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超」背後的足球革命:農村包圍城市,拒絕商業化

2023-07-31   財經無忌

原標題:「村超」背後的足球革命:農村包圍城市,拒絕商業化

文 | 白嘉嘉

不敢呼吸。

開賽19秒,車江一村隊便射進第一粒進球。

僅一分多鐘後,忠誠村便追平比分,並在上半場末靠一記中場大腳實現了比分的反超。

當忠誠村在主力傷退的情況下將2:1的比分維持到最後四分鐘,所有人都以為第一屆村超將平穩地畫上句點時,車江一村卻在體力消耗殆盡的情況下突然發起快攻,將比賽拖入了點球大戰。

更有意思的,進入點球大戰後,車江一村的前鋒楊鵬竟然戴上了守門員手套,攻守兼備,先後撲出兩個忠誠村的點球,並將第一粒點球送進了對手的球門。

最終,車江一村以6:5的最終比分逆轉比賽,牽回家了冠軍的大獎——一頭黃牛。

對於這場跌宕起伏的「村超」決賽,「足球詩人」賀煒不吝溢美之詞,將它與卡達世界盃、英超、歐冠等世界頂尖賽事相提並論,甚至在賽後高呼,這將是一場「載入中國足球史」的比賽。

將時間撥回到開賽之前。

車江一村隊和他們身著民族服飾的200多位球迷齊聚在「薩瑪祠」前,以一系列儀式祈求這位侗族祖先神靈的化身保佑他們拿下比賽的勝利。

幸運加身,隊員們帶領著支持者們浩浩蕩蕩地穿過城市,宛如已經得勝般高喊著「支持一村,幸福一生」,迎來當地居民一浪高過一浪的歡呼。

來見證「村超」決賽的20多萬遊客也在這股熱浪中提前感受到了比賽的分量,甚至自己都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自作主張地參與到了車江一村的「備戰」當中。

對榕江縣來說,今年的「村超」既令人興奮,又令人緊張。

興奮在於當地人對足球的熱愛引起了全國球迷的共鳴,五湖四海的車牌號是最好的證明,桂P、粵B、晉E、湘U、渝A、雲D……一應俱全。

當地政府數據顯示,僅今年端午假期期間,榕江就接待了遊客35.89萬人次,同比增長345.84%;實現旅遊綜合收入4.44億元,同比增長404.55%。

而緊張則是因為,雖然榕江縣早在2021年就為發展旅遊業制定了一系列措施,但目前仍在落實當中,旅遊基礎設施並不紮實,即便當地居民主動將閒置房屋用於免費招待旅客,甚至將學校宿舍加班加點地改成了「校園民宿」,仍供不應求。

財經無忌觀察到,教學樓樓底的大平層內,扎著幾座帳篷,旁邊的洗手間內放著幾個塑料袋的蔬菜,「戶主」正打著赤膊乘涼,決賽當天榕江縣最高氣溫可達35攝氏度。經介紹了解,戶主是決賽前一天晚上來到榕江縣的,已經預定不到房間了。

這個小縣城究竟有什麼魔力?憑什麼職業賽場上都難得一見的「世界波」、「彩虹過人」、「倒掛金鉤」,卻在這裡頻頻上演?為什麼席捲中國的「村超」在這裡誕生?它又能走多遠?

來到貴州,任何人都逃不過三種體驗——穿隧道、過大橋、上坡,而榕江縣和村超的發展史,也正是這三種體驗的現實映照。

穿過隧道,足球帶來的曙光

與其說「村超」是榕江縣在網際網路時代交了一場好運,不如說是長期布局的開花與結果。

榕江縣地處貴州省東南部,隸屬黔東南苗族自治州,是一個多民族雜居縣,少數民族人口占總人口的81%,共有16個民族。

「村超」所在的三寶侗寨,是中國侗族地區人口最多、最密集,歷史文化最悠久的侗族村寨群落,被譽為「天下第一侗寨」。而村超的全稱,其實就是「貴州榕江(三寶侗寨)和美鄉村足球超級聯賽」。

在各民族的交融中,足球這門世界通用的語言,成為了聯結彼此的紐帶。

據1999年出版的《榕江縣誌》記載,抗日戰爭時期,廣西大學遷入榕江,同時在這片大地上灑下了足球的種子。

不知該不該稱為巧合,一場突如其來的洪水沖走了榕江縣沿河的一片農田,村民們將土地平整,用樹枝做成球門,變成了一個簡易足球場。

後來,經過多次翻修,簡易足球場成為了真正的綠茵場,而這片綠茵場,正是「村超」萌芽的地方。

其實,榕江縣本就是一塊體育寶地。

貴州省體工大隊教練李長忠常帶隊來榕江縣訓練,計劃將這裡作為日後省體工大隊的訓練基地。

從專業角度來說,這裡270米的海拔遠低於國際低海拔訓練的800米標準,氧氣充沛,運動後體能恢復較快,訓練效果極佳。

優渥的體育自然稟賦和深厚的足球文化,使得榕江縣跑出了許多職業、半職業運動員。

有媒體統計,在榕江38.5萬人口中,至少有5萬多的足球人口,其中更是踢出了20位國家一級足球運動員、147位二級運動員,超過1200人在足協註冊過。

從球場數量來看,這個僅有7家商場的小縣城,竟然坐落了大大小小25個足球場,其中標準尺寸的專業球場就高達14個,並且全部免費開放。

百度工作人員為了籌備7月29日晚上的村超總決賽直播,住進了榕江縣第三高中的學生宿舍。他發現,這一所普通的縣城高中,竟然有兩座塑膠籃球場,一座標準尺寸的足球場。「在很多大城市都看不到這麼好的體育基礎設施」,他說。

百度的另一位員工在勸當地球隊入駐平台時,實打實地穿上球鞋和這些隊伍踢了一個星期的球。

踢球過程中他發現,不僅僅是男孩和成年人,當地小女孩的足球基礎也非常紮實,基本每所中小學都有拿得出手的男女組隊伍。

得益於當地濃厚的足球文化,大部分居民都「懂足球」,會踢球,而這也構成了村超樸素的底色——一場由農民、零工、燒烤攤主、學生組織而成的超級聯賽。

奔跑在「村超」綠茵場上的球員來自千行百業。

比如,5月20日踢出一腳世界波,引爆網際網路的六佰塘村隊球員伍楚國,球服之下,他打過零工,進過廠,目前在榕江當一名裝修工人。

名列「村超」射手榜第一名的董永恆,是做卷粉生意的小老闆,因技術出眾,射門精準,被網友冠以「卷粉射手王」美譽。

在數不勝數的例子中,村超破圈的第一條密碼逐漸浮出水面。

無數「縣城梅西」在村超隊員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平日裡鮮有人知的那些「精彩進球」,正是愛好者們對足球的熱愛的明證,而「村超」這一對標英超、歐超的名稱則明確地傳遞出了一條信息——熱愛不因技術高低而分貴賤。

破圈之後,榕江縣不聲不響地展開了一場「村超」保衛戰。

現場太熱,有攤主免費發放楊梅湯;酒店滿房,村民會打掃乾淨閒置的房間邀請遊客免費入住;沒什麼娛樂活動,當地村民自發組織起拉拉隊,穿上民族服裝,為村超增添趣味……

一系列群眾自發的歡迎行為背後,除了濃厚的足球文化,「村超」帶來的盼頭,也是當地居民積極維護村超的原因之一。

和許多山區一樣,如何發展也是擺在榕江縣面前的「老大難」。

從地貌環境來看,榕江縣山區面積超過98%,這意味著,當地可供開發、開墾的土地極為有限。

根據榕江縣政府披露的數據,2022年榕江縣農業、工業GDP僅24.95億元、10.33億元,其中工業GDP同比下降2%,於今年的第一季度再次同比下降5.2%。

再加上暴雨、洪澇等自然災害,房屋倒塌、農田被淹屢見不鮮,使得當地的脫貧工作尤為艱難。

直到2020年11月,榕江縣才被批准脫貧摘帽,是貴州省最後一批摘帽的深度貧困縣之一。

就像穿越隧道一樣,當地居民捱過了幽暗漫長的貧困,「村超」如同駛出隧道時豁然開朗的明朗未來,當地隨處可見的口號「苦幹實幹 後發趕超」,終於有了方向。

駛入上坡,旅遊業的星星之火

從貴陽前往榕江縣的路上,有許多上坡,遠遠看去坡度大得嚇人,但當真正行駛在坡上時,卻顯得平坦了。

榕江縣的旅遊業發展之路,也是如此。

談及貴州近期的熱點,一個是大數據,另一個就是「村超」,在司機口中,這兩者有某種共通之處。

ChatGPT掀起的這股AI熱,貴陽是受益者之一,涼爽的氣候能夠最大程度上平衡算力中心釋放的大量熱量,因此,許多企業選擇將伺服器設置在貴陽。

而人工智慧的「高精尖」標籤,也被司機貼到了榕江縣的「清華縣長」徐勃身上。

翻開徐勃的履歷,他對基層工作的熱情會是第一個章節。

農村出生的徐勃,對三農問題一直非常感興趣,在學校的時候就擔任過三農學會的副會長,專門研究我國的三農問題,去河北保定調研農村環境污染,去甘肅民勤縣的沙漠,深入北京工地調查農民工生存狀況……學生生涯里,他走出象牙塔,將腳印留在了廣袤而厚重的農村土地上。

2011年碩士畢業那年,徐勃先後三次來到岔路河鎮,深入農家做調研,並在被選調至吉林省省機關後,主動提出「要求下基層」,來到岔路河鎮擔任村支部副書記。

讀萬卷書加上行萬里路,徐勃不僅撰寫出了4萬多字的《岔路河生態經濟文化可行性報告》,更爭取到了村幹部和村民的支持,發起成立「福星農機合作社」為居民爭取資金扶持和農機購置補貼,培育、支持當地的蘆筍、辣椒等產業的發展,將全村土地流轉的價格從每公頃7000元至9000元,提升到了13000元,給村民帶來了實惠,被稱為「我們的小書記」。

這種「實幹」,被徐勃帶來了榕江縣。

2021年,徐勃正式上任榕江縣縣長,政府文件中關於發展旅遊業的政策肉眼可見地密集了起來。

以2021年6月發布的《榕江縣扶持文化旅遊業發展的八條措施(試行)》為例,其中包含農村基建、招商引資、景區開發、創建文旅品牌等多個維度,幾乎在每個維度上,都給出了明確的獎勵措施。

比如在「鼓勵創建文化旅遊活動品牌」部分,鼓勵各鄉鎮及文旅體企業結合當地優勢舉辦文化活動,並在每年年終聯合評選後根據結果給予5萬到20萬不等的獎勵,每年評10個,獎勵總額不超過200萬元。

政府牽頭真金白銀加碼旅遊業開發,帶動了全域的積極性。

從2021年至今,榕江縣先後策劃了5次城市IP塑造活動,分別是2021年12月的「七十二寨鬥牛賽」,同月的「首屆侗年節籃球邀請賽」,2022年12月的「苗族鼓藏節」,2023年3月的「半程馬拉松+三寶侗寨薩瑪節民間祭祀活動」和如今的「村超」。

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除了今年3月的馬拉松由政府主動策劃,其餘均起源於民間自發。

換句話來說,雖然當地的旅遊市場尚未成型,但已經培養出了一批具有文旅運營意識的專業人才。

之前的四次文旅活動雖然反響平平,但毫無疑問,縮短了榕江縣與「上坡」之間的距離,當5月20日,村超的一記「世界波」引爆網際網路時,之前的積澱迸發出了驚人的活力。

「村超」在網際網路上的裂變,離不開名人效應。

韓喬生、賀煒、范志毅等名人到場為「村超」助陣,用自身流量為「村超」發聲,將這股熱浪燒到了全國各地。

但是,為什麼「村超」能夠迅速觸達這些名人?網際網路上的信息浩瀚如海,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榮譽村長」制度,或許是其中的關鍵一子。

水木年華的繆傑,是榕江縣的第一位「名譽村長」。

他兩年前來到榕江,驚嘆於當地的山水和物產,感慨缺少致富的出路,不僅捐錢捐物,還與政府一起,培訓村民的直播帶貨技術,因此深受當地居民喜愛。

7月29日的「村超」決賽上,繆傑再次現身,一展歌喉。

「榮譽村長」因此成為了榕江縣與社會名流、企業家產生連結的紐帶。

翻開「榮譽村長」名單,體操世界冠軍劉榕冰、足球詩人賀煒、大將軍范志毅、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張春麗等人赫然其中,這些人中,有的像繆傑一樣幾年前就成為了榮譽村長,也有人是在「村超」爆火後成為村長,但毫無疑問的是,在「村超」的繁榮背後,這些村長功不可沒。

人之橋,聯結大山與世界

來到貴州,難免會被橫跨在山巒間的橋震撼,拔地而起上百米的橋墩,像愚公移山故事裡搬走太行和王屋的神靈,鋪出一條走出大山的路。

走出大山有多難?李白早在幾百年前就給出了答案,「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這裡的蜀道,指的就是古蜀國穿越雲貴川,連接成都和昆明的通道。

得益於幾十年如一日地進行基礎建設,如今的貴州成為了全球大橋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群山之間橫臥著一萬多座大橋,全世界最高的100座大橋中,近半在貴州。

林立的橋樑衝破了群山的阻隔,降低了山區與外界互通有無的成本,但具體到縣城的發展,卻意味著大量的人口凈流出。

據《榕江縣202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榕江縣戶籍人口38.5萬,2022年末常住人口數29.35萬,人口流出約為9.15萬,凈外流約23.8%。

人口外流、老齡化、空心化並不是什麼新鮮詞彙,中國的許多低線城市都因此陷入衰退,因為缺少發展之源——人的支撐,一切規劃都只能淪為空中樓閣。

「村超」改變了這一切。

圍繞著「村超」球場,各種攤販滿滿當當地圍了一圈,其實,這些攤販並不全都是當地人。老李介紹,其中有些兜售「我愛村超」文化衫的攤主來自北方,由於遊客流動性強,這些攤主也賺得盆滿缽滿。

商機的湧現讓不得不外出尋找工作機會的榕江人有了新選擇。

大河報報道中,一名叫劉平席的燒烤攤攤主引起了榕江人的共鳴。

劉平席是兩汪鄉人,今年39歲,常年在外打工,這次因為村超回鄉,擺燒烤攤賣羊肉串不到20天,就決定留在家鄉不走了。

究其原因,劉平席表示,「天氣熱,外面也不好做,聽說村超火了,我們就回來,一是可以陪老婆孩子,二是做點小生意養家餬口」。劉平席太希望村超能持續辦下去了,「如果能和外面掙到的錢差不多,我肯定是希望留在家鄉。」

從實體經濟望向雲端,「村超」在百度、抖音、快手等平台上彙集的流量,則給了追求新生活的年輕人一個留下來的理由。

據悉,本屆村超前四的隊伍都已經入駐百度平台,更推出了球員的個人視頻「村超英雄傳」。

在車江一村的巡遊隊伍里,也不乏這樣的身影,一個年輕小伙子對著手機故作疑惑,「我們隊伍的粉絲這麼多嗎?路都要給堵上了」,緊接著四周便再次高呼起口號,「支持一村,幸福一生」。

螢幕的另一邊,全國的無數足球愛好者將「村超」視作足球真正該有的模樣,一邊玩梗,一邊抒發對國足的不滿。

比如,「有點足球常識的朋友都能看出來,專業的和這種業餘隊伍還是有很大差距的,不過國足也不要灰心,只要你們努力,總有一天能趕上村超的水平。」

雖然「村超」帶來了商業上的無限想像力,但當地人早已形成了某種共識,可以圍繞著村超發展民宿、旅遊、美食,絕不能讓「村超」本身商業化。

紀錄片《保衛村超》中,榕江縣足球協會主席李明星回應了網友「如果村超以後不火了怎麼辦?」的問題。

李明星說,「不火就不火啊,我們的比賽只要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喜歡就行了,有沒有人來看,我們自己都要進行比賽的,在保護品牌這方面,我們的原則就是一直要讓它不商業化」。

放在商業的視角里,拒絕商業化本身就是一種極為高明的陽謀,比如谷歌免費提供安卓系統給手機廠商使用,最近Meta開源Llama2大模型,不論實際意圖是什麼,最終都會構建起獨具競爭力的生態,贏在長期。

從基礎設施上來說,榕江縣絕對談不上是一個及格的旅遊城市,但它淳樸的民風,多彩的文化,對足球的真摯熱愛,足以彌補基礎設施上的缺陷。

村超之所以能迅速出圈,從星星之火蔓延成燎原之勢,本質上是榕江人、網友、明星大v力出一孔,借著「村超」架起了一座連接大山與世界的「人之橋」。

在「人之橋」的托舉下,榕江縣必將穿過往後的無數隧道,攀上一個又一個上坡,而7月29日的那個熱情似火的夜晚,也會如賀煒所說的那樣,被一遍又一遍地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