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談劉瑜筆下平庸得令人髮指的文科博士

2023-12-12     灼見

原標題:談談劉瑜筆下平庸得令人髮指的文科博士

Dec.

12

灼見(ID:penetratingview)

身在局中的時候,我們常常只會看到那平庸的大多數,但是時間會把平庸者淘洗乾淨,最後只留下最好的那些成果。

作者 | 呂震

來源 | WilliamFranz

前幾天,有個朋友發給我一篇劉瑜老師的文章,題為《我認識大量平庸得令人髮指的文科博士》。

我看了一下,其實是舊文了,主要針對的是她在英美文科學術界的見聞、感受。文章收錄於2010年出版的《送你一顆子彈》,我多年前也讀過。不知為什麼,這兩天又有了話題度,那我就簡單寫一篇,這個話題以後我本來也是要寫的。

我準備用「三個三」來組織這篇文章:先是我的三點不同意見,再是我覺得對於平庸化有影響的三個原因,最後結合我聽過的三場英美文科博士的講座來具體講講。

01

之所以要先說三點不同意見,是因為我對於劉瑜文章的大部分內容都是贊同的,所以先從不同的想法說起。

首先,我想替文科博士說句公道話。隨便哪一行,平庸都是常態。

歐美的文科博士群體,不管是中國留學生還是來自其他國家的,綜合素質還是相當高的,這些人中的大部分如果從一開始就改在一個別的行業發展的話,還是會很有競爭力的。

其次,原文主要針對的是英美文科學界,但是作者在某一處筆鋒一拐嘲諷了一下汪暉:

當然你也不能太笨,你不能說1加1等於3――不對,其實你也可以很笨,只要你有汪暉那種故弄玄虛堆砌辭藻把人繞暈的本領,你就是說1+1=10也沒事。

——雖然我本人的大的立場肯定更接近劉瑜而不是汪暉,但是我認為此處的批評是不妥的。我讀博那會兒,讀了汪暉老師對於章太炎、康有為等人的研究,並和其他章、康研究做過比較。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汪暉的研究水平非常高,我很受教。

再次,劉瑜的文章是會讓年輕人看到很過癮、很容易共振的(至少在我讀本科那時候是的),但是現在讀來,不免感覺文中有太多的「我」、太多的「我要我覺得」。

一方面,我自己在成長、變老;另一方面,這個社會的集體心態也在成長和變老,今天的讀者們,對於這種嬉笑怒罵、自由抒發的文風,或許不像當年那麼受用了。

02

話說回來,劉瑜說到的那些情況,很可惜確實都是存在的,而且今天比起十多年前可能還更嚴重了些,只不過她的描述因為追求表達效果而有點失真。這裡我先談三個推動了平庸化的因素。

第一個是量化評價體系。這個現在國內也廣泛推行了,所以已經不陌生了。不過相比之下,英美國家是真的在搞量化,要更加規範化和標準化。

在這個體系下,一個人的成果和他的學術路數關係密切,有的路數天然比別的路數發論文的效率更高,比如那些更加量化的路數——不意外但也挺有趣吧,量化一路的研究方法論在量化思維的評價體系內更吃得開。

再就是,一個文科博士的學術路數,在95%的情況下是由他的師承決定的。師承和路數又極大地決定了你的選題,外加院系、大學的平台有多高,就基本上決定了你能發到影響因子多高的學術期刊。

這個好比是什麼呢?好比是在官場上,一個人多早開始在基層歷練,從哪個部委系統內晉升,又得到在哪個省份鍍金的機會——這些加起來所起的作用,遠大於一個官員個人的能力。

第二個是學術以外力量的影響。我雖然沒有在英美學界呆過,但是隨著個人的成長,已逐漸放棄了對於西方世界「學術獨立」的玫瑰色期待。出資方的利益、行政的干預、意識形態的影響,都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我後文要提及的三場講座,主講人暴露出的問題都和這個來自學術外的影響有關,所以這裡我就不多展開了。

第三個推動了平庸化的因素——說起來會有爭議一點——就是同行評議。

首先我要說,同行評議本身是完全必要的,這項制度如果實行得好,會很有助於學術生態的改善。哪怕實行得不好,在落實了匿名評審的情況下,也能打擊一些太不堪的研究「成果」。

但是從一個比較高的標準來說,同行評議並不鼓勵勇敢的創新型成果。因為即便評審者都是圈內的成名學者,那他們代表的也仍然是現有的成熟範式(而且通常是現有的主流範式)

從邏輯上講,同行的多數意見是很難判斷一個突破性研究的價值的。我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說:「如果你們是對的,只需要一個人就可以駁倒我;如果你們是錯的,哪怕全世界的人都來反對我,也無濟於事。」(記得是愛因斯坦說的,但很可能是中國人的杜撰或者張冠李戴。)

由於現狀就是,那些更適應量化評價體系的師門和路數影響不斷擴大,而站在學術金字塔頂端的那一小群人中,很多又是協調「學術生產車間」和外部力量的中間人,那麼這樣的大環境下的同行評議是很難發揮它的理想效果的。強者恆強的馬太效應會得到強化。

03

前文講到,劉瑜老師的這篇文章因為太追求表達/吐槽的效果,有的批評臉譜化了些,一個不了解學術界的讀者讀了,容易產生一個失真的印象。所以這裡我準備了三個講座的個案,希望可以讓讀者有更直觀的理解。

這三場講座都是英美學界培養的文科博士生/青年學者,領域都是中國研究,下面我就按聽講的時間順序來講。因為時間隔得久了,所以記憶上肯定有不準確的地方。

第一場講座是2016年,我在牛津訪學期間聽的,是「牛津大學中國研究青年學者論壇」中的一場。主講人從人大畢業,正在北美名校就讀。

她的研究主題,是以淘寶為代表的民營電商經濟,對於個體商戶的營商環境乃至社會權利的(積極)影響。她的研究有一個比較明確的暗示,就是電商的發展幫助個體商戶部分擺脫了市監、城管等部門的(消極的)行政監管,有利於 社會-權利空間 的成長。

這個研究,具體做得是否紮實、接續了什麼研究脈絡我不知道,但是在意識形態上扎紮實實的是代表了一種新自由主義的取向,即引導讀者得出這樣的判斷:政府的基層觸手是負面的 ,而民營的、網際網路+的力量則是正面的。

從今天回看,民營電商平台是否維護和促進了個體商戶的利益?這個問題大家可以自己判斷,因為我確實不懂。但是她的這個選題,確實是太過迎合英美的意識形態了,是那種和歐美同行簡單一交流,就容易讓對方表示「很有新意」、「很有價值」的選題。

劉瑜的原文中說——

在這個體系里存活,並不要求你非常聰明和出色。你比較「乖」,比較順從流水線的生產規則,對於生存才是更重要的。 甚至有時候「靈氣」有可能成為一種障礙,因為有靈氣的人容易產生反抗「標準化」的衝動。

——順著她的這段話,我可以說,這場講座的主講人,是那種表現出不少「靈氣」但是其實挺「乖」的類型。

第二場講座是2017年夏,我在北京聽的。當時那個系列講座的名頭叫什麼我忘了,但總之是趙鼎新等老師組織的(到那年為止已經組織了好多屆)

主講人全部都是響噹噹的人物,我記得的有應星老師、崔之元老師等人。只有一場,主講人是一個留美的博士,她當時剛剛有一篇論文被國際上頂級的中國研究期刊收錄,她講的也就是她的這篇論文。

論文的主題,是通過對微博上的關鍵詞、熱詞的定量研究,來考察中國網絡上的民族主義。現在回過頭來看,她當時使用的,大概是今天在數據科學當中已經司空見慣了的網頁抓取(Web Scraping)技術,在當時把這種技術手段運用在社科研究中,大概是一種很新穎的嘗試。

不得不說,我對於這位主講人的水平不敢恭維。她的這個研究確實是很好地印證了劉瑜文中的一段辛辣的批評——

美國這個體系不太關心你是不是平庸,但是非常關心你是否精緻。以前一個經濟學朋友跟我說:只要我用數個複雜的模型作為論證方法,哪怕我的結論是「人渴了就想喝水」這樣的廢話,也會有很多雜誌願意發我的文章。

——何以見得呢?在她講完後的提問環節,我舉了手,但是提問機會被給到坐在我前面的一位聽眾,結果,他提了一個和我想提的幾乎一模一樣的問題!他問道:

你在衡量哪個網民偏向民族主義、哪個又偏向非/反民族主義時,把強烈批評政府作為判斷這個人非/反民族主義的依據。但是一個人完全可以一方面非常有批判精神,另一方面卻非常愛國、非常民族主義(記得他當時舉了魯迅當例子)。

然後,有趣的事情出現了。主講人坦率地表示了驚訝,說「我的導師也指出過這個問題」。然而從她隨後極度蒼白的回應可以看出,她並沒有成功消化自己導師的批評意見。

而這是很糟糕的,因為這反映出她對於「民族主義」這個概念的簡化處理,並不是先有過認真的考量,然後基於操作化的需要而做出的必要取捨,而是壓根缺乏理解和把握的能力。她大約是花了太多的時間在技術層面的攻堅上了,對於梳理民族主義的歷史、考察這個概念在當代中國語境中的意涵,則吝於投入時間。

再補充一點,這個研究雖然重在方法上的「炫技」,但是也不是沒有意識形態的。它其實從一開始就預設了,當代中國語境下的民族主義是一個不好的東西。我對此不能贊同。

第三場講座是在疫情期間,我在網上聽的。這一場的主講人不是中國留學生,而是一個在倫敦政經任教的青年學者,看姓氏和長相應該是東歐裔的。她的講座主題是民國時期改革派佛教團體在興辦教育方面的事跡。

這位主講人,很糟糕,是既沒有「靈氣」也沒有方法上的「精緻」,單純的就是平庸。

首先讓人不悅的,就是她選擇了從頭到尾讀稿。她明明在英語表達上是毫無壓力的,卻仍然只是機械地一頁一頁地讀,在我看來是不得體的。相比於商校,文科博士界對於脫稿/半脫稿講演的訓練真是太不重視了。

更重要的是,她的講座並非放在一個學術性的環境中舉辦。講座開始前,先由一位資助了該項研究的非盈利團體的代表(記得是一位醫生)發言,而這個團體是和台灣的某個佛教山頭(不是法鼓山就是佛光山)相關聯的。

眾所周知,這些台灣的佛教山頭是歐美學術界的佛教研究的大金主。所以她這場講座,帶有「彙報述職」的性質。

所以,說句不太好聽的,這種類型的研究,其實和古時候的讀書人為有錢人的先父先祖寫傳記差不多。本身她所講的民國時的改革派佛教團體,和後來台灣的佛教界,在人事上和思想影響上都有直接的繼承關係,所以確實相當於給金主家的先人立傳了。

04

在文章最後我想說一句,以上的幾個個案,可以管中窺豹,但是不能以偏概全。如果因為讀了我的文章就對西方文科學術界生出一種輕蔑的心態,那是錯誤的。

身在局中的時候,我們常常只會看到那平庸的大多數,但是時間會把平庸者淘洗乾淨,最後只留下最好的那些成果。

因為文章是草草寫就的,所以有一些內容是不成熟的,特別是對於同行評議的批評。讀者中如果有在英語國家讀過文科博士的,或是已經在國內外任教的,對於同行評議肯定有比我更切實的感知。

總之,歡迎大家分享觀點、批評指正。

寫於2023年12月2-4日

— THE END —

本文選自公眾號「WilliamFranz」,該頻道的節目單包括:跨文化和地緣政治,個人生活與經歷,學術、藝術與ETH認知框架(Evolution Technology Humanity)。灼見經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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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d40c0f49183f4d74c115813fcb63921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