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里斯·詹森:那隻風口上的豬,還能飛多久

2022-06-07     世界說

原標題:鮑里斯·詹森:那隻風口上的豬,還能飛多久

6月6日晚,英國首相鮑里斯·詹森以211票對148票在技術層面上贏得了保守黨下議院黨團內針對他的不信任投票,然而,實際情況沒有看上去這麼樂觀,他是在身為在任首相、擁有壓倒性的資源優勢的情況下,仍然失去了41%的保守黨議員的信任。

對於詹森,這是極為危險的信號,按照詹森團隊和黨鞭系統的估計,他需要將反對派控制在100票以內才比較有生存的希望。

如今詹森的成績比2019年的特蕾莎·梅在另一次不信任案中拿到的票數還要差,梅當時雖然也獲得了理論上的一年保護期,但實際上卻只撐了幾個月就下台了。

另一個參考是曾經的柴契爾夫人,1990年,「鐵娘子」在發現自己大勢已去之後,在兩天後的第二輪投票前自己宣布退出。表面上看,詹森拿到的票比柴契爾面臨挑戰時第一輪得票比例稍高一些,但對照來看,柴契爾的第一輪不信任案投票是在有明確挑戰者的情況下進行的,本次針對詹森的投票則僅有詹森本人。投票結束後,英國有內閣大臣級的消息源匿名對外表示,詹森如今的局面比柴契爾當年差得多。

回想2019年底,詹森帶領保守黨贏得柴契爾夫人以來最大的勝利,不可謂不豪氣干雲。短短三年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英國每日鏡報6月7日頭版 / The Mirror

風口上的豬

馬基雅維利說過,君主需要同時像狐狸一樣靈活狡詐,像獅子一樣雄壯而令人恐懼。鮑里斯·詹森是一隻披著獅子皮、長著狐狸鼻子的豬。沒有人真的敬重他,也沒有人真的畏懼他,只有人想利用他超乎常人的政治嗅覺。

詹森當然有羨煞旁人的魅力,從當眾用古希臘語背誦《伊利亞特》到被吊在半空中的名場面,無需一一列舉。但是空洞而沒有內核的魅力是會流逝的,選民會迅速厭倦。邱吉爾也有變通,但他在骨子裡是一個堅定的帝國主義者。柴契爾也有妥協,但她在骨子裡是一個堅定的自由至上主義者。

詹森的骨髓是空的。

詹森所依靠的,從始至終就是見風使舵四個字:通過見風使舵積累一次次投票箱裡的成功,通過反覆表演這種成功來讓人相信自己的可利用價值。實際上,在過去半年一場壓一場的危機中,撇開那些不再有人當真的修辭和許諾,他以不變應萬變的唯一對策就是重申這件事:他擅長贏得選舉。

在威斯敏斯特製下,首相的生存主要取決於本黨議員將其看作下一次大選中的資源還是累贅。理解詹森的崛起和倒台,關鍵在於理解保守黨過去是怎麼贏的,未來又可能怎樣輸。

保守黨所代表的勢力,大體上可以分成這樣幾個陣營:首先是最根正苗紅的老托利,真正的保守派,以尊王攘夷拜上帝為底色。其次是信奉小政府、低稅收、少干預的柴契爾派。這兩部分是保守黨的鐵票,只有投不投的問題,沒有投給誰的問題。第三派是卡梅倫、奧斯本2010年贏得的城市進步精英群體,他們是當時保守黨重新奪回政權的關鍵。第四派則是民族主義草根,對標美國的紅脖子。

最後的這部分人——第四派選民——在本世紀第二個十年的後一半時間裡可謂風頭無兩,卡梅倫許諾脫歐公投就是為了避免他們流向更極端的右翼政黨,而這部分人也是17年、19年兩次大選中保守黨得以延續政權的關鍵。尤其是在2019年,在脫歐問題上詹森的決絕和科爾賓的曖昧讓保守黨贏下了英格蘭北部至少自柴契爾夫人以來就一直是工黨票倉的「紅牆」地區。

2019年英國大選結果,藍色為保守黨贏下的地區,紅色為工黨,草綠色為蘇格蘭民族黨 / Wikipedia

從原則上來說,政治自柏拉圖以來就被描述為將不同的人「編織」在一起的技藝,而英國選舉「贏者通吃」的傳統和英國人祖傳的現實主義的擅長「比差」的思維方式,使得團結利益和意識形態在一定程度上相互衝突的群體不僅是有可能的,而且是保守黨這樣一個老大政黨幾百年來屹立不倒的關鍵所在。

然而問題在於,詹森可以在一時間讓所有上述群體都覺得他的競爭對手比他更差,卻不具備真正堅決推行的政治定力和執著。詹森的所有決策都來自於他在最後一刻嗅到的風向。當年他在宣布支持脫歐的前夜準備好一份留歐的演講稿、一份脫歐的演講稿,最後一刻才選擇了後者念出來。對於一個謀求獲得權力的政客來說,這種能力或許效率可觀;但是對於在任的首相而言,這卻意味著他給所有人的所有承諾都並不可信。

詹森的起飛,完全是依靠脫歐帶來的巨大風口實現的,更準確地說,是脫歐爛攤子在英國社會造成的極度厭倦情緒,加上對手科爾賓又過於離譜的表現,在2019年共同將第四派選民帶到了他的陣營。但當這些曾對他寄以厚望的人發現詹森的表演沒有辦法讓他們脫離泥潭的時候,社會厭倦情緒愈演愈烈,籠罩在詹森身邊的氣也就因此散去。

當風向轉變

三年前,詹森第一次在聯大發言時,曾把脫歐泥沼比作普羅米修斯需要無窮無盡地忍受的老鷹啄食肝臟的折磨,然而過去的三年里,選民發現他並不是赫拉克勒斯:北愛爾蘭邊界、對歐談判、英吉利海峽難民,詹森沒能解決任何一個問題,只能不斷拋出諸如重新引入英制單位這種虛招。同樣,因為對於「紅牆」地區的關注,詹森政府出台了一個又一個針對北部的區域振興規劃,然而也沒有一個真正得到執行。

詹森承諾為「紅牆」地區創造更多工作機會 / 網絡

這還只是他的第一重問題。在富裕的英格蘭南部包括大倫敦地區,由於詹森在意識形態和政策優先級上都刻意向給他帶來勝利的那部分草根民粹傾斜,也由於保守黨長期勒緊醫療和社會保障投入趕上疫情帶來的災難性後果,卡梅倫當年贏下的那部分人正在轉向自民黨甚至終於踢掉科爾賓之後的工黨。而為了同時振興北方、填補多年積累的窟窿、增大在各個產業的投入以應付脫歐和疫情帶來的經濟損失乃至償還疫情期間飛起來的國債,詹森又不得不選擇舉著柴契爾的招牌大幅度加稅,這直接觸動了從產業界到工薪階層所有人的利益,更得罪了剛剛提到的柴契爾派。

在這一切結構性問題之後,才是「派對門」醜聞。

實際上,雖然媒體大做文章,但是這件事原本並不足以壓倒詹森。政界藏污納垢早就是公開的秘密,當年投票支持詹森的人,更沒有一個是因為覺得他道德高尚才投給他的。然而,詹森對於「派對門」的處理比他開幾個派對本身造成了更大的傷害:違反自己制定的法律、對議會撒謊、操縱高級文官主導的內部調查和大都會警察局的司法調查……如今這些罪名都已經基本坐實。

英國政治的運轉,靠的就是政治家遵守基本的不成文規矩,詹森一系列醜聞爆出以後,真正的保守派人士除了鄙視他的私德以外,也開始擔憂,繼續放任他蹲踞在政府的中心可能會污染這套世界最古老的憲制和法治傳統。在剛剛過去的女王鉑金禧周末,詹森甚至在出席一個沉悶的紀念女王為國家作出的貢獻的宗教儀式時就在聖保羅大教堂外被最尊皇的保守派大噓特噓。不到三年,詹森已經失去了所有保守黨的選民群體的信任。

實際上,這個擅長見風使舵的人從來沒能讓自己成為風本身。為了避免風向變化導致他從空中掉下來,他的求生之道就是把整個氣象攪亂,越亂越好。然而,保守黨已經執政12年,政治鐘擺在朝著不利於他們的方向移動。下一次大選不會晚於2024年底——當然,純粹從理論上來說,在英國不成文憲法體制下,這個日期也是可以推遲的,但是現實中保守黨要想做到這件事,唯一的可能恐怕是對俄羅斯宣戰。

2019年12月,詹森向贏得議會選舉的保守黨議員發表講話 / 網絡

對現在的保守黨來說,換掉詹森不一定能贏,但留著他大機率會輸。而現在保守黨已經讓自己和面臨著內憂外患的整個英國都落入了最噩夢的境地:既沒能換掉他重開一局,又沒能維持最基本的團結。

屬於時代的危機

不同於總統制下存在的穩定而獨立的行政權力,議會內閣制在多數黨占有強大的席次優勢並且能維持內部紀律和團結的情況下可以非常有效率,但是一旦政府無法獲得穩定的多數支持,就很容易陷入癱瘓。眼下,不論是在當前的黨派內戰中解散議會舉行大選,還是在不僅醜陋、混亂而且癱瘓的狀態中等待自己被拖入大選,英國保守黨都幾乎註定無力回天,而且很可能是慘敗。

也許,目前僅存的出路是把戰場轉移到議會層面。針對詹森故意誤導國會的議會委員會調查即將展開,一旦裁定故意誤導國會成立,依據憲法原則和事發當時的大臣行為守則(現在已經被詹森自己修改放鬆),詹森必須辭職。

不過,這個過程可能會很漫長,而且詹森如果拒不辭職,將會造成嚴重的憲法危機。

另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性是保守黨反水者和反對黨實現聯合,逼詹森辭職交出權力或者立即解散國會。但是這在政治上屬於自殺級的豪賭,極為罕見,上一個被這麼搞下台的恐怕還要追溯到張伯倫,而且相關的程序同樣很複雜。

更可怕的是,一旦保守黨喪失政權,很可能帶來嚴重的長期後果。實際上,或許相比而言輸到讓工黨單獨組建多數派政府,反而是長期而言對保守黨更有利的情況。但是由於蘇格蘭民族黨近乎獨占蘇格蘭的全部議席,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更有可能的局面,要麼是工黨和從保守黨手中奪過大量英格蘭南部選區的自民黨組閣,代價很有可能是要按照自民黨的主張改掉「贏者通吃」制,而這將很可能意味著延續幾百年的兩黨制走向終結;要麼是工黨和蘇格蘭民族黨組閣,代價恐怕是要許諾另一次蘇格蘭獨立公投,而這又幾乎意味著三百年的聯合王國走向終結。站在保守黨的角度看,前者「亡黨」,後者「亡國」。

威斯敏斯特憲政體制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建立在每個選區以簡單多數選舉一個議員制度上的兩個大黨對峙的格局,這個選舉制度始終未曾改變,是因為它對於工黨和保守黨都有利,而極度不利於自民黨這種支持者絕對數目不少但是非常分散的政黨。一旦改變這一格局,少數派政府或者聯合政府將變成家常便飯,英國政壇的穩定性會急劇下降,相關的各種制度和憲政慣例也都需要漫長的調整磨合。對於保守黨和英國保守主義傳統來說,這更意味著未來漫長的噩夢。

當然,即使這樣的事情發生,也只意味著英國的政治結構在跟隨著整個社會的變化發生進一步調整。

保守黨的第一部分支持者,那些老托利們,曾經締造過輝煌無比的維多利亞時代。伴隨著兩次世界大戰、大英帝國的解體以及戰後整個西方社會的急劇變遷,他們離開了舞台中央。柴契爾派興起於冷戰,在冷戰結束之後也隨著階級鬥爭和意識形態對決被主導整個地球的新自由主義世界秩序取代而走向邊緣。卡梅倫團結起來的第三批支持者和詹森召喚出來的第四批支持者,分別代表了新自由主義和全球化的時代中社會結構、文化環境和世界秩序的正題和反題。前者隨著新自由主義秩序從巔峰跌落而暗淡下去,後者則作為純粹負面的情緒宣洩而成為明日黃花。

三十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式的繁榮過後,大戰和冷戰的記憶已經遠去了,而英國保守黨人所熟悉的世界正在崩塌。在這個意義上,深陷危機中的詹森抓住發生在烏克蘭的戰爭當救命稻草,雖然是出於求生本能,卻宿命般地暗示了未來。(責編 / 張希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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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sg/175584e0da8b26c08d427e36eb24e0a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