刻鐘，我打電話跟媽媽報喜，告訴她這個好消息，她卻激烈反對，讓我毀約，說繼父已經託人在家鄉的縣一中給我找好工作了，讓我必須回去，否則她就無法跟繼父交代。她還威脅道，我若不答應，她就親自來濟南「請」我。
我叫李芳，1994年出生於西北一個小縣城。因為我爸全家都重男輕女，媽媽跟他們大吵一架，還沒出月子就離了婚。
結果，我媽月子期間沒有休息好，落下了病根，幹不了重活，只能四處打零工維持生計。
2004年，我媽再婚了。繼父比她大11歲，帶著一個兒子。我也多了一對哥嫂，還有一個剛滿周歲的小侄子叫王政。
有一次我看不下去，抱怨她太卑微，媽媽反批評我：「你小孩子懂什麼，人家給咱們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要知恩圖報。」我媽還說，她一門心思地對哥嫂、侄子好，就是希望他們以後也能把我當親人看待。
但我媽保姆般的辛苦並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哥嫂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她的照顧，但對我媽和我還是那個態度，繼父對她也是時好時壞。
我媽卻說：「他罵幾句，你能少塊肉咋地？」她說，再怎麼說，他也供著我們娘倆吃穿，還給我交了學費，讓我別去計較。還說，我們娘倆能過上現在這樣的日子不容易，讓我不要給她添麻煩。
想起我們母女倆相依為命的那些年，日子雖然清苦，但我和媽媽的關係是很親厚的。但我媽再婚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倆就好像隔了一層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
從小侄子王政3歲起，我就開始負責給他啟蒙。小侄子長得粉嘟嘟的，很可愛，還會奶聲奶氣喊姑姑。每天輔導王政的那段時間，我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做家務，也能看會自己的書。
一開始我媽讓我教他，是為了顯示我「有用」，不是在家裡吃白飯的。後來，王政上了小學，我主動承擔起輔導他功課的任務。
我媽則更直白地說，讓我一直都在家裡住，除了是為了省下我那份寄宿費，也是方便給小侄子輔導，省下輔導班學費。如此安排似乎一舉兩得，繼父和哥嫂也都樂見其成。
可我的學業，卻從來沒人關心過。有時為了輔導王政，很多次我自己的功課都沒完成。即使我上了高二，學業壓力陡增，也依然如此。
難得的寒暑假我不用補課的時間裡，繼父親戚的小孩也找上門要我輔導，我媽也統統應下，讓我苦不堪言。
這給我一種感覺，在這個家我就是一個輔導功課的工具人而已。因為這個心結，我決心一定要考上外省的大學，離這個家越遠越好。
2
高三的一模考試，我滑到了班級第十一名。為了提高分數，我用生活費買了不少輔導書，到了月底我連午飯都吃不起了。
我鼓起勇氣央求我媽能給我加一些生活費，她不出意外地拒絕了，還批評我亂花錢，不體諒她的難處。我躲在衛生間裡偷偷哭了一會兒，甚至一度有了輕生的念頭，感覺自己活得不值得。
誰知，當晚小侄子偷偷塞給了我一些錢，說這是他的壓歲錢，還叮囑我不要告訴別人。不僅僅如此，他還把自己的零食塞進了我的書包，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來自他人的關心。是小侄的關心，支撐我堅持了下來。
2014年6月，我如願被山東一所大學錄取。
到了大學後，我仿佛獲得了新生，沒有了我媽的念叨和小侄子的課業捆綁，就連呼吸的空氣都是自由的。我加入了好幾個社團，選修了不少課程，把生活安排得滿滿當當，日子忙碌而充實。我由衷地感到開心，因為這是完全屬於我的生活。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寒假到了，本來和舍友已經找好一份在學校附近超市當收銀員的工作。但我媽連打了十多個電話催我趕緊回去，她說別的小孩都早早上了輔導班，王政耽擱一天就被落得更遠。
我很不情願，問我媽，為啥不讓小侄子也去上輔導班。我媽說，輔導班學費太貴了，王政平時讓我輔導慣了，他要出去上課還不知道適不適應。
哥嫂也不願意出錢，為這事在家吵了好幾次。「再說，有你這現成的老師呢，還花那冤枉錢幹啥？」
我還想辯駁，就被我媽一句「這是你爸的意思，你不回來就不給你交下學期的學費」給堵了回去。
之後，每逢寒暑假前夕，我媽都會提前打來電話連環炮轟，內容無一不是催我回家給小侄輔導功課。
大三那年，我戀愛了，男朋友李岩飛是山東人。我倆是在一次社團活動中認識的，對彼此的印象都很好，慢慢確定了戀愛關係。在他的鼓勵下，我又和他一起複習備考了本校的研究生，最終我們一起被錄取。
誰知，我媽得知他是外地的，臉立馬陰沉下來，冷冷地問李岩飛以後打算在哪裡生活，他說想留在濟南，這也是我倆事先商量好的。
我媽瞬間就翻了臉，說：「遠嫁的女人不會幸福，我不會讓我女兒遠嫁的。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她必須得留在老家生活！如果你不能來這裡，趁早分開，那樣誰也不耽誤誰。」
我很生氣，質問我媽為什麼阻攔我，難道她不希望我幸福嗎？
誰知我媽說，她不同意我找外地人是因為不想讓我走她的老路。老家有句話，身邊有兄弟，婆家人不敢看輕你。還說：「當初我娘家哪怕是只有個叔伯兄弟，你爹你奶也不至於把咱娘倆欺負成那樣！」
雖然她用自己的婚姻現身說法，但並沒有說服我。
之後那個假期，我媽使盡手段逼迫我跟李岩飛分手。我當然不肯，都找別的由頭搪塞過去了。
3
回學校後，我媽仍三番五次打電話催我趕緊分手，令我煩不勝煩。再後來，我媽再問起，我就直接謊稱分開了，但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
她還打電話把李岩飛罵了一通，罵他教唆壞了我，因為自家閨女以前從不說謊話。不僅如此，她還在電話中罵了李岩飛父母，說他們管教無方，縱容兒子勾引別人家的女兒。這下李岩飛徹底惱了，他掛斷了我媽的電話。
我趕緊打電話跟他解釋，誰知，急怒之下，我的話不僅沒有令他消氣，反而引得我倆又大吵了一架。那是我和李岩飛戀愛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衝動之下，我跟李岩飛提出分手。
打那以後，我努力讓自己忙碌起來，認真準備畢業論文，四處投簡歷找工作。
2021年6月，我研究生畢業，如願和濟南一所高中籤了協議。繼父一家得知後的反應在我意料之中，但我沒想到的是，我媽竟然真的來到濟南。
她先是去找我大學的輔導員打聽到了我簽約的高中，然後去了高中的校長辦公室。等我趕到時，我媽正對著校長哭訴：「我們兩口子身體越來越差，身邊離不開人，辛辛苦苦養大的閨女非得留在這裡，讓我們怎麼活啊？」
我冷笑一聲，看著我媽表演。
我媽頓了頓又對著我說：「媽知道你喜歡當老師，在哪不能當老師？你爸託人幫你找到了工作，在縣一中教書。」儼然一副苦口婆心的慈母。可我突然想到，王政也在縣一中就讀，這不是明擺著讓我去高中繼續「扶」他嗎？
剎那間，我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推開門往外走。
我媽緊追著我出來了，我哭著問她：「媽，你為什麼非要我回去？誰家的父母不盼著自己的孩子往高處走啊？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啊？」
她仍恨恨地說：「我和你爸歲數都大了，他出錢養你這麼大，說什麼也不能讓人家說你白眼狼，戳我脊梁骨！」我的喉嚨仿佛被卡住了，使勁咽了口唾沫，堅定地拒絕：「我哥不是在老家嗎？我工作都找好了，這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的。」
見我軟硬不吃，我媽惱羞成怒地罵道：「你翅膀硬了啊，我就不信了，管不了你了還？」
接下來的日子，我媽每天都要去學校鬧，甚至還拉起橫幅聲討學校欺騙女兒。她嚴重干擾了正常的教學秩序，在學校造成的影響十分惡劣。
學校也和我媽談了很多次，但她一直都不鬆口。學校也很為難，最後校長找到我，希望我能體諒一下學校的難處。
就這樣，我媽還是得逞了。她在學校鬧成這樣，我怎麼還有臉繼續待？
如她所願，我辭職了，行屍走肉般地跟著她，打包好行李，回了老家。
4
回老家後，我每天渾渾噩噩，提不起任何精神。縣一中的招聘早就結束，我只能先進去當代課老師。
2021年8月的一天，心神俱疲的我突然很想李岩飛，沒忍住又去看了他的微博。
從他分享的動態，我知道他在濟南一所重點中學任教，工作很順利，還當上了班主任。他最近一次的分享只是簡單的一句話：「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和幸福要靠自己努力去爭取，這樣才不會有遺憾。」
看到這裡，我關上了電腦，苦澀地笑了笑。我也爭取過，可誰讓我攤上一個撒潑打滾、要死要活的媽呢？我的幸福又在哪裡呢？對比之下，我的人生仿佛被狠狠甩到了地上，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一開始我媽還不情願，覺得這樣我就沒法給小侄子輔導。小侄子不願我為難，也申請了住宿，我媽才不再找茬。她仍要我多關照小侄，晚上讓他去我宿舍學習。
王政比以前更加懂事了，繼父催我給他輔導功課時，他會替我打圓場：「自己動腦筋思考，效果會更好，我有實在想不明白的自然會請教姑姑，你不要再逼著姑姑干這干那了，要不我就不學習了。」
他還偷偷跟我說：「姑姑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學就行。」
他會送水果給我，還會講些笑話逗我開心，然後還時不時和他奶奶說我又教了什麼知識。我的心情也跟著好了一些，偶爾會和他談起一些過往，大學生活、和李岩飛的往事。
其實分手後，我有很多次都偷偷瀏覽李岩飛的微博。他仍然保持著在微博上分享學習生活的習慣。
9月的一天，我看他發了一張泉城廣場的圖片，配著「物是人非」的文字，我認出來這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地點，便情不自禁地點了贊，很快他私信問我最近怎麼樣。
我猶豫再三，覺得既然兩個人註定不能在一起，就不應該再打擾他，便沒回復。可是思念，還是會在夜深人靜時不知不覺地湧出。我忍不住會想，如果當初沒有那麼衝動分手……
當小侄得知我對這段感情還念念不忘時，還鼓勵我再聯繫李岩飛。被我拒絕後，他又安慰我說有緣自然會重逢，誰也扯不斷。小侄是這個家中唯一讓我感到溫暖的人了。
過了些時日，不知誰給我媽出的主意，她開始發動所有親戚朋友的關係，替我張羅起找對象的事。
最終，她篩選出三個人選，還約定好了見面時間。我拒絕見面，告訴她：「你不要費心了，我這輩子都不嫁人。」我媽見狀，罵我不懂她的心。
我冷冷盯著她，說：「說得那麼好聽，為我好？你不就是想拴住我嗎？好繼續扶你的二孫子。」我媽暴跳如雷，衝上來要打我，被王政攔住了。
我媽竟哭了起來，她渾身顫抖著說我不懂她的難處，處處和她作對。
為什麼還要把她自己、把她的女兒和繼父一家綁在一起呢？
可任我怎麼勸說，她根本不聽，只是哭，訴說自己命苦，好心被當做驢肝肺，哭自己好不容易供出來個研究生女兒，還不懂她的良苦用心，只知道怨恨她。
5
一個周末，我媽趁我回家吃飯時，說起有兩三個親戚朋友家的孩子也想趁晚自習去我宿舍讓我輔導，被我以學校規章制度不允許為由拒絕了。
我媽愣住了，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拒絕她。我像往常一樣，等待著她的怒火。可誰知，一會兒，她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說學校不允許啊，那就算了、算了啊。繼父也哼了一聲，就悶頭吃飯，沒有再做聲。
工作後，這是我媽和繼父第一次對我的態度有所改變。我以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誰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令我徹底憤怒了。
2021年10月，學校財務遲遲沒通知我去領工資卡，因為是學校統一代辦的，其他代課老師都陸陸續續拿到了，工資也到帳了。月底我忍不住去了財務室，財務告訴我，說我媽已經幫我領走了。
財務說，我媽拿著我的身份證和戶口本，跟人家說我這個女兒老是丟三落四的，又忙，所以讓她來幫著辦卡。我媽讓財務辦下來工資卡，第一時間通知她，還美其名曰，說是我讓她幫我存的嫁妝錢。
我很生氣，找我媽把工資卡要了回來。查詢後，我發現裡面只剩下了幾塊錢。在我的逼問下，我媽才承認是她把錢取出來，給我哥了。
我媽安慰她說，「不要擔心，有我，還有你妹子呢，說啥我也會把她從濟南薅回來。」這才有了後來，我媽竟遠赴千里之外逼我辭職，跟她回縣城的那一幕。
也是在那段時間裡，我才得知，我媽當初在濟南不惜撒潑打滾地逼我回去，不僅僅是為了小侄，而是因為她在家裡早打了包票。
為這個家，她肯「無私」地奉獻一切，沒有關係，可為什麼要強迫我也跟她一樣？我做不到！
新仇舊恨之下，我決定，不能再當任由家人揉捏的包子了，我要反抗，不想再成為任何人的工具！
我讓我媽打電話給我哥把錢要回來，她扭捏著不肯，說「送出去的情哪有往回要的道理」？還勸我，哥嫂現在有難處，不要跟他們斤斤計較。
我二話不說，直接給哥哥打電話講明來意——那筆錢是我媽沒經過我的允許借給他的，我現在需要錢了，請他還錢！之後，我哥愣了會，不情不願地說「好」。我直接撂了電話。
晚上，哥哥把那3500塊錢轉了過來。但他發了條消息，說我說話沒人情味兒，是個冷血動物。我冷笑了一聲，刪除了他的聯繫方式和微信。
6
就在我籌謀著如何徹底改變現狀時，10月20日，學校組織了期中考試，大概晚上九點鐘，我正在辦公室批改試卷，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顯示是濟南的號碼。
我的心突然揪緊，心臟撲通通的跳，顫抖著按下接聽鍵，對面傳來那個曾經令我魂牽夢縈的嗓音，是李岩飛！
他有些焦急地問：「小芳，我現在在你學校門口，你能不能出來下？」我連忙答應道：「好，好，你等我啊，我馬上過去，等我啊。」
顧不上穿外套，我就飛奔過去。一路上我都在回想和他戀愛的那段時光。現在又看到他，仿佛做夢一般。看到我過來，他立馬上前，從懷裡掏出一杯奶茶塞到我手裡說：「還熱乎著呢，暖暖手吧。」那一瞬間，我心裡涌過一陣陣暖意。
對他的突然出現，我既高興，又好奇，便問他：「你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啊？咱倆得有2年多沒聯絡了吧。」
李岩飛有些急促地解釋道：「多虧你小侄王政，是他告訴我的。當初咱倆談戀愛時，你怕他有事萬一聯繫不上你，便讓我倆加了微信。前幾天他給我發信息，說了很多你的事……」
李岩飛頓了頓，接著小聲補充說：「還有你對我的心意，要不我也不敢來找你。」我聽後既感動又感激，如果不是王政，恐怕我永遠沒有勇氣主動去找李岩飛。
見我不說話，李岩飛又小心翼翼地問：「小芳，我們還能不能重新開始？」
那天晚上，我們聊了很多，發現兩人一直都在默默關注著彼此，只是硬憋著沒聯繫……我倆再次相擁，慶幸沒有弄丟對方。
談到將來，我毅然決定跟李岩飛一起去濟南。我知道，我媽和繼父一家如果知道我要去濟南，肯定會想方設法阻攔。
所以，我選擇偷偷離開，並拉黑了他們一切的聯繫方式。在臨走前，我見了王政，我有些話需要他幫忙帶給我媽。
我要讓我媽知道，這次我要為自己的幸福做主，讓她不要費心去濟南找我，否則就是逼我去更遠的地方。
等我紮下根，穩定下來後，如果她願意，我會把她接到身邊照顧。如果她不願意，我會再用自己的方式盡孝。
最後，我叮囑他不要把我的行蹤告訴家裡人，還要他好好讀書，以後有機會去濟南找我。他含著淚點頭應下，說：「姑，我支持你。你就應該為你自己考慮。祝願你和我未來的姑父，永遠幸福！」
聽到他的祝福，我的眼淚也忍不住了。
一周後，我應聘到了濟南一家私立學校當老師，離李岩飛的單位不遠。每天我倆一起上下班，有時候我晚上加班，他也會在門口等著我。
其實剛開始相處時，我缺乏安全感，覺得兩人的關係並不穩固，畢竟已經分手了幾年，需要時間磨合。但後來發生的一件事，讓我堅定了心意。
11月8號凌晨一點多，我肚子很疼，李岩飛急忙開車把我送往醫院，一路上他心疼得直掉眼淚，一個勁自責沒有把我照顧好。到了醫院後，診斷為急性腸胃炎，需要住院。
之後的每天，他在家裡變著花樣做好飯菜，然後送到醫院，到了晚上就在長椅上湊合一宿。等我出院了，他人也跟著也瘦了一圈，我心疼不已，暗暗下決心此生非他不嫁。
隨著感情的加深，結婚這事也就水到渠成。2022年1月底，我和李岩飛舉行了婚禮。我只告訴了王政，他給我轉來了2000元錢，說是我媽給的，但她一句話都沒說。
我想，我媽對我終歸是心裡有氣的吧。不過，此時的我已沒有那麼在乎。
我也深知，因為遠嫁，我未來的路一定會有困難坎坷。但能為我的幸福保駕護航的，不一定是父母兄弟，而應該是自己獨立的人格和愛人間彼此的信任與深愛。
可惜這個道理，我媽直到現在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