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儘管《我愛你!》豆瓣7.9的分數不算拉胯,但上映七天票房仍未破兩億。和陳思誠監製的《消失的她》相比,韓延這回有些叫好不叫座。
放在大賣十幾億的《人生大事》(監製)與《送你一朵小紅花》(導演、編劇)序列中,《我愛你!》好像失去了對大眾淚點的把握。倪大紅和惠英紅、梁家輝和葉童幾乎貢獻了令人望而生畏的殿堂級演技,同時,韓延也在視聽語言的拼貼中貢獻了行活兒感十足的一部作品。
總結《我愛你!》,似乎只能說:一流的演技,二流的鏡頭語言,三流的故事文本。當然,也可能是前期的短視頻營銷讓硬糖君對這部電影抱有了過高期待。總感覺韓延試圖攢個高潮結果沒攢出來,硬整了一出「倪大紅揮鞭鬧靈堂」。看的時候也算挺爽,但還沒走出電影院就開始納悶——這是現實生活里能發生的事兒嗎?
韓延總是用浪漫主義的手法去展現現實議題,可這回卻讓人浪漫過敏了。倪大紅和惠英紅的感情線,換成中年人甚至換成《送你一朵小紅花》那樣的青少年,也是成立的。這樣通用公約數式的感情,讓感情因缺乏真實的血肉而失去了應有的感染力。怎麼說呢,你們愛得還挺形而上的。
用紅事的方法拍白事,用病人的故事感動沒病的人,用浪漫手法呈現殘酷現實,可以說是韓延闖蕩江湖的三件法寶。這種生與死的沉重主題往往讓人不忍批評,但韓式電影作為一種內容消費品的問題卻長期存在。
主題好不等於故事好,流過淚不等於手法妙。在剝離了各種淚點濾鏡後,韓延的套路雖然隱蔽,但不應被豁免。
《我愛你!》披著老年群體的殼,卻沒有講出接地氣的銀髮故事。看過中老年相親節目和《新老娘舅》的都知道,老人戀愛才不是這麼回事!生啊死呀的,人家沒那麼看中,退休金、養老房以及子女意見才是真問題。
電影里惠英紅和倪大紅夕陽戀的最大阻礙,竟然是從另一對老年夫婦那裡窺見的「死亡」。女方的潛在心理邏輯是:大家年紀都很大啦,免不了生老病死。如果變成梁家輝和葉童兩夫妻那樣,該多難受!
諸位看看,這想法合理嗎?夕陽戀一開始就自帶這種問題呀,況且活到這個年紀誰還沒送走過幾個老夥計,竟然剛明白過來「死生亦大矣」嗎。惠英紅和倪大紅在一起,最大的現實問題明明是兩人的經濟差。
老倪一個月有4000退休金,沒啥大病吃藥也少,自住80平房子,一兒一女皆自力更生,偶爾幫忙照管下孫子;老惠跟著粵劇名伶「美若仙」居住在戲團分的房子裡(後來被收走),日常收入基本靠撿瓶子賣紙板,很不穩定。
若是在現實里,兒女們看到惠阿姨和自己爸爸走到一起,肯定要甩出《都挺好》的金句:「跟你好,圖你年紀大,圖你不洗澡?」到時候老頭兒先走了,遺產怎麼分房子怎麼分,這些問題才是我等俗人的「人生大事」嘛。
而對於這些擺在明面上的矛盾,韓導選擇不回答。他肯定也怕這樣拍出來不唯美不浪漫,但這就讓向來以現實視角見長的他「自廢武功」。帶著避重就輕的假問題出發,又怎麼能給人真觸動呢。
至於另外一對老年夫婦梁家輝和葉童,簡直是為了批判「不孝子孫」而存在的。老倆口辛苦撫育兒女,擺了一桌家宴卻被孝子賢孫們「邊緣化」。女兒有個賭鬼老公,需要父母不時接濟。娶了個有錢老婆的兒子,說話做事都要看妻子眼色。至於老母親葉童罹患腸癌和阿爾茨海默症,他們就更不知道了。老梁給孫子孫女們做的禮物,也被棄如敝履留在餐桌上。
正是憋了這一肚子氣,才有了梁家輝和葉童夫婦的「體面離世」和倪大紅的大鬧靈堂。
最燒CPU的就是在警察局。老梁的幾個兒女都向倪大紅下跪,倪大紅說他們跪錯了人。這哪是跪錯了人?分明是不可能跪!要知道在現實里,你大鬧白事讓兒女背上不孝的名聲,人家不得記恨死你呀,還給你下跪?不找一幫子人上老頭家鬧事都算講文明了。
不論是世情還是愛情,在《我愛你!》里都全面崩塌。為了達到韓延設想的感動與浪漫,各種離奇失真的情節層出不窮。他以現實觸感聲名鵲起,卻最終自己背叛了現實主義,因為現實不夠浪漫、不夠深情。
幾位戲骨出色的演出幫韓延遮了瑕,但越是這樣,在貧瘠的鏡頭語言下就越暴露問題。倪大紅在公園揮鞭腦子不斷閃回各種畫面,生硬得讓人起雞皮疙瘩。為了讓觀眾情緒上去,這麼費力大可不必。
白事紅拍,是韓延擅長的劇作手法,即用喜劇化的方式去調和生死離別的悲痛氛圍。這對於諱談白事的中國觀眾來說,無疑是打開心扉的一劑良藥。
《滾蛋吧!腫瘤君》將「么蛾子」熊頓與同樣二十九歲時的貝爾和村上春樹等傳奇人物對比,從幻想中能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到現實里無人問津的么蛾子,鮮明的反差使人捧腹大笑;《送你一朵小紅花》中「抗癌蔬菜前十重新排名了,它們現在這行競爭這麼激烈啊」等風趣玩梗,也緩和了沉重壓抑的氣氛。
以喜破悲,的確四兩撥千斤。只不過用得太多太頻繁,難免讓人審美疲勞。現在一聽到韓延的名字,硬糖君腦子裡自動浮現出類似的畫面——一群人對抗jio症的過程中發生了好笑的事,大家嘻嘻哈哈之後平平靜靜地把該送走的人送走。
這當然是風格深入人心的證明,但也確實越來越表現為某種局限。尤其是喜與悲的比例,是非常不好把握的。
《滾蛋吧!腫瘤君》以喜劇元素削弱了角色對死亡的恐懼,但同時被詬病為缺乏人物的深刻性。在對熊頓的塑造上,過於側重她和梁醫生的情感戲份,而在生命活力和個體價值上稍顯不足。更有眼尖的觀眾指出,《滾蛋吧!腫瘤君》在小妞式喜劇片和文藝催淚片之間搖擺不定,這背後深層次的創作原因,可能就是悲喜比例的失當。
同樣的,我們也可以說《送你一朵小紅花》在青春疼痛片和家庭劇情片里猶猶豫豫。當四字操著一口氣泡音對劉浩存表白的時候,它是青春疼痛片。在四字和高亞麟對峙被扇巴掌的節點,它又是典型的家庭劇情片。
到了《我愛你!》,不知是韓延有意修正過度喜劇化的弊端,還是已經失去了搞笑的能力,影片呈現出的笑點大多由網絡段子「EMO」「整破防了」構成。由過去觀影的會心一笑,變成了有點尷尬的強制捧逗。
韓延就像一個「絕命毒師」,精心調配著電影的各類元素。在悲傷的熔爐里,加入喜劇、愛情、青春等多種調料。這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消除殘酷」的作用,也在商業性和文藝性之間取得了平衡。不過在這場危險的化學實驗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產生爆裂的危局,或者更慘——它們互相消解了。
高情商:生與死的耦合,甜蜜與悲傷的讚歌。低情商:不算爛,但賊亂。看韓延的片,硬糖君總能在世情的奇妙繽紛和五味雜陳里,產生一種混沌錯亂的感覺。
他有著羅曼羅蘭式的昂揚,擅長在電影中塑造一個個隔離於現實,但又與苦難不斷牽扯的夢幻世界。但這個世界的主基調始終是昂揚熱血的,帶著幾分對生活無奈的蔑視和挑釁。
韓延擅長的視聽語言,是以漫畫表內心,以幻象喻現實。在他的作品中,《滾蛋吧!腫瘤君》和《動物世界》都是由漫畫改編的。《送你一朵小紅花》雖然不是漫改電影,但也運用了諸多漫畫與二次元的元素。
在《滾蛋吧!腫瘤君》中,現實與想像的交錯是通過漫畫和影像的切換實現的。女主過馬路時,會想像都市大樓塌陷,而她是拯救世界的英雄;《送你一朵小紅花》中劉浩存帶易烊千璽「環遊世界」的情節,同樣加入了突破「次元壁」的漫畫元素;《動物世界》里,男主幻想地鐵上所有人都成了怪物,他揮動武器將怪物全部擊殺。此時,幻象成為了人物內心的外化。
這種鏡頭語言的優缺點都很明顯。優點是夠新穎,能夠將整體的影像風格年輕化。缺點是拼貼感強,會出現「虛構」與「現實」的對立,「中二」和「理智」的衝突,導致影片銜接和轉場的生硬。
還有視聽語言的問題。不知是否因為紅白喜事拍得太多,韓延喜用大紅大綠飽和度高的撞色。《動物世界》和《人生大事》都有畫面飽和花哨的感覺,在重要場景比如小女孩扮哪吒出場還算貼合劇情。但每一段都鋪陳得太滿,就會像看萬花筒一樣令人視覺疲勞。
《我愛你!》有幾個蝸牛爬行的空鏡還算清新,不知道影評雜誌會怎麼發揮?硬糖君盲猜是「生命隱喻」,緩緩爬行的蝸牛暗示了角色人到暮年的心境云云。但一到關鍵劇情就開始像廣告片一樣混剪,多少讓人感到失望。那種把多個畫面拼在一起的剪輯方式,實在不適合出現在劇情片里。
情緒不夠,BGM來湊,也是韓延電影經常出現的問題。這當然是國產電影的常見病,不過出現在韓延這樣冉冉升起的80後導演新星身上還是令人意外。硬糖君倒不是希望大家都像小四那樣學一堆理論和鏡頭語言,而是作為商業片要儘量擁有成熟的剪輯和影像呈現。不求驚艷,但不要過於貧瘠單一讓同行輕視,硬糖君這樣的外行也忍不住指指點點。
以法國《電影手冊》的標準看,韓延不是作者電影的代表,因為他不符合阿斯特呂克「攝影機如自來水筆」那樣的才氣流溢。但他的系列電影確實有著一脈相承的基因序列,有自成一派的趨向。
同質化的故事內核與頻繁重複的敘事手法,無疑會逐漸消磨靈光。應該說,與其批評韓延的某部電影,不如警惕韓延式的套路創作——哪怕頂著文藝、感人、弱勢群體、生離死別等讓人不好意思批評的濾鏡,我們也已經看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