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沒法忘記2012年，丹麥那部《狩獵》（The Hunt，2012）。
一位心地善良的託兒所員工，因為一個小女孩的一句謊言，無辜背上了性侵女童的罪名，從此生活墮入了黑暗深淵。
壓抑、陰冷，太過寫實。
北歐電影一貫的冷峻氣質，看得人十分憋屈，甚至讓人有些喘不過氣。
豆瓣上超過27萬人評價，以及9.1的超高分，一度讓它成為了近些年國內知名度最高的丹麥電影。
不過今天要給大夥推薦的，是最近的另一部丹麥佳作，《紅心女王》。
請做好心理準備，它和《狩獵》一樣，尺度之大、噬骨陰冷。
紅 心 女 王
很難想像，這才是女導演梅爾·圖琪（May el-Toukhy）第二部作品，就已經入圍了多個國際電影節大獎，包括聖丹斯、鹿特丹，以及香港國際電影節等。此前，她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新人。
女主角崔娜·蒂虹（Trine Dyrholm）是丹麥國內知名的影視巨星，曾憑藉「Dogma 95」之父，托馬斯·溫特伯格的《公社》（2016）獲第66屆柏林電影節映後。
崔娜·蒂虹，一看就有戲
本片也被選為代表丹麥參與角逐今年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足見實力。
在港台，它被判為三級。
《女王誘罪》（港）和《烈火偷情》（台），這樣的譯名，或許能讓人從中找出關於本片情節的一絲絲端倪。
台版譯名就是夠直白
崔娜·蒂虹飾演的Anne，是一名負責青少年法律案件的律師。她和丈夫Peter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生活中產，婚姻美滿。然而Peter和前妻的孩子Gustav將要來到她的家中，和他們一起生活。
隨著這位年輕「闖入者」的不斷融入，以及Anne一家人的逐漸適應，她與Gustav之間的關係開始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昔日美滿的生活被打破，當真相被揭穿時，一切都開始滑向覆水難收的失控邊緣……
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十分「道德不正確」的故事的確處理得很大膽，但無論是從尺度上，還是所要探討的議題上，都並非僅停留在表面，空有噱頭。
相反地，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故事非常寫實地揭露了如今社會中一些未曾被發掘的陰暗面。
它以極為冷靜清冽的筆觸，在大膽剖析道德倫理的尺度邊界時，也展現出人性和慾望極為複雜多面的特質。
首先，觀眾們可以感受到女主角和繼子之間的關係，有著一條十分清晰的變化軌跡。
Gustav從瑞典來到丹麥，離開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也告別了自己曾經的生活圈，面對他的是一個陌生的父親和家庭。對他來說，需要重新去彌補長久以來在他心目中的「父位缺失」，並完全融入一個新的環境，這並非一件易事。
所以，剛來到家中的Gustav沉默寡言，也有些叛逆，和父親爭執不斷。
爭吵後摔門而出的Gustav
作為繼母的Anne看在眼裡，但是從不多說什麼。
法律意義上來說，兩人雖然是母子，但其實並無血緣關係。她甚至會理解Gustav，在丈夫抱怨前妻對兒子放任不管時，批評丈夫當初一走了之的做法「不公平」。
對於這個新加入的家庭成員，Anne希望自己能夠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讓他感受到一個完整的家的溫度。所以，面對Gustav的叛逆行為，她儘可能地容忍、原諒並理解他，甚至替他保守秘密，隱瞞真相。
發現真相後的Anne並沒有告訴丈夫
故事的轉折點發生在Gustav帶年輕女子回家過夜的那晚。
一方面，女主人面對繼子帶回來的年輕姑娘，表現出了得體且熱情好客的一面；但另一方面，她又被兩人在樓上弄出的聲響攪得心神不寧，難以專注工作。
女主的內心意識開始覺醒
這件事之後，Anne整個人的狀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她開始在鏡子面前欣賞自己的身體，擺弄著各種性感的姿勢——嗯，雖然皮膚有些鬆弛，但也算是凹凸有致。
鏡子裡的另一個自己
她開始急切地想要被丈夫滿足，並在家中有客人時，不顧來賓的眼光和聊天話題，自顧自地跟隨躁動的音樂扭動起來。
在賓客面前旁若無人地跳舞
她甚至在帶女兒去湖邊嬉戲時，因為Gustav的存在，從來不游泳的她，也換上了泳衣下水游起泳來，並且毫不在意地在繼子面前展現自己的身材，和他戲水打鬧。
水中嬉鬧
陽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反射出自己內心的另一面，就連燥熱的空氣里，都氤氳著一絲曖昧的氣息。
終於，在一個丈夫不在的夜晚，輾轉難眠的Anne走進了繼子的房間……
人的慾望是一隻猛獸，一旦這個黑匣子被打開，那就很難再把它重新關住了。
Anne和Gustav開始頻繁地幽會，保持著這種不倫的關係，在搖搖欲墜的現實真相面前，一邊品嘗著偷食禁果帶來的愉悅，一邊經受著良心和道德的雙重譴責。
下文含嚴重劇透，請謹慎閱讀
慾望確實是一個很複雜的東西。
Anne和Gustav跨過禁區的那一晚，當然是受慾望驅使，身體的本能反應取代了當下的理性思考。
他們一言不發，全程毫無交流——就像是程式化地在完成一項任務，空氣中只有低沉的喘息聲。
然而，你很難說，這件事的發生究竟是個意外，還是某種必然導致的結果。
對於Anne而言，Gustav的出現，無疑喚起了她作為女性身體和心理上慾望的覺醒。
人到中年，忙碌的工作和日常生活讓她逐漸在繁重的壓力中迷失了自己。而Gustav的到來，就像是在她波瀾不驚的生活里，丟進去一塊小石頭，激起了層層的漣漪。
她的身體、內心、情慾、性慾，各方面都因為一個年輕的新鮮面孔的出現，從壓抑中緩慢甦醒過來。
夜不能寐，輾轉難眠
而對於Gustav來說，從小面對父母離異，父愛缺失，母親又對他缺乏管教。這种放任自流的性格也讓他對於人與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和情感交流有些無所適從。
Anne不停釋出的善意和友好的信號就像是吸引小朋友的糖果，讓他放下戒備的同時也放下了固有的認知——或許他從來都不覺得Anne是自己的繼母，更像是個可以促膝長談的「大姐姐」。
促膝長談
更何況，年紀輕輕的他，恐怕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是沒有什麼概念的。即便在第一次的不倫關係發生後，他閃爍的眼神里流露出了一絲惶恐和緊張，但是久而久之，本能的驅動還是讓他在這情慾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事發後眼角閃過的一絲緊張
導演在處理這場「事後戲」時，鏡頭很自然地從歪斜的角度旋轉至水平，再通過不斷聚焦，縮小景別，最終定格在Anne既驚恐又滿足的複雜神情上。昏暗的檯燈，深邃的背景，人物內心的不安通過這些細節展現得淋漓盡致。
然而，片刻的歡愉終究只是夢幻的泡影，更何況這一切還是建立在一段不倫的感情基礎上。這座「海市蜃樓」從開始修築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宣告了它的毀滅和崩塌。
兩人的事跡終究還是被發現了。
在一次家庭聚會上，Anne的好友Lina目睹了兩人之間「不可告人」的親密行為——就像是一個黑暗中被封存的秘密，突然被無情地揭開了厚厚的面罩，羞愧、恥辱、尷尬、憤怒，所有情緒跟隨著四下躲避的眼神，在太陽刺眼的照射下，狠狠地在心上撕開一道難以癒合的裂痕。
劇情急轉直下。
Gustav開始任性吵鬧，瘋瘋癲癲，暴露了他其實內心裡還是個幼稚的小男孩的本質。
Anne也發現，他們或許在這條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了，在避免釀成更大的禍之前，是時候停止了。
然而隨著故事的進一步發展，丈夫Peter還是知道了兩人之間的事情。當他認真地詢問妻子的時候，劇情卻在這裡迎來了重要的轉折——
Anne開始否認自己做過這一切。
這一刻堪稱全片的恐怖時刻。
僅僅幾秒鐘的時間，Anne的內心完成了迅速且完整的心態轉變。從小心謹慎、處處試探，到眼眶含淚、唉聲嘆氣，她開始狡辯、否認、自我保護。
總之，一口咬定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處在黑暗背景中的Anne開始「黑化」
當你撒下第一個謊時，就意味著後面要用千千萬萬個謊來圓這第一個謊。
Anne從防守姿態，進而轉變為攻擊姿態。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她開始了專業且高明的心理進攻，讓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顯得自然且順水推舟。
首先，讓Gustav在父親面前失去誠信，理智地擺出一副「雖然我是無辜的，但是我原諒你」的態度，情感上先退一步，以退為進，暗地裡傳遞出一個信號：你只有按照我的遊戲規則來，才有可能繼續回到原來的生活。
仔細觀察Anne的坐姿，故作輕鬆的同時仍保持戒備
其次，利用父子隔閡孤立Gustav，並拿出自己作為律師的專業技能，強硬且有理有據地讓對方死心。甚至把髒水甩到對方身上：「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嗎？」
不斷進攻，摧毀Gustav內心防線
最後，面對著Gustav的深夜造訪，為了不吵醒別人，讓自己名譽掃地，她火力全開，搬出他的父親，給予瀕臨崩潰的他最後一擊。
「你爸爸已經受不了了，你占據了他太多的空間」。
由此，讓他的情感防線徹底決堤。
最後一擊
這一套層層遞進攻勢背後，也將Anne的性格轉變刻畫得入木三分。
從一開始熱情善良的女主人，到如今陰狠腹黑的蛇蠍形象，Anne距離曾經的自己越來越遠。目睹著昔日親歷的「美好」一點點坍塌，Anne也逐漸滑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確保了好友不會告訴丈夫
《紅心女王》是個悲劇，但這個悲劇從源頭上就凸顯出了幾處對比和不平等。
首先是Anne的律師職業和褪去這一身份後的形象對比。
因為職場上的Anne專門處理青少年的案件，在整個故事主線的背後，也隨機地插入了一些Anne在處理工作時的一些支線線索。
比如，自己的其中一個受到性侵的小女孩客戶半夜找上門來，向她訴說自己的恐懼和擔憂。她認為自己說的話沒有人會相信，她只想這一切趕緊過去。
Anne卻鼓勵她要勇敢地說出事情真相，因為她不僅是在為自己辯護，更是在替其他女孩子做這件事。
然而到了最後，Gustav去找Anne威脅要舉報她時，Anne卻擺出了完全相反的說辭。
她認為Gustav的話沒有人會相信，一沒有證據，二沒有理由，他的舉報不會有任何的效果。此時的Anne變成了那個「希望事情趕緊過去」的人。
表面上是正義的化身，但一旦事情的焦點落到了自己身上，便總會想盡辦法洗脫嫌疑，甚至不惜完全站到曾經自己的對立面上。前後的態度轉變對比如此強烈，不僅諷刺了這一「雙標」的行為，深究這一現象背後的現實社會根源，更是讓人不寒而慄。
然而片中的這一描述，恰恰與《狩獵》中的邏輯完全相反。
在《狩獵》中，人們願意去相信那個看起來天使一樣的小姑娘，因為「童言無忌」，正是因為她對性侵的概念全然不知，所以才能堂而皇之地說出這一切。
《狩獵》中的小蘿莉
而雖然「拔叔」飾演的男主角並沒有實施這一行為，但是他符合了眾人對待性侵犯的傳統認識——中年離婚、長期獨居、相貌平平、甚至有些猥瑣。所以人們傾向於相信小女孩的「無端指控」，即便是當她說出真相後，依然沒有完全打消人們懷疑的念頭。
深陷誤會漩渦的「拔叔」
但是本片中，對於丈夫Peter而言，妻子是事業有成的金牌律師，和自己朝夕相處，有多年的信任基礎；而兒子因為常年不在身邊，缺乏交流，情感缺失，再加上入室盜竊的「不良少年」形象，讓他很自然地就站在了妻子這邊。
心理學上認為，人們在面對一件搖擺不定的事情面前，更傾向於去相信那個天然的處於弱勢的一方。
在《狩獵》中，小女孩很自然地成為了弱勢的一方，所以人們相信她的話。但是在本片里，處於劣勢的很明顯是Gustav，然而丈夫還是相信了妻子，這就引出了影片中存在的第二處對比——性別權力的對比。
被說服了的丈夫
傳統的認知里，無論年齡大小，男性往往是更具有權力的一方，相比女性而言，他們天然地更具有力量，也更容易去傷害比自己弱勢的一方。
然而這部影片卻塑造了一個權力倒置的女性形象。
Anne好勝、強勢、極富控制力，這在片中她處理工作的段落便可以看出。更何況，她的年齡讓她有更為豐富的生活經驗，而她的律師身份也讓她在面對這樣的情況時，能夠沉著冷靜的應對，掌握主動話語權。
工作中的Anne好勝強勢
這些都是天真的Gustav所不具備的。相比而言，Gustav反而是沒有什麼權力的一方。
因此，對於一個擁有幸福生活，工作優渥的女性來說，是不容許自己辛苦打造的美滿景象被其他人給破壞的。
所以，事情敗露後，保住自己的一切，這比什麼都重要，哪怕要犧牲一個本就和自己沒什麼親緣關係的「小鮮肉」也在所不惜。
這種性別對比和權力上的不平等打破了觀眾們固有的經驗，在塑造這些人物時，也給觀眾們帶來了比較新穎的情感體驗。
片中多次出現的鏡面投影，展現人物真實內心
雖然《紅心女王》很直觀地將「與未成年人發生性行為」這一嚴肅的社會議題再次擺在觀眾眼前，但是卻難得地沒有先入為主地代入創作者主觀的道德評價標準，而是將這一系列的行為動機和情緒轉變完整地呈現給觀眾，交由觀眾們來獨自評判。
而且，影片著重地展現了人性慾望的複雜和情感關係的多元。
面對生理本能和慾望的驅使，每個人可能都會做出一些令自己後悔的行為，這正是人性灰暗面的展現，它是每個人的一部分，與生俱來，也擺脫不掉。
重要的是如何擺脫慾望的控制，不淪為慾望的奴隸，理智而冷靜地對待人性的灰色地帶。
再進一步說，這部影片還讓人想到了日常生活中聽過的很多新聞，那些發生在高校或是職場上的性侵案，大多都是建立在這種性別和權利的不均等，甚至是非自願關係的基礎上。
沒什麼工作經驗的職場小白，或是膽戰心驚噤若寒蟬的學生，面對著上級或師長巨大的權力控制和身份壓力時，遭受到身心的傷害，卻有苦不敢言，最終走上了難以挽回的道路。
在影片的最後，Gustav無奈以死來表達自己的抗爭；而Anne的崩潰大哭里，雖然有對於Gustav的愧疚，和發生的這一切的悔恨，但恐怕也包含著一種解脫和釋放吧。畢竟，死無對證，這段經歷也總算可以沉入海底，成為一個永恆的秘密。
失聲痛哭的Anne或許有那麼一刻是後悔的
事情怎麼會落入如此田地呢？當初又是從哪一步開始走錯了呢？
世上沒有後悔藥，Anne以後恐怕都要在這份不安和自責中去度過自己的人生了。
《紅心女王》這部影片只是社會現實的一個小小縮影，但它指向的卻是整個社會中龐大且繁雜的陰影弊端。
它在充分展現成人世界陰冷險惡的同時，也表達了導演對於這一社會現實根源的諷刺和抨擊。
背負著罪孽的Anne此後都將活在愧疚中
回歸現實，任重道遠。
只希望這一聲沉重的詰問，能夠提醒到大家，喚醒更多沉默的受害者們站出來去揭發不公、勇敢為自己發聲，讓那些躲在陰影里不敢見人的「蛆蟲」們，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在接受屬於自己的審判中，化成灰燼。
作者 朝陽區妻夫木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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