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君波:在朵雲軒刻紅色雕版書的經歷

2020-07-28   政協往事

原標題:祝君波:在朵雲軒刻紅色雕版書的經歷

最近澎湃新聞發表了我的訪談錄,講述了20世紀70年代在朵雲軒見證木刻雕版書短暫恢復、首刻《共產黨宣言》的經歷,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我是1972屆畢業生,作為上海首批共青團員從學校畢業、參加工作。這一年,上海出版界因為勞動力奇缺,招收了我們250位學徒,我們在奉賢「五七幹校」集訓半年,就於次年5月分配了工作。我隨36位同學被分到朵雲軒(當時名為上海書畫社),由此決定了我後來的人生。

事有湊巧,我在幹校時擔任學生排的副排長,排長是領隊老師、來自朵雲軒的周志高老師,我們一起勞動、一起生活,彼此有了了解。因為周老師的講述,我在休假時找到南京路朵雲軒門市,當時已書畫滿堂,古色古香,與我的性格十分相投。

後來,我被分配到朵雲軒木版雕刻書部門。這個部門是1972年才籌建起來的;另一個部門是木版水印工坊,是個老部門。我國在隋唐發明了木刻雕版書,專刻古書,是單色印刷的。而在明代發明了餖版技術的木版水印,則是最早的彩色印刷,只是明代照相機沒有發明,只能印信紙和書畫(畫譜),給人們學畫的教材。

1974年,祝君波在朵雲軒木刻板本書小組刻板

木刻雕版書原理與彩印的木版水印其實是一致的。所以,我們部門主要專業人員都是從朵雲軒調配的,負責人有茅子良、林崗,刻版有羅旭浩,印刷有張龍珠、杭文連,裝訂是戴榮生等。刻書和寫書的則都是從上海各單位借調來的。

說起我國是世界印刷術的發明國,一般都會說到北宋畢昇發明活字印刷。其實最早的是隋唐時的木刻雕版書,一張紙雙欄的文字是刻在一整塊桃木版上的。這種技法比活字更為普遍,質量更為保證。世界上的印刷、出版,都是起於印宗教讀物,我國也不例外。現在存世倫敦大英博物館唐咸通九年刻制的《金剛經》殘卷,上面刻有一個佛像,即證明此時已由唐人抄經轉向刻經了。因為印本化身萬千,傳播效能擴大,對傳教是有好處的,要不只有幾個人掌握《聖經》之類,別的人就無法讀到原作了。中國唐宋以後刻經及刻典籍盛行,玄奘由印度取經回來居住在西安大雁塔譯經,得到了皇帝的支持,所以,雕版印刷術也盛行起來。宋元明清,這一農耕文明的印刷術功不可沒,後來與造紙術一起由中東阿拉伯人傳到歐洲,引起了德國古騰堡藉助銅活字和機器發明了現代印刷術。

我國的近代出版、印刷以1897年商務印書館成立為起點,此後手工的木版雕版書日漸衰弱。它在晚清民國還依稀可見,刻書、刻家譜,還有用於刻印店家廣告招貼(一塊版一頁,可貼牆也可在街上散發)和印毛巾的如「祝君早安」。

我們學徒時的師傅,可以說是民國的「遺老了」。有位秦師傅當時已70多歲,夏宏太也60多了,川沙的張師傅用三棱刀刻的,比較年輕一點。

第一本雕版書《共產黨宣言》

朵雲軒恢復木刻雕版書前後六七年,湊巧的是第一本也刻共產黨的經典《共產黨宣言》。這似乎也是冥冥之中的應有之義。

刻版首先要寫字。《共產黨宣言》的書寫者是來自長江刻字廠的楊明華師傅,印象中他是無錫人,性子比較耐的。他的絕活是手寫反字,當時人家去刻圖章,他隨手就寫好,然後刻給人家,這是幾十年訓練的絕技。楊老師的書法娟秀、工整、規範,前後書寫比較一致,這是很難的。一般的人寫上百頁,開始和結尾的字體會相差很大,這就不適合刻書、印書了。楊老師除了寫正文,還寫中文小字注釋、英文以及德文、法文,比古人寫雕版書麻煩多了。我看他是全心投入其中,反覆揣摩。我的師傅羅旭浩是朵雲軒的業務高手,也常與他切蹉交流。所以,楊老師寫90多塊版是很順利的。

朵雲軒木刻雕版書《共產黨宣言》(完成於1973年)

《共產黨宣言》主要是師傅們雕刻的。我們去時部分已完成,我們的任務是學習磨刀、拉線、刻字。我國的雕刻與西洋雕刻不同,刻工只用一把拳刀完成。字不是一個個而是一行行刻的,先雕刻字的左半邊叫伐刀,再換個方向刻完全部。好的刻工,即能體現書寫者的基本特徵,又能補其筆畫不到之處,全篇統一,用刀乾脆利落。

印《共產黨宣言》雖是單色,印工都是最好的,而且用上好的墨汁,所以那時房間裡都是墨香。

朵雲軒木刻雕版書《共產黨宣言》內文

裝訂時用絹做封面。書名五個字是從宋版書集出來的,現在來看也很挺健。記得《共產黨宣言》完成於1973年11月,印了兩個版本。宣紙本是青色柿青紙的,毛邊紙本是咖啡色的。應該說任務完成得十分出色,出書帶徒弟的任務也基本達到了。當時,此書定價7元錢,我買過一本2元錢的,後面蓋個紅印「內部學習,每本2元」,現在應該是珍稀版本了。《共產黨宣言》我前後買過幾本,其中有一本捐給籌建中的上海新聞出版博物館,捐贈證書第2號,第1號是巢峰同志捐的《辭海》。

恢復木刻雕版工藝成功完成《共產黨宣言》,在今天來看是件很重要的事,但在當時非常平常,書上沒有印任何個人包括楊明華、羅旭浩等的名字,也沒有對任何人以表揚和獎勵。

第二本《稼軒長短句》的刻制過程

刻完《共產黨宣言》所有借調的師傅都回原單位,留下我們8個徒弟,後來又招了幾個1973屆的學生,一共10餘位,參加《稼軒長短句》的刻制。

唐詩宋詞,我國在宋代出了幾位愛國詞人,有名的是辛去疾和陸遊,他們在北宋滅亡以後,都是主張打過長江、收復失地的,這裡面還包括武將岳飛、韓世忠等。這形成了我國詩壇的一支主流。當時,我們刻了一本宋詞,一函四冊,時間比《共產黨宣言》要長一些。結束在1974年12月。

朵雲軒木刻雕版書宋辛棄疾《稼軒長短句》封面

這本書由李成勛先生書寫。李先生是溫州人,1933年在上海讀美專,後回家鄉教書、畫畫為生,20世紀50年代初再來上海,是繪製連環畫的高手,自由職業畫家。他的古裝人物畫得特別好,小楷也很顯功力。在刻《共產黨宣言》時,李先生已來上班了,他每天在練字、遂摸,我想他是要找到一種字體的定格。因為書法家大多有個性,而寫雕版書的不能太有個性,要規範,但又不失藝術性。

朵雲軒木刻雕版書宋辛棄疾《稼軒長短句》內文

李先生不會寫反字,他的書法寫在半透明的雁皮紙上,校對以後交給我們刻。我們把紙反貼在木板上,古代沒有砂皮,傳統是用麥秸草代砂皮磨去一層紙,把刻樣清晰地顯出來,我們依古法這麼操作。這一技術與木板水印刻畫版是相仿的,就是他們刻畫,我們是刻字。李先生一人寫,我們十餘人刻,他也很辛苦,特別是當時沒有空調,每天坐著寫而且不能寫錯壓力很大。應該說,他寫得很好,秀逸、均勻、端正,便於我們上刻。同時,在羅師傅帶領下我們也刻得很不錯。因為領導要求高,不僅叫我們刻字,還讓我們每周練字三個半天,所以學徒們技術進步都很快。此書完成以後,著名版本學家周叔弢(曾作全國政協副主席)寫信給上海圖書館顧庭龍館長,特地了解朵雲軒是哪些人刻的。當獲悉上海培養出一批新手時他大為驚嘆,認為我國雕版術後繼有人了。《稼軒長短句》由周慧珺題簽,於1974年12月出版,售價28元,但當時賣得並不好。我此時月薪21元,領導同意我們刻工以四分之一即七元錢可以買一套留念,我也就留下了這麼一套。

第三本《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

《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

1974年完成《稼軒長短句》以後,我們轉向刻制《楚辭集注》。《楚辭》是屈原的原創,但中國有注書的傳統,後代大儒做的一項工作,就是不斷地給春秋戰國的諸子百家原著作註解、註疏。而宋代朱熹則是這項工作的集大成者,《楚辭集注》就是他的著作。1972年,毛澤東主席接見田中角榮時,曾從書房拿了一本《楚辭集注》送給他。我們第三本選刻此書,應該與此有關係。但《楚辭集注》開刻未完成,毛澤東主席於1976年9月病逝了。不久,中央宣布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五卷),在天安門廣場建毛主席紀念堂。

《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內文

記得此時,杜淑貞同志調來我社當領導,當時全國正興起向毛主席紀念堂獻禮的高潮,加上1976年1月新發表了毛主席的《詞二首》。這一切促使大家達成了一個共識,刻印雕版書《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一年以後獻給毛主席紀念堂。而書寫的任務則交給了許寶馴先生。

許先生是世家子弟,潘伯鷹先生的高足,他畢業於同濟建築系,但對書法、京劇入道很深。他原在某商業中專任職,記得我和周志高老師一起去四川中路商業公司把他調入單位,正好為寫這本書。應該說,許先生更像個書法家,有自己的藝術個性,所以當時我們在一起時,看他也是天天在寫、在體味。記得我的師傅羅旭浩經常跟他切蹉,要他多考慮字的規範、入刻,不要太有鋒芒。他後來寫的毛主席詩詞這本,字就比較端莊、敦厚、耐看。

我是1974年5月入黨,在完成《稼軒長短句》後被借調出版局團委工作。但因喜歡刻版,經得羅師傅同意仍在車間保留了工作檯,同時也允許我把木板及刀具帶到團委,有空繼續刻。所以,我參與《楚辭集注》《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的刻制是在團委、甚至帶到家裡去完成的。當時的年輕人與現在不同,我並沒有因為調到大機關而高興,那時的風氣都是要學人生的一技之長,當幹部也要下去勞動,不脫離生產一線。這也使我有機會參與到這4本書刻制的全過程。

《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完成前,我已由團委回到朵雲軒,而我們部門的負責人、專家茅子良先生則調到出版局團委工作。《毛主席詩詞三十九首》是翻蓋盒裝宣紙本,開本比較大。記得完成以後杜淑貞同志擬了一條新聞稿,附了一張照片,叫我送到報館,好像第二天就登出來了,同時完成的有石拓本毛主席詩詞書法手跡集,就是把手跡翻刻在大理石上用宣紙拓印銷售,有墨拓,也有朱拓的,應該有十多種。當時統一拓了一套,裱好用錦盒裝潢,派代表張錦標先生送去毛主席紀念堂。所以,這本雕版書是計劃外的,是紀念毛主席逝世加刻的,但無意中成了紅色雕版書的一個物證。此書當時定價為15.50元。

第四本《楚辭集注》的完成和團隊的解散

完成毛主席詩詞獻禮以後,我們在羅師傅帶領下繼續刊刻《楚辭集注》。這本書仍由李成勛老師完成。此時,李先生通過實踐,對雕版書有了實踐和深刻理解,他寫出的字樣更厚實,符合法度。學徒們從1973年進來,到1976、1977年達到了技術的新高度,對書法理解到位,刀功也更好了。所以,印出來的效果很好。只是這本一函六冊,正文之外,夾了大量的注文小字,刻的時間比較長,直到1979年10月才完成。此書由謝稚柳先生題簽,大開版,版式非常古樸大氣。由於裝訂人手不夠,斷斷續續出貨,此書沒有形成大氣候。更主要的是因為銷路不暢,領導決定團隊解散,項目下馬,所以《楚辭集注》質量是最好的,但宣傳、評價工作都沒有跟上,頗為遺憾。但我以為,此書代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紅色雕版書的最高峰,版本價值很高。前幾年,獲知朵雲軒尚有幾十本存書,價格已標每部數萬,我還是狠了心一氣買下幾部以作紀念。因為這是共和國出版史的一樁奇事,也是自己人生的一段經歷,可以說是為了收藏一段人生的感情。

最後,我想就刻工補充一節。雕版書寫刻印裝四個環節的關鍵是寫和刻。一個稱職的刻工,刻字不能依樣畫葫蘆,必須理解書法的精神、結構。當時,每周有二、三個半天讓我們練字。記得發下過一本顏真卿《多寶塔》,但也不強求臨它,我就是選的歐體《九成宮》,歐體字跡清晰、端正。刻工的技藝一是學做拳刀。一個木把,一把刀條,簡單實用。木把用黃楊木自己做,刀是金山山陽刀具廠打制的。而我的師傅羅旭浩自己嘗試用鋼鋸條改制刀條,我也用過,效果很好。其次是磨刀,學會磨刀了,工具順手了,活也好乾了。但磨刀和刻字兩項,沒讓我們少吃苦頭,一不小心,刺在手上,鮮血直流。我們幾個徒弟,手上都留有刀疤。字是反刻的,先把一行字的左半邊都刻好,這叫伐刀,然後倒過來把右半邊全刻好,這個時候,看到一個個字清晰地跳出來,心情是最好的。當然會刻不等於刻得好,要做到刀法嫻熟,用刀乾脆利落,還是要靠多年的積累。現在到了一定的年齡,再來看古人刻的宋刻本,才慢慢理解當時刻工的了不起。記得我們當時的定額每天只刻19個大字,但用心一點,是可以超過的。人們常常問我的一個問題是,字刻壞了怎麼辦?不必要整版廢掉,只要在壞字的筆畫上打個補丁,修好就可以了,這些古人都想得很周到。

版刻好了就是印製了。當時,全部用上好徽墨磨製墨汁,紙張用上好的白宣和毛邊。主要的師傅是杭文連和張龍珠,還有幾位學徒。他們左手持鬃刷,蘸墨後撣在版上,右手持扒子,在紙上來回刷,一張張就印出來了。當然,要印得墨色勻稱,還是要有功力的。

最後一道工序是裝訂。這中間比較費工的是配頁後的齊欄。古紙很軟,要理齊很不容易。記得戴榮生、徐慶儒師傅以外,人手不夠,還從上海古籍書店借來唐文蘭師傅幫忙。齊欄完成就是刀切,後才可以用絲線將它穿起來裝訂成書。

朵雲軒木刻雕版書由於銷路不暢,產品積壓,或由於當時沒有收藏版本的市場,又得不到類似今天非遺資金的資助,大約是在20世紀80年初,領導班子決定保留木版水印,放棄木刻雕版書。記得當時第五本版書《宋詞集》已經在做準備工作,刻出了樣稿,但最終還是下馬了,這個部門也解散了。有點可惜,相信領導當時也是無奈之舉。

我們徒弟十餘人,被分到其他部門發展各自的新業務。我則在1979年5月至1980年5月到市新聞出版局就讀首屆編輯業務進修班,畢業以後轉向出版管理和朵雲軒經營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