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予之言 | 陳軍

2024-10-10     文匯報

宰予,一名宰我,大家都知道,他是孔子的弟子,以「能言」著稱。

宰予之「言」之「能」,應該體現在多方面的,但從《論語》所記的內容上看,主要是對孔子的叛逆、質疑。在共同生活與學習的日子裡,師生之間衝突很大,有時稱得上是地動山搖!

有趣的是,在成就孔子是至聖先師方面,孔子最喜歡的學生顏回,似乎不能起到證明作用,反而是宰予的叛逆與質疑,讓孔子有了氣極敗壞又無可奈何的機會,從而使孔子更真實更可愛更見思想深度,恰恰證明了孔子作為教育家的偉大。讓孔子面孔鮮亮起來的,絕對少不了宰予獨特思想的那一抹閃亮的光芒。

宰予有言之先(依《論語》記寫先後),便給孔子一個特別的身體造型——晝寢。其他孔門學生沒有一個敢這麼做的。孔子忍不住,破口大罵:「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後來這個怒斥便成為「國罵」之中的「師罵」了。孔子何以如此?原來宰予之「行」挑戰了大先生所極力倡導的「學而不厭」「學如不及」「十有五而志於學」等不懈進取的人生態度。孔子不僅率性而罵,而且還上升到人格高度來自警,說「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

宰予最厲害的是以下所「言」,辭鋒閃著寒光。

一是問「仁」,《論語·雍也第六》:

宰我問曰:「仁者,雖告之曰,『井有仁焉。』其從之也?」子曰:「何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楊伯峻《論語譯註》第63頁,中華書局1980年12月第2版)

我們知道,「仁」是孔子思想體系中的指導思想,一切都由「仁」出發。孔子不輕許人以「仁」,說起來是「愛 人」,但太複雜也太難得了,尤其是在世道人心衰敗之時,太重要太神聖了。因此學生們都喜歡問,以往,孔子微笑著,一一作答,從容不迫。然而,今天,宰予這樣的問,別出心裁,另有機杼,設計了一個「情境」,相當出格,使孔子陷入窘局,似乎一時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來回答。

黃懷信主撰的《論語彙校集釋》羅列了很多名家注釋,意見不一,讀久了,更顯自己愚頑,真是治絲益棼。後來把楊伯峻的註譯本和辜鴻銘的《論語》英譯本對照起來看,才稍微明白一些。我理解的難關是「欺」與「罔」。辜譯「欺」為impose upon(欺騙),譯「罔」為make a fool of(愚弄、戲弄)。楊的注釋更多一些,他認為《孟子·萬章上》里的一個故事「正好說明『欺』和『罔』的區別」。

故事說有人贈送幾條活魚給子產。子產「使校人畜之池」,誰知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則洋洋焉;攸然而逝」。子產說,「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欺騙了子產,但無損子產之道。由此類推,那個「罔」君子的人是誰呢?定是那個設計讓君子陷入坑中受害的人。這個人還需要尋找嗎?不就是你這個宰予先生嗎?你在指導思想上沒有信仰也就罷了,而且如此下套戲弄君子,你意欲何為?表面上沒有破口大罵,但實際上似乎也隱隱地聽到切齒之聲了。這樣一種情緒,幾位大儒的簡評也基本一致,朱熹說「宰我信道不篤,而憂為仁之蹈害」,邢昺說「此孔子怪拒之辭」,俞樾更酸腐:「宰予居言語之科,不應失言如是」,黃式三倒是評價了這個問的價值:「喻言從井,欲觀仁者之何以處此也」。(引自黃懷信《論語彙校集釋》(上)535-536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8月第1版)。總之 ,孔子不開心,不過說說也就放過去了。

最讓孔子氣急敗壞的是宰予疑「禮」。禮,是孔子用來實現「仁」的社會制度與道德規範。孔子的思想創造如果說有結構模型的話,那就是「納仁於禮」。「禮」的根本是「孝」,孝禮的根本是「三年之喪」。宰予偏偏要改三年為一年,而且振振有詞,要叫孔子不生氣怎麼可能做到呢?請看他們師生的對話(節選):

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汝安乎?」

曰:「安。」

「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

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

孔子跳腳了沒有?不知道。反正宰予離開後,孔子仍在生氣,當著其他同學的面,說宰予沒有得到父母懷抱的愛護——那不就等於說宰予是畜牲,不是父母所養育的嗎?夫子罵起人來⋯⋯厲害吧?周予同先生說,要把孔夫子看作是教書先生。起先不懂,現在懂了,教書先生不過就是一個人,喜怒哀樂人之常情,先生自然是不能例外的。當然,先生動「罵」也是需要感情基礎的,不然的話你試試?

宰予之言,其思想出格是顯而易見的,夫子氣極自然也就情有可原,這樣的「衝突」如果偶爾一下,倒也沒啥。現在的情況是,如此經常地質疑先生,先生竟然也罵成習慣了,這讓我特別好奇,總喜歡停下來想想。我總想到周先生的話:孔夫子是一個教書先生。

我想到寬容。孔子因材施教,是因為他尊重學生的差異;孔子有教無類,是因為他不自定標準選擇一類,而是樂見各類;孔子六經為教,是以當時公認的經典為內容,不是要求學生只學自己的(墨子當時私學規模比孔子大,但是要求只能學墨);孔子舉一反三,強調學思一體,更是重視獨立精神,學生侍坐時,多平等啊,他不是強調「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侍坐章》)這樣的話嗎?孔子不搞師道尊嚴,最反對用一個模子塑造學生,希望學生「不器」。這些都是孔子的教育原則與方法。在宰予身上,這些原則與方法都得到了集中體現。所以說,宰予是教育家的證明。

最突出的證明就是宰予的「言」,敢於說,敢於直面挑戰,敢於出格。孔子雖然生氣,但一而再,再而三地寬待他。寬容的標誌是容許說錯誤的話,尤其是在教育的範疇中,說錯話就是說學習的家常話,是學習過程中產生的真話。教育最最重要的事,是引導學生說真話。而說真話,正如巴金所言,不等於說正確的話。為此我常常感到羞愧:我從教四十多年了,總習慣要求學生說正確的話。

其實是否正確,不一定呢,2500多年過去了,宰予之言的精神,現在不是正普遍地實踐著嗎?三年之喪早廢了,現在是默哀三分鐘,誠意盡到,足矣。房貸壓力大,別說三年一年,就是一個月,也守不住。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信夫!

作者:陳軍

文:陳 軍 編輯:錢雨彤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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