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幀,多一擊

2023-08-04     ELLE世界時裝之苑

原標題:多一幀,多一擊

7月31日,第17屆FIRST青年電影展在西寧閉幕。三年前, 由香奈兒聯合FIRST青年電影展設立的「FIRST FRAME第一幀」單元,共同經歷並成長於時代的嬗變,於今年呈現了一份數量尤為可觀、類型多元且全面、話題在深度到廣度上都更拓展和探索的片單。在三年 關注華語新生代電影人作品中的多元女性形象,鼓勵女性主題影像書寫的連續譜系之中,我們欣喜地看到,越來越多的女性創作者嶄露頭角,關注女性議題的創作也正在獲得越來越多的關注。

事實上,不光是在單元內部,整個電影展都掀起了一股類似的潮流,比如今年主競賽單元最佳劇情長片《但願人長久》就是一部關注女性生存困境的作品;在這部作品之外,一個多元完整的作品譜系向我們述說著女性的生存樣態,探討著女性影像敘事的未來。

第十七屆FIRST青年電影盛典現場,《但願人長久》獲最佳劇情長片

年初征片伊始,「讓更多具體的支點得以確立」便是2023年FIRST青年電影展希望蓄力和發力的方向之一,這也與「FIRST FRAME第一幀」單元在某種層面上不謀而合,單元成立之初,聚焦於「幀」這一無論作為時間的量詞還是承載圖像的最小單位,便希望將我們拉至一個更為微觀、具體的思考向度。面向2023年度如此豐富多元的入圍影片,我們希望切入到具體影片的探討,因為每一部影片都將是女性影像書寫中獨一無二的一筆,於此同時,我們也希望實現單元內、甚至女性影像範圍內的對話或相互關照,以小規模構建可供參考的坐標。

今年第一幀單元女性創作的一大特點, 是男性家庭成員的普遍缺席(這其中包括父親、配偶和兒子),所以母親和女兒的關係往往成為創作和敘事的重心。在這些作品裡,母女二人之間往往會從影片開始便糾纏於某種既有的矛盾,而在某個契機或者情節緩緩的推進當中,雙方逐漸實現了相互理解,最終達成(短暫/臨時)和解。

李珏執導的劇情片《洋子的困惑》就為我們描繪了一對母女,由於母親很早就與丈夫離異,女兒洋子從小就不在身邊,二人之間有著深重的不信任,但隨著女兒意外發現了母親年輕時寫下的日記,我們也通過洋子的視點慢慢理解母親身為女性所面臨的困境。影片通過三代人的經歷向我們揭示,女性的幸福不必寄託於男性,家庭中男性成員的缺席往往提供了一個機會,讓女性擺脫傳統婚姻、家庭觀念的禁錮,重新思考自己在家庭和社會中的位置。

《洋子的困惑》海報、劇照及觀影映後

這一點在紀錄短片《當我走近你的時候》里也體現得非常明顯:父親因為抑鬱症離世,母親既要當爹又要當媽,於是成為一個放棄自身生活需求和精神世界的「暴君」。導演劉雅琴一方面通過攝影機探究母親的內心世界,另一方面也嘗試與母親進行溝通,幫助母親化解掉長時間積累下來的自身的焦慮和對他人的壓迫,最終與其說實現了母女的「和解」,不如說是建立起雙方的主體地位,相互成全、各自生長,實現各自的生命價值。

《當我走近你的時候》海報

誠然,這種和解大部分情況下是令人感到安慰的,但有時候也是悲劇性的,余紅苗執導的紀錄片《金雞冠的公雞》就屬於這樣一種情況:因為和解的另一方,也就是女兒已經和母親陰陽兩隔,於是所謂的「和解」也只能成為某種妥協性的「自我和解」;而當女主人公逐漸走出失去女兒的悲慟,轉而開始頌揚生命之頑強和自身主體性的建立時,我們難免還有一些疑問:這種單方面的和解是否可行?紀錄片本身是走上了虛無還是升華呢?在這裡,紀錄者似乎並不想給我們一個確切的答案,而是希望通過這種悲劇性為我們帶來更多的思考。從這個角度上看,「和解」雖是很多影片的終點,但影片的外延並未因此而終結。

《金雞冠的公雞》劇照及觀影映後

今年FIRST青年電影展中,不僅女性創作者圍繞女性展開創作,男性創作者也紛紛將攝影機對準女性,關注她們在大城市,尤其是北京、上海等超大型城市中的生活。在這些作品當中, 男性同樣巧合地呈現為缺席狀態(去世或離異),女性往往需要獨自面對生活的困窘;打破她們生活狀態的是故鄉生病的母親,雙方緊張、異樣的關係帶動充滿問題的前史, 也促使角色回歸到故鄉,整個家族的齒輪由此轉動起來。

競賽單元中的兩部劇情片作品《蒼山》《乘船而去》都有類似的趨向:同樣在上海打拚(但處在不同社會地位上的)女性;生病的母親;問題重重的家庭(尤其是和兒子關係緊張);故鄉的召喚,等等。在這兩部作品中,故鄉意味著過去,也意味著母親,回歸故鄉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回歸母體,放下大城市生活的紛擾,重新來到家庭/家族關係當中。與年老的母親建立關係的過程雖然不算「省心」,但足夠安心;雖然還會因為母親的疾病與他人產生摩擦、發生爭執,但總歸還有血脈相連,在故事的結尾足以獲得某種平靜。

左:《蒼山》海報;右:《乘船而去》海報

如果說陳小雨執導的《乘船而去》是通過船和水將幾代人聯繫在一起並最終實現了回歸,那麼《蒼山》則更加直白地展現了這種「回歸」的主題:在結尾處,蒼山縣的名牌被撤下,新的名稱蘭陵縣取而代之——值得玩味的是,「蘭陵」也是此地自古以來所冠有的那個名字。與之相對應,女主人公的生活也來到了一個肖似的「全新的古老」狀態——一切看似相同,但一切又都不同了,所有關於上一輩的牽掛和下一代的羈絆都已經褪去,剩下的好像才是生活本來的顏色——女性自己的生活。一種螺旋上升的回歸於焉發生。

左:《蒼山》觀影映後;右:《乘船而去》觀影映後

與上述兩部影片略有不同,在今年競賽單元最佳劇情長片《但願人長久》里,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更加極端的家庭,當中沒有任何男性存在,三代五名女性因為種種原因糾葛在一起。為了獲得有限的生存資源,她們不得不進入到某種早已被安排好的結構性競爭關係之中;而為了實現某些生存目標,女性有時甚至需要動用自己的身體進行交換。影片的女主角正是處在整個關係的中樞位置上,她的舉動也決定著整個家族是否能夠走出這種惡性循環:她是否要再次為了自己的女兒犧牲姐姐的女兒,正如母親曾經犧牲她的幸福而成全她的姐姐一樣。

《但願人長久》電影海報即觀影映後

在這種歷史的對偶之中,個體做出自己渺小又偉大的選擇,母親的離世和女兒的返鄉既是一種告別,也展開了一段全新的、沒有犧牲的個人史和家族史。

男性在創作女性題材的作品時所呈現出來的集體性的克制多少有點出人意料,但歸根結底也是意料之中:它們幾乎完全符合我們對所謂國產「藝術電影」的定義和想像,客觀、穩定的中全景構成視覺語言,溫和的人物關係形成內核表達,優者更完備堅實、餘韻綿長。對比起來,女性創作者在面對性別議題時往往更具有批判性和戰鬥性,在很多作品中,主觀視點和強調動態的小景別手持攝影成為主要的手法,很多作品也都實現了對父權文化的有力揭露—— 年長的或占據體格優勢的男性有意無意地對年輕的女性進行著身體或精神上的控制,如何擺脫這種控制成為了一個比較關鍵的命題。

第一幀單元中《獵旗少年》和《海底世界》兩部短片就像兩把鋒利地匕首,在一北一南兩個方位和一村一城兩種景觀之上各自刺入,直逼典型和實質:在創作者的敘事當中,父親往往處在比較模糊的焦外或畫外,他們的職能極其相似,那就是讓女主角貢獻自己的體力或腦力,服務於自身的需求。不過,父親本身還並不是父權的「完全體」,因為在他們之後或者之上,往往還存在一個更強力的因素:《獵旗少年》里是一種無處不在的重男輕女文化,《海底世界》里則是一個黑幫色彩濃重的人口販子「乾爹」。正是在這種權力關係之下,兩部電影中的少女以一種天然旺盛的生命力對不平等展開反抗,後者更由認同父親逐漸轉變到共情「她者」最終徹底倒戈。

左:《獵旗少年》海報;右:《海底世界》海報

耐人尋味的是,兩部作品都非常重視通過視覺化的手段呈現父權的壓迫感,不過二者調動視覺的方式大異其趣:色彩方面,《獵旗少年》使用大量粉色和紅色,彰顯出熾烈的情緒,《海底世界》則運用藍色和紫色呈現幽暗無光的生活;意象方面,前者用旗子彰顯某種奪取主導地位的叛逆色彩,後者則用半透明的塑料布來營造一種窒息的氛圍。最重要的是,兩部短片的創作者都選擇以「奔跑」來結束影片,這讓人想起《四百擊》里的安托萬,更讓人回憶起《末路狂花》中的賽爾瑪和路易絲:「跑」這個動作非常直觀地向觀眾傳遞出「逃離」的訊號,也非常明顯地體現出創作者對女性力量感的追求。

左:《獵旗少年》海報;右:《海底世界》海報

而同為「逃離」主題,卻在結構上與以上兩部截然相反,以層層遞進的「陷入」來表達不曾妥協的「抵抗」的作品,是來自馬來西亞、由陳策鼎執導的短片《請別掛斷》。該作品早前曾入圍威尼斯電影節,講述了一個年輕的女性接線員暗中尋求墮胎卻屢屢陷入困境的故事。父親是沉迷於彩票的計程車司機,每天都要過問女主人公的生活;看管接線員的大哥則將女主角視為工具,憑藉自己身體上和地位上的優勢壓榨著員工。當然,影片的野心絕不止於給出幾個典型的形象,因為就在女主角戰戰兢兢地找到了一個解決辦法之後,她開始面臨一種《禁閉》式的抉擇:當父權似乎真的準備退場,女性怎樣去面對道德上的自我審視,如何面對之後父權可能的反撲,她們是否有勇氣踏過這道門檻?這些或許都是「逃離」之後更加嚴峻的問題,而短片於此戛然而止,也給觀眾開放了無限的想像和思考空間。

《請別掛斷》海報及劇照

女性主義創作從來無法忽視的最核心問題就是性與生育,今年的第一幀單元也有一些作品集中討論了這個問題。公允地說,針對這個問題創作出來的影片也確實是整個電影展中最為激進、最有爭議性的作品,往往能給人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幾部影片也剛好形成一個完整的時間序列,為我們勾畫出女性的過去、當下和未來:

李穎怡執導的短片《陳文媛》將觀眾置入婦科診室。在那裡,一個二胎備孕的中年女性和一個意外懷孕的年輕女性展開跨越時間的對話,兩個形象通過「紐扣」特定的物件緊密連接在一起,不穩定的精神狀態成為二人溝通的橋樑。一些觀眾在評價這部影片時認為其傳遞了「恐婚」「恐育」的焦慮情緒,但實際上,其所傳達的無非是關於女性生育自由和性同意問題上的痛切思考:怎樣才能自主地選擇一種生活?如何才能以實現自我價值為前提,不因成為母親而悔恨終生?這個疑問恐怕一點也不「情緒化」,因為它始終伴隨著我們的歷史和文化。

《陳文媛》海報及劇照

阿爛導演的《這個女人》則是一部非常當下的作品。影片早前也入圍了瑞士真實影展,採用了一種偽紀錄片的手法,描繪了一個在養育孩子和情感悸動之間不斷搖擺的複雜女性形象。她一方面熱衷於婚外戀情的刺激,另一方面又希望自己可以對女兒盡心盡責,由此在影片中和母親關於婚姻、責任和愛情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辯。攝影機被放置在一個並不水平的地方,靜靜地在旁邊窺視二人,導演有意製造出一種紀實的效果,不加評判地將這個人物展示給觀眾,也把度量的尺子交到觀眾手上。婚姻對女性而言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制度,「女性」「妻性」和「母性」是否可以兼得,這也是創作者向觀眾拋出的一個極富挑戰性的問題。

《這個女人》海報及劇照

如果說上述這個問題已經足夠棘手,《最後的愛情》更進一步,將觀眾徹底拋出現實的場域——以科學幻想的方式把生育「託付」給男性複製人,並邀請我們一起觀察這個培養皿中會發生怎樣的生物化學反應。在這樣一個權力關係發生完全倒轉的母系社會裡,女性成為社會中的核心力量,婚姻也完全不再與愛情有任何關係,而是成為一種純粹的繁衍性質的制度,愛情成為唯一的、同時也遙不可及的變量。某種程度上說,任何科幻電影都是當下現實世界最真實的反映,它讓我們看到錯位與倒轉之前的真實世界——也許更好,也許更糟——也抵達了我們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

《最後的愛情》海報及劇照

這也是女性影像的意義:它為我們製造出一個足夠寬廣、可以容納更多觀點的空間,成為一個可以表達焦慮和抗議的場域。它讓我們意識到,影院這個「黑盒子」里可以不只有美好的關於婚姻的幻象,如果可以稱得上是一個萬花筒,那麼也應該允許深色的花朵綻放。

除了通過影像和故事進行表達之外,一些創作者也有意讓角色直接敘述自身經歷,通過大量對話完成個體境遇的表達,實現女性話語的建立。

曹冼執導的影片《試鏡》的主體部分就是大段大段的對話:導演和前來面試的演員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試鏡,通過各自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二人完成心靈溝通和天性解放,但她們又又無時無刻不被場外因素壓抑著:製片人出於種種考慮無法允許二人的合作,一切成為空談。影片本身就是一部關於電影的電影,也就是所謂的「元電影」,儘管在影片內部,電影行業創作者無法實現自身初衷,但影片的創作者已經實現了兩個女性以至與更多觀眾在人生與情感經歷上的溝通。

《試鏡》海報及劇照

從《試鏡》再走一步,我們就來到了女性更深層的精神世界裡,那裡有更多的絮語,也有更多的苦悶和憂鬱。如果說《試鏡》裡面還有一絲尋得傾訴對象的慰藉存在,那麼蘇七七執導的《長談》委實更加蕭索一些:中年夫妻都是知識分子,但卻沒有辦法實現真正意義上的「對話」,所謂長談其實更像是自說自話,或者某種「坦率的溝通」;在此基礎上,女主人公對她的工作生活,甚至是她的存在意義產生了非常深刻的質疑,這不免讓人想起阿涅斯·瓦爾達的作品《五至七時的克萊奧》,而如《長談》這般關注女性精神世界的作品並不多見。

《長談》海報及觀影現場

從夏季的《試鏡》開始,經過秋季的《長談》,最終來到冬季的《自由永》。獲得FRAME單元「短幀薦選」獎的影片《自由永》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寒冷凜冽的世界:在這裡,沉默無孔不入地侵入到每一個毛孔里,在白茫茫的雪地和紅殷殷的屋子之間發出詭異的響聲。這些象徵性的元素無一不指向當下的世界,也正是從這裡開始,我們跟隨著創作者從故事進入視聽,從女性議題來到了更加廣闊的社會空間。它連同所有這些影片都在昭示影像的巨大力量:我們的生活也許不會因為任何一部電影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只要我們每個人使用這種語言,它便會為女性以至每個人新增一種講述或表達的可能——每一幀都將促成一個微小的改變。

上:「FIRST FRAME第一幀「短幀薦選頒獎現場;下:《自由永》海報

自2021年起, 「FIRST FRAME第一幀」單元在香奈兒品牌的慷慨扶持下,致力於關注多元女性形象,為華語電影生態定格「她」的一幀。根據官方統計,歷經三年沉澱,累計137部長片與656部短片,793位創作者進入FIRST FRAME觀察視野,共30部作品攜「她們的故事」抵達FIRST FRAME銀幕之上。如同一期一會般,「她們的故事」在多元視角的觀看與流動的互訴互聽中奔湧向前。多一幀屬於「她」的影像,或許就新增一份設身處地的感知;多一次聆聽「她」的講述,或許能建構一種想像生活的方式;愈來愈多的「她們」,令曾經微弱的聲音匯聚,令平等的言說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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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RST FRAME第一幀「入圍片單

今年脫穎而出的15部作品無疑代表了女性影像中最鮮活、最生猛的部分,15部作品無論是在類型、地域性、女性形象及作品所覆蓋的社會寬度上都呈現出了完整、豐富與多元的樣貌。每部作品都像一條激流,所到之處衝擊、侵蝕著我們的固有觀念,一點點重塑著華語電影的地貌和生態,最終也匯聚成巨大的女性影像之力。也許我們的生活不會因為任何一部電影立刻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女性電影創作的現實一再表明,只要每個創作者都開始使用這種語言,它便會為女性以至每個人提供另一種觀看或講述的可能——每一幀都將促成一個微小的改變,多一幀,便多一擊!

策劃:ELLE津梁工作室

撰文:圓首的秘書

編輯:Anson

圖片來源:FIRST青年電影展及網絡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c7f36b0709cfa76a3c547d2936915ccc.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