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金燦燦的權杖頭,紋飾排列整齊,非常漂亮,高不足10cm,寬不足6cm,從地下12米出土的時候,還能看到太陽照著反射出來的金色光亮,但主體的權杖部分已經朽壞,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跡,它來自公元前600多年的芮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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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峰從土裡把它清理出來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樣的「小玩意兒」對於人類,或者說對於歷史有多麼重大的價值和意義,用他的話來說,只是重複的做著幾十年來一直在做的事情。
很多人眼裡,考古這活兒挺浪漫的,追根溯源,博古通今,往大點再說,發掘帝王陵墓,解開歷史謎團。
可對於真正從事這行的人來說,外界帶的高帽子也好,還是小說里渲染的多麼酷也罷,真正乾了,才知道是件多麼「枯燥」和「乏味」的事情,遇見點新奇沒見過的倒還能激起熱度,可更多的問題在於這或許本身就是一門有關失意和遺憾的學科。
41歲的劉建峰是名考古技工,25年的歲月里挖過上千座大大小小的陵墓,跟過很多個團隊,外地的,本地的,見識過不同年齡階段的考古學家們遇見過的各樣難題,看著他們解開或者沒解開,甚至成為終身遺憾。
然而和真正的考古學家相比,身為考古技工的他們,沒有編制,沒有職稱,學歷也不高,工資拿的也少,甚至於親手清理出來的東西,在報道的時候,連個姓名也不會有,但有些人就這麼堅持著。
考古是一個土中找土的行當,不停的勘探挖掘,挖開又填,希望和失望一併交織著。
對於奮戰在一線的考古技工來說,運動鞋,大草帽,雙肩包絕對是工作標配。挖坑,刨土,不仔細打聽,會以為是種樹,拿把刷子,拎個鏟子,再帶把尺子,又像是蓋房。
常年的考古印記放在身上就是曬得黝黑的皮膚,以及風吹雨打留下的粗糙,任誰看這造型,也不像是個搞高大上研究學科的,可這些,才確實是考古工作的日常。
劉建峰1978年在渭南出生,17歲的時候因為覺得上學無趣,被親戚介紹進了臨潼的考古工地,最初只是覺得新奇,跟著熟練的工人挖挖這,畫畫那。不過運氣這東西,確實會眷顧一些人。
1995年,劉建峰接觸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考古現場——如今被稱為世界八大奇蹟的秦始皇陵兵馬俑。在二號坑的清理過程中,他摸到了實實在在的文物,也學到了具體的清理方法,整整一年的時間裡,從最初的好奇到之後的重複,年輕人的熱情早就被消磨殆盡。
是什麼促使著繼續堅持,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最後想了想,卻給了最樸實的答案。
「我有想過,我如果離了這行,還能幹啥,想來想去,真去工地的話還不如就在這個『工地』待著呢,錢多不了,但餬口總是可以的,重點還能聽故事。」
以前也愛聽伯叔講故事,尤其是歷史的,雖然真要自己講還有點困難,但聽得多了也就迷上了。
圖 | 劉家窪考古
劉建峰膽子大,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說,小時候跟同伴去村子溝里玩,遇見黑洞洞他永遠是第一個鑽進去,不覺得恐怖,反倒覺得新奇,跟探秘一樣,神話傳說倒是聽了不少,可或許因為家裡根正苗紅,作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對一切鬼神都持拒絕不信態度,所以也就得了劉大膽的稱號。
問他現在相信鬼靈之類的嗎?
「不信,要是信,這活就干不下去了。一天胡思亂想都能把人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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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一想,確實說的不無道理,土中刨土的日子裡,劉建峰遇見了很多奇事。
一般來說,考古隊很少主動發掘墓葬等遺址,一是因為中華上下幾千年的歷史,哪哪都是寶貝,特別是在陝西,修個地鐵都能遇到幾百座墓實屬常見,所以大多都是畫個保護區,選址保護起來。
遇見施工基建必須配合,才會進行考古挖掘與研究,但還有一種是必須挖的,即就是被盜墓賊破壞後發現的墓葬,這種往往是搶救性挖掘。所以有人戲稱:考古隊是跟在盜墓賊背後撿垃圾的。但作為體制內工作的人,總多了幾分無奈。
話說這什麼東西一旦跟「盜」沾上,總就帶了點不可言說的故事色彩,翻看一下陝西考古歷史,但凡有個重大發現,多半都是先被盜墓賊給盯住折騰過了的地方,這有折騰就有故事,有故事就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挖的墓多了,劉建峰見的也就多了,印象最深的一次,還是剛開始從事這行不久,就接手了一個被盜的七零八落的墓室,直徑30-40公分的墓洞直抵墓室偏中,挖開周邊土方,映入眼帘的卻是一個蜷縮彎曲的人骨,旁邊跌落著一塊20公分左右的石塊。
「同夥害的,東西吊上去之後,心變了,不想分成,就直接扔塊石頭把人砸了,加上洞口又小,底下氧氣不足,所以就死了。」
這事一出,整個盜墓行業都發生了變化,比如,在外把風的同夥必須把在下刨墓的人和重要的文物一起拉上去,再也不會有先吊起文物再吊人的事情,比如,一同盜墓的絕對有比較密切的親屬關係,多為父子、叔侄、舅舅和外甥,同門戶之間也不一定擁有信任,一個爺爺的堂兄弟可以,再往上就有點遠,想要再一起活動就不行了。
劉建峰在這行待得時間久了,看著這些大大小小的變化,有時也覺得恍惚,時間竟然已經過的這麼快了,有幸還見證了一段盜墓歷史的翻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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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到工作了這麼久,覺得最自豪的時候是因為什麼,本以為他會說參與絲綢之路與外國團隊一起並肩作戰,或者是得到一級技工、考古工匠等榮譽證書上台領獎的時候。結果他仔細回憶了一番,卻給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18歲的時候,跟著考古隊去發掘一個古塔地宮,因為地宮規格極高,經上級研究討論,為了讓大家能有更加直觀的體驗和感受,央視決定直播發掘過程,現場考古隊加上工作人員一共20幾個,每個人脖子上都掛了個小牌牌,除了有牌子的人可以在警戒圈內活動以外,所有的人都只能在外圍遠遠觀看。
「當時武警隊都出動了,四處密密麻麻到處都是人,七里八鄉的人把我們圍的嚴嚴實實,我就戴個小牌牌在工地,聽到有人小聲說,小伙子那麼年輕,你說他是弄啥的啊,還能在裡邊轉……。那心裡,別提有多驕傲了,到現在,我還記得。」
不得不說,有些事情往往就是陰差陽錯的命中注定,許是剛開始和考古結下的奇特姻緣,在今後的20餘年歲月里,便成了每次堅持不下去時候的初心。
圖 | 劉家窪考古
在墓室里,除了那些被人驚嘆的古物,最常見的也就是人骨了,長久的蹲跪在地上認真的刷骨架,早已忘記了恐懼和害怕是什麼感覺,摸得多了,打眼一看,就曉得八九不離十,什麼朝代的東西,有什麼樣的居住環境,多大體量規格的,只要說出來大抵總是錯不了的。
考古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個經驗活,或許細節的東西需要更偏向研究的專家學者來做,可最基礎的繪圖判斷,卻都是由這些一線技工人員進行。
「現在的設備儀器比剛開始我們做挖掘的時候簡直不要好太多,還有電腦可以繪圖,以前什麼都是純手工進行,特別不方便。對於文物的保護也是,如今有很多科學的生物技術,化學技術來對發掘的東西進行修復,之前哪有這手段啊。」
看著自己手裡的工具越來越高端,但劉建峰卻開了一個玩笑,「我們的東西,跟有些盜墓賊的比個別還是會差點……畢竟大家的目的不一樣,我們是想保護,用科研,他們是掙錢逐利,所以那勘探挖掘什麼的都先進的不行,不像大家以為的,一把洛陽鏟就能打天下。」
說起參與梁帶村發掘,劉建峰講起了跟盜墓賊搶時間的事情,最先發現墓室被盜,省上就趕緊召集考古隊進行勘探挖掘,直到深入墓室,才發現,離墓室不遠的地方,盜墓賊從河岸已經挖了很長的盜洞,如果再晚點,墓室里的東西就極有可能被盜墓賊盜走了。所以,後來,他們每打開一個墓,就暗暗祈禱棺槨里千萬不要被盜。
遇到有被盜過的痕跡,不知道是盜墓賊剛打了個洞跑了,還是洞的位置打偏了,或者是盜了一半被發現跑了,不得不說,在考古這個行當里,運氣的成分占比有時還蠻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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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西既是考古技工的資源大省,也是輸出考古技工最多的地方,一方面是因為,陝西文物古蹟眾多,且分布甚廣。
從新中國成立初期到現在,考古工地,考古點位往往會選擇就地取材,就地選人,比如及時招募當地村民做考古隊伍的有益補充,也因此,培養了一大批厲害的考古技工,但另一方面,陝西在考古技工的薪資待遇水平上,往往給的並不高,也因此導致了大批人才的流失。
像劉建峰,雖說如今跟隨省考古研究院在劉家窪遺址駐地工作,且目前的主要工作崗位就在劉家窪,但在以往,流動性卻非常大。
據劉建峰講述,專業的考古工作者其實缺口很大,除了個別從事研究的考古專家和學者會做帶頭引導和指揮外,很多工地上的一線人員都是臨時組建起來的班子。
比如他自己,在一些必要的情況下,也還是會去往其它省外的團隊,最先是被高額薪資吸引,後來也是時常作為借調隊員來往不同的地方。
但出去的薪資再高,卻也沒有家裡自在和舒服,因為南方環境,飲食習慣的不同而處處不方便,但一直下苦的老實人也不會太過講究,聽不懂別人說話大不了就不說了,只是每次回到陝西拉住夥計就想諞個大半夜暴露了他偶爾的孤獨,吃不慣飯就少吃點咯,但回到家鄉的第一件事永遠都是找家水盆館子要上4個饃的習慣幾十年了一直也變不過來。
那些偶爾地細節透露著一個陝西人小小的倔強。
「錢給的再多,也沒有能待在家裡舒服,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常年輾轉於不同的考古工地,劉建峰已在考古界裡小有名氣。
「那些北大,師大,西北大,咱們省的外省的好多學生來到工地上,都要把我叫聲師父。」
質樸的笑配上這句話能夠聽出來語氣里透漏的小驕傲,但也會不由自主為著這群默默工作的人感到自豪。
圖 | 劉家窪考古
像劉建峰一樣的人陝西還有很多,這些有著過硬本領的「土專家」得到了來自各個地方文物局部門的厚愛,每當有重大考古發掘活動都要點名讓他們前去。
他們憑藉著在各地豐富的調查和發掘經驗,成為不同省文物局等處的「御用」考古技工,也使「陝西考古技工」這張名片在全國都亮了起來。
「咱也不求讓人把咱都記著,反正知道自己是干好事,就幸福很。以後還是會幹下去。」
在陝西一次次因為考古文物登上熱搜的同時,那些為這樣事業默默奉獻的幕後「平民英雄」也同樣值得被我們紀念。
- 感謝陝西省考古研究院的支持。
作者:湯加
貞觀作者
版式設計: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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