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蹲過號子,卻趕上了前幾十年一次又一次的風口,早早實現財務自由。而就在鄭州房價躥升的時候,他賣掉了東區的五套房子,跑到滎陽山里承包山林。他圖的是啥?
麗鹿丨文
去年夏天,我接到老九電話,說他要把自己名下東區那五套房全賣了,整合資金準備到滎陽承包幾十畝山林,轉型投資搞農家樂休閒旅遊。還說等弄出點眉目了,請我周末去山裡玩。
當時我正在地鐵里,戴著耳機,他那財大氣粗嗡嗡響的大嗓門,聽起來似乎都帶著叮鈴咣當的金屬音。
掛了電話好久,我還覺得身邊的這個世界,虛幻而空洞。
上周末我和妻子、朋友夫婦一起去浮戲山環翠峪看紅葉。
晚秋的山野,層林盡染,隨手一拍,就是美圖大片。忍不住在朋友圈發了一組九宮格,配了「浮戲山秋色」五個字。
誰知沒過多大一會兒,竟接到了老九的電話,他瓮聲瓮氣地問我:「來滎陽玩了?怎麼也不到我這坐坐?」
於是下山返回時,我們拐到了老九的山莊裡。
說是山莊,其實就是山凹中用幾道磚牆圈起來的一處空地,臨著山路,留了個大門,門頭是一彎大得有點浮誇的圓拱型鐵架,上面焊著四個用薄鐵皮做的大字:浮戲山莊。
大門敞開著,院裡停放著老九的寶馬。一排簡易房是他辦公和居住的地方。有幾間做了茶室、有棋牌室和會客廳,房子最西頭,是兩間廚房。
看見有人來,幾隻土狗跑前跑後簇擁著我們,卻並不吼叫,大約是客人一來,就會有酒宴,人們喝酒吃肉,它們就有骨頭啃。
老九正在院子裡修補雞舍,防備黃鼠狼再來偷雞,他媳婦在喂貓,聚攏到她身邊的流浪貓,隊伍越來越龐大,足有近百隻。
老九收了工,領著我和朋友進屋喝茶聊天,妻子她們看見小動物愛心大發,在院裡幫老九媳婦撒貓食。
客廳和上次來時一樣,沙發後的牆上,掛著幾幅字畫,對面的仿古條几上,擺放著山水盆景。只是茶桌下面地上,散落著一堆雞毛。
老九說昨天他在後山逮了只野雞,晚上關在屋裡,誰料早上起來,發現被野貓們給咬死吃掉了,地面還沒來及打掃。
晚上老九親自下廚,燉了雞煎了魚,炒了一大盤槐花柴雞蛋,開了瓶「老周的酒」。院子裡栽種的一大片懷菊花,開得正香,朋友不喝酒,卻直喊醉了。
臨走時,老九裝了兩箱柴雞蛋,放到我的車後備箱裡,老九媳婦看我妻子又彎著腰在嗅菊花香,就進屋拿了把剪刀,咔擦咔擦剪了一大束花讓我妻子帶回城裡,既能插瓶觀賞,又能摘了泡茶。
妻子抱著花要和老九媳婦來張自拍,她說自己三天沒洗臉了,笑著不讓照。
回城路上,朋友兩口子好奇地問這問那,羨慕老九的山居日子。坐在副駕位上的我,望著車燈照亮的彎曲山路,回憶起多年前和老九相識的那些過去。
老九是地地道道的鄭州市民。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從豫西山里考到鄭大,他在校南門的桃源路上開理髮店。
20來歲的他,1米78的個頭,清秀俊朗,酷似香港歌手陳百強。在店裡打工的幾個男孩,都叫他九哥。
為客人理髮時,老九習慣用力抿著他那有點地包天的薄上唇,歪著頭、叉開雙腿彎腰站立,偶爾閒下來,則坐在店門口椅子上盯著外面發獃,眼神憂鬱得煙雨濛濛。
去的次數多了,他和我這個同齡人漸漸相熟,客人不多時,他邊理髮邊和我聊天。
大學畢業後,我分在幸福路工商所工作,單位沒宿舍,出錢讓自己在外租房。
老九知道後,把他家的一間房子租給我住。我結婚、生子,都是在那個大雜院裡。
桃源路兩邊書店、小餐館、甜品店、理髮館,一家挨著一家,做的都是學生們的生意。很多深夜還不打烊,但一到寒暑假,法桐濃蔭覆蓋下的兩側店鋪,便顯得比平時冷清許多。
這個季節生意不怎麼忙的老九,周末愛叫我一起去鄭大東門吃黎記燴麵,熱氣騰騰的燴麵端上桌來,一人一大碗,幾瓶啤酒下肚後,老九滔滔不絕。
他大名叫李曉軍,排行第九,上面有四姐四哥。 父母都是山東人,母親是地主家的千金小姐,父親是個長工,倆年輕人相愛後私奔離家,扒火車順隴海鐵路到了鄭州。
那是1947年。
老九父親在車站扛麻袋、卸貨出苦力,母親每天端個洗臉盆,裡面盛著一盆清水,胳膊上搭條毛巾,等候那些下了火車的客人們,掏幾個銅板,洗擦去一臉的煤灰風塵。
晚上,小兩口在火車站旁空地上搭的棚子裡安身。漸漸的,這些流民們就成了老鄭州的新市民,聚居在菜王、兌周、耿河等城中村邊的棚戶區。
1952年,有了一兒一女、思家心切的老九父母,決定回老家探親。
到了棗莊剛下火車,恰好碰見進城辦事的同村鄉鄰,老九他媽這才知道,私奔後的第二年,她那民憤極大的父親,自知鄉親們不會饒過他,便召集族人聚餐吃飯,人到齊後,他在飯菜里下了毒,全族老少除了因出疹子發燒的兩個小孩,留在家中由奶媽照料未去吃飯以外,其餘全部自絕於世。
「從你們家裡,一天抬出去了幾十口棺材。」鄉鄰對老九他媽說:「你那倆堂弟堂妹,聽說後來被嫁到安徽的你姑領走了。」
老九父母聞聽消息,驚懼傷悲之餘連村子都沒敢回,直接又坐火車返回鄭州。從此再沒離開過這個城市一步。
「我從監獄出來後,我媽就教我學理髮、開店,說手藝人啥時候都能混到一碗飯吃。」
老九坐牢是因為偷盜。
15歲那年冬天,門口的幾個大孩子商量著到旁邊工廠偷電線換錢,事成之後把錢均分買炒涼粉吃。因為餓,老九跟著他們一起干。
幾個人半夜在牆下挖了個小洞,讓身形瘦小的老九和另外一個「瘦猴」進入廠區,鑽進生產車間裡,老九把棉衣脫掉,同夥幫他把電線密密實實纏在腰間,再穿上棉衣。
當老九再從洞裡往外鑽的時候,巡防隊員打著手電經過,已經爬出去的「瘦猴」和外面接應的同夥都溜了,卡在洞口的老九,被巡防隊員扯著腿拽出來,人贓俱獲。
老九在監獄勞動改造時,和幾個年老的犯人關在一個屋裡,干糊火柴盒子的輕體力活。
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犯人,入獄前是個英語老師,他很喜歡聰明勤快的老九,晚上睡覺前就用手指在地上拼寫字母、單詞,教老九學英語打發時間。
關了三年,老九出獄,同學們畢業上山下鄉了,他成了無業游民。 跟著他媽學會了理髮、修面,偷偷在家裡做附近村民的生意。
1978年改革開放,老九的父母和孩子們,都率先干起了個體戶。老九也開了間理髮店,娶妻生子,手裡漸漸有了些錢。
1992年,老九將理髮店交給妻子打理,從南方買回幾台機子開遊戲廳。
姐姐們都出嫁了,老九、哥哥們和父母兌錢,將自家地上的平房翻建成了一幢五層小樓,老兩口住一樓,兄弟四個每人住一層。
老九將自己那一層騰出來三個房間,擺上老虎機,錢來的快,風險也大。提心弔膽乾了兩年,老九將機子處理掉,在二樓開起了錄像廳。每天來看港台片的學生如過江之鯽。
住在最上面一層的大哥跑出租,四樓二哥家開迪廳,三樓三哥家開卡拉ok,他們家的這幢小樓,儼然成了兌周村邊的文化娛樂中心。
不久我在單位分到了房子,搬離兌周村後,很少再見老九。
一天,一個女的來局裡找我,說自己是李曉軍二姐,想辦營業執照變更手續。原來老九和她合夥開網吧,生意越做越大,準備在鄭大東門換租一個大場地。
我問老九忙啥呢?她說弟弟兼做園林花木生意,常在許昌不常在網吧,場子平時都是她看管打理。
2006底,老九來找我,說想辦一個電子競技俱樂部的營業執照。
他蒼老了很多,從前的白皙變成了枯黑,清澈的眼神變得渾濁,頭髮倒沒白卻更顯漆黑,一看就是染的。
他拿出一包中華遞給我,我擺擺手說戒了。他很隨意地把煙放在辦公桌上,說網吧查的太嚴,競爭也激烈,村子裡隨便一戶人家裡擺幾台電腦,就可以開個黑網吧,他聽說電子遊戲將來要成為奧運會競技項目之一,便找關係花錢從體育局那裡弄了個開辦電子競技俱樂部的許可,想擴大規模讓網吧升級。
老九滿嘴都是與時俱進的正能量時髦話語,時不時還蹦出來幾句勵志格言、名人警句。和從前的他一樣,這些詞兒和語言,都是他在和比自己知識層次高的人聊天中學到的,如今又鸚鵡學舌搬出來提升自己。
我問他是否還住在兌周那裡,他說早搬到在帝湖買的樓中樓里了,兌周那邊的老房子,只有他爸媽留守。
接著他又吐槽自己家那塊棚戶區拆遷改造落後,說這些年從市中心到三環,原先遍布的城中村,一個接一個都消失不見了,無數拆遷戶都成了千萬富翁,只有他家那裡,至今還是那個屌樣子。
老九又侃侃扯到解放前,說火車站以西都是郊區,要不然咋叫西郊?解放後省會從開封遷到鄭州,大學建校時還占了他家的菜地,他們家當年也為鄭州建設做出過貢獻,如今卻遲遲得不到拆遷安置,眼瞅著別人都發房產財,他還得沒明沒夜掙辛苦錢。
我笑著說:「別急,你是地主,早早晚晚一拆遷,也得身價上千萬。」
他咧開嘴笑:「借你老兄吉言,真到那時候,我先把網吧賣掉,幹這一行太缺德,上月還有個大學生,通宵打遊戲昏倒在店裡,我姐打120把他送一附院了。去年我哥把他的網吧執照賣了,這個數。」老九抿著嘴,用力對我伸出五個手指頭晃了晃。
最後一次見老九,是2008年,當時樓市低迷,我們單位團購的商品房沒人買,我打電話問他要不要。
他果斷說要。還說自己幹個體,除了納稅啥福利也享受不到,平生最羨慕我這種吃公家飯的幹部,這次有機會買房,他要多買幾套。
我苦笑說:「你別羨慕我,沒準買房我還得問你借錢呢。」
團購的房子在鄭東新區南邊,我用公積金貸款買了套小三房,老九買了五套大戶型。
彼時這裡還是被米國媒體蔑稱為「鬼城」的荒涼之地,一到晚上,中州大道以西燈火通明,一路之隔的東區高樓林立、一片暗黑。
只有一些自行車騎行愛好者,繞著孤獨的「大玉米」樓,呼嘯來去。
後來,橋頭那裡漸漸自發形成了一處地攤夜市,有賣飲料的,有賣小吃的,更多的是售賣小音響和車載CD唱碟的,節奏勁爆的樂曲放得震天響。像這個城市的節奏,越來越激越昂揚。
只是,在這裡打拚的很多人,都是後知後覺。幸運的老九,卻踩准了鄭州發展的脈搏。
七年前,鄭東新區的房價開始竄升,老九的資產暴漲,正當大家都羨慕他有眼光的時候,他卻做出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決定:賣掉市區的五套房,轉讓了網吧,在滎陽承包了一片山林。
我問過他原因,老九隻說厭倦了城裡生活,全省甚至全國各地的人,都跑來擁擠在市裡,他這個從小在鄭州長大的老市民,要去郊縣噹噹小地主了。
這兩年冬天,老九兩口子也住在山裡,市區房子有暖氣也空著。他媳婦說,以前在城裡,整天頭疼腦脹不舒服,在山裡這幾年,啥毛病都沒了。
「真是倆怪人!」朋友妻子感嘆道。
「不奇怪。」我笑著說:「相比城裡每天都在發生的怪事來說,或許老九過的,才是正常生活。」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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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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