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去花卉市場,看到現在都在賣網紅棉花,一支支,還有的染了色,看起來也有一些雅致。
但棉花從來都不是裝飾品。棉花是小時候的記憶。在服裝工廠流水化還未發達之前,棉花是農人的生活。從棉花,到棉線,到手工老布。棉籽油可以炒菜,棉花的花止住了我的咳嗽,在棉花地里,將七星瓢蟲放在葉子上治蚜蟲。
摘棉花也從來不是一個輕鬆的活兒。
棉花的花,也是可以吃的
那天哥哥從縣裡來鄭州,見到我後,從車後備箱裡提出來一個精緻的老式柳條筐,頓時讓我想起那些民國風的影視劇里,旅人出門常提的行李箱。
到了屋裡打開一看,是家織純棉老粗布縫製的床上用品四件套。那色彩對比鮮明、圖案素樸的格子、條紋,一下子把我的記憶,帶回到幼年的鄉下老家。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農家人的衣服被褥,幾乎都是用老式手工織布機織出的棉布,裁剪縫製的。
織布用到的棉線,也是農家用手搖紡花車紡出來的。紡線所有的原材料,則是村民自種的棉花。
棉花種植的季節,在每年穀雨前後。
棉籽有一層堅硬的外殼,育種時先要用水浸濕,然後拿麻袋捂起來,並不時噴洒清水保持其濕潤,兩三天後就可以將種子撒到挖好的地溝中,用土埋起來。
10天左右棉苗就從土裡長了出來,剔除掉多餘的苗棵,每棵棉苗間隔一尺左右距離。到了陰曆六月六,棉花到了花蕾期,就該下地給棉花打頂心,老家方言叫「打花頭」,就是把多餘的枝椏去除。
原產印度、阿拉伯的棉花,在南方甚至能長到6米高,如果不掐頭去枝任其瘋長,花蕾結得少、棉花產量低。
炎炎烈日下的棉花地,絕對是酷暑時節田野里的小清新。因為棉田變成了花海。
棉花的花朵有點像山茶,但花瓣比山茶花柔軟嬌嫩,有點像褶皺的絹布。花朵雖是單瓣卻很大,有淺綠、牙白、粉紅、紫紅、還有鵝黃色,鮮艷好看,還可食用治療支氣管炎。
小時候一入秋我常害咳嗽,懂中醫的外婆就從棉花地里摘回幾朵花,回來切碎後和雞蛋一起用棉籽油炒熟後給我吃,那香香軟軟的呵護和疼愛,至今令人回味。
噴農藥的時候可能會中毒
沒有農藥的時候要靠七星瓢蟲
立秋前後還要給棉棵摘除邊心、贅芽、掐掉空枝,俗話叫「打花芽子」,這樣做的目的,是保證每棵棉花都能伏桃滿腰、秋桃蓋頂。
花兒凋謝之後,一米多高的棉花棵子上,便結出一個個綠色心形小棉鈴。棉鈴在豫西土話中叫棉花疙瘩,形狀大小像桃子,所以也俗稱棉桃。這段生長期內,棉花最易生蚜蟲。
蚜蟲俗稱膩蟲,黑乎乎密密麻麻粘在花葉上。對付害蟲,要背著藥箱、手持噴霧杆給棉田噴洒農藥,從前常用的是高效高殘留的666、敵敵畏等。
這個季節的天氣,悶熱高溫,打藥的人在棉田裡幹活時出汗較多,毛孔張開,空氣中瀰漫的農藥會對人體產生致命傷害,常有人因此而中毒。
從前農村缺醫少藥、交通不便,既沒電話也沒有120,等發現有人在田裡中毒後,村民們拉著架子車跑步將其送到公社衛生院,往往也難挽回生命。
在棉花的一生中,除了蚜蟲,還有棉鈴蟲等蟲害,要噴洒好幾次農藥,所以,說那時的人拼了命只為穿衣吃飯,一點也不誇張。
在還沒有農藥的更早時候,防治棉花病蟲害,要靠七星瓢蟲。
我上小學時,學校還有勞動課,除了背著籮筐鐵杴,到路上跟在馬車牛車的屁股後面拾糞,到河灘山坡割草外,還被老師帶領著,到快要收割的麥地中,捕捉過七星瓢蟲。
那些紅黑相間、身上有七個圓形黑點的小精靈,是蚜蟲的天敵。
孩子們一個個手上拿著從家裡自帶的空玻璃罐頭瓶或農藥瓶,像羊群一樣分散到麥田中,從麥杆和葉穗上,尋找一隻只綠豆大的瓢蟲,捉住後塞進瓶子裡,然後統一帶到棉花地里放生。這是最笨的生物治蟲法,也是最原始最環保的一種。
每次想起童年那段曝曬在烈日下,興奮開心、充滿快樂的郊野時光,就會莫名聯想起創作了《鐵臂阿童木》、《森林大帝》、世界第一部少女漫畫《緞帶騎士》的日本漫畫家兼醫學博士手塚治虫。據說他正是因為喜愛昆蟲,才取了這麼個奇怪的筆名。
現在回想起來,那年夏天,忙活了半天好像也沒捉得幾隻七星瓢蟲,為生產隊大集體棉田豐收貢獻多大一份力量,但從農田勞動中收穫的美好記憶,卻一直延續到近半個世紀後的今天。
轉眼秋天到了,棉鈴裡面棉籽上長出的茸毛,把棉鈴撐得越來越大、越來越飽滿,圓鼓鼓就像少婦的孕肚。
等到棉鈴顏色由青綠變成了黑褐色,成熟炸裂後,從裂成4瓣或6瓣的縫隙里,吐露出一團團乳白色花絮,像柔軟的雲朵卡在幽深的山澗里,一望無垠的棉田,則像冬雪提前覆蓋著大地。
晚秋時節,田野里的莊稼差不多都收穫歸倉了,蕭瑟空曠的天地間,只剩下棉花在堅守,等候農人來摘花。
摘花是個累人要命的體力活
摘花這個詞,聽起來文雅,卻是一項累人要命的體力活。
摘花的順序,是先從棉棵底部成熟早、產量低的腳花摘起。幾天後採摘棉棵中部長出的棉絮,這一批產量最大,最後摘取的,是棉棵頂部成熟較晚的棉絮。
摘棉花要求行動靈巧、眼疾手快,霸住一畦地雙手不停上下飛舞,雙腳不停向前移動,還得有耐心能吃苦,和南方採茶相似,故多由村中女性承擔。
農忙不等人。摘花時老師也會帶著學生娃下地幹活。
有些淘氣的男孩子,將上衣脫下來系在腰間變成布兜,在地頭薅一把狗尾巴草,擰成草繩將袖口處綁紮密封,免得放進去的棉絮從中漏掉。
摘下來的棉絮,要趁著秋高氣爽的天氣曬乾水分。
曬花前要在院中空地上,鋪開幾領草蓆,或是攤開一卷用高粱杆織成的箔席。有時為了防止花絮被雞豬貓狗弄髒,還要用板凳或磚塊、木條壘起半人高的台子,將蓆子攤開在上面。
棉絮被均勻攤開在蓆子上面,火辣辣的太陽一曬,白白胖胖的花蟲就從花蕊中跑出來,蓆子邊沿爬得到處都是,引得雞們跑來叨著吃。
肚裡沒油水、嘴巴又饞的我,將它們逮住放到盆子裡,讓外婆把蟲子放進鍋里油炸後,變成一條條色澤金黃的小肉棍,吃起來又香又脆。
棉絮曬乾後,要送到軋花店去,用軋花機將裡面的棉籽脫粒出來。從前的軋花機是用腳蹬的,後來村裡有了電動的,效率更高。
店主會問你「要不要棉籽」,如果你要,就得掏一筆加工費,不要的話就免費加工,棉籽歸店主,收集起來後他們送到油坊里榨油用。
剛榨出的棉籽油呈濃重的黑黃色,稠乎乎的,俗話叫「老棉油」,食用前要倒進鍋里,在火上熬一熬去除油煙,澄清後叫「棉清油」,用來炒菜或炸制食物,不但香味濃郁,還有治療哮喘的藥用價值。
但是後來因為在棉花種植過程中,大量使用農藥,殘留較多,棉籽油食用後容易中毒,老家也就很少有人吃它了。
脫過棉籽的棉花,下一步就是送去彈花。
手工彈棉花的工具,有彈花弓、彈花錘和彈花弦。
將棉蕊打碎後彈成薄薄的「花果兒」,再用一根細得像筷子一樣的高粱葶兒,裹住彈軋過的棉花,像捲菸捲兒一樣捲起來,搓成一條長約一尺的「花捻兒」,把高粱葶兒抽出來,花捻兒就可以用來紡花。
要想將一條條花捻兒紡成棉線,再將棉線織成棉布匹,裁剪縫製成衣服被褥,還有近百道工序,在後面虎視眈眈等待著,那些要學會紡花織布的女孩子們。
老家豫西汝州的田野里,曾經遍種棉花,但隨著經濟效益下滑、農村青壯勞力進城務工、人手不足等原因,許多農戶早已棄棉不種。
前些年,每到秋季摘棉花,河南一些地方的老鄉們,坐著火車專列到新疆去摘棉花。
大西北的秋季,晝夜溫差很大,早晚摘花手指頭幾乎被凍掉,中午又恨不得把人給熱死。因此「送你去新疆摘棉花」,成了一句網絡黑話,類似後來網上的熱詞「搬磚」。
一個人一天辛辛苦苦摘十幾個小時棉花,能掙二三百塊錢,兩個月採摘季,能掙到近兩萬元,那些偏遠山區的農民,一年的收入甚至全靠這兩個月來獲取。如今隨著機摘替代人工,新疆摘棉花大軍也變成了記憶。
(圖片來自網絡)
麗 鹿 | 撰文
王五點 | 版式
文章來源: https://twgreatdaily.com/zh-my/IU06eHIBiuFnsJQVN_Dt.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