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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周《致命女人》熱熱鬧鬧地收尾,微博上有網友展開了想像的翅膀,這個故事如果放到內地來翻拍,一定是各種版本的《娘道》故事。大家爽快轉發,但笑完了也是苦澀的。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電視劇這樣了呢?
聯想到月初台灣的金鐘獎上熱搜時,我還看到有微博網友高高在上地說,金鐘獎有什麼值得看的,這不就是台灣小圈子裡的事情自娛自樂。
別用老眼光看事情了,現在我們大陸電視劇女性題材一不小心變《娘道》,而台劇這幾年優秀得簡直驚人了啊。
不要再用什麼「台味」「狗血」「台式偶像劇」的老眼光看事情了,從逐漸沒落到現在的佳作頻出,台灣電視劇可以說是經歷了一場「向死而生」。
大家一提到「台劇的童年回憶」可能首先想起來的都是《流星花園》《惡作劇之吻》這一類的偶像劇。但別忘了,百看不厭的《新白娘子傳奇》,本質上也是台劇,這部電視劇由台灣班底製作,邀請了來自香港的趙雅芝、葉童擔任主演,到南京、杭州、鎮江、蘇州等多地取景,至今還是暑假必備的重播劇集。
台劇給大陸觀眾的記憶,最初是以古裝、言情見長的,有幾分那個年代的「古偶」味道,台劇黃金年代的上半程其實是古裝劇和年代劇,《包青天》《戲說乾隆》《一代女皇》這一類是爸爸媽媽們到現在都津津樂道的。
台劇黃金年代的下半程就是《流星花園》《惡作劇之吻》這樣的台灣偶像劇,都是都市裡年輕人的故事。
現在回想起來,台劇的重點從古裝言情變成現代都市,本身就是一種經費減少的變化趨勢。拍古裝、年代劇,跟大陸合作有天然的優勢,山河風景、古代建築,後來又有了各種大規模影視城,沒理由留在台灣就著僅有的幾個影棚和取景地做文章。
瓊瑤就是兩岸合作拍劇的先行者,她率先跟湖南經視合作拍攝了《梅花三弄》、《六個夢》系列及《還珠格格》,在大陸取景,也用大陸演員,何瓊、何音、陳紅、蔣勤勤都是經她慧眼選出的大陸瓊瑤女郎。
更重要的是,大陸市場太重要了、太多投資、太大規模了。一開始是台灣製作團隊主導,後來就變成了台灣的人才加入大陸劇組。從90年代開始,不光是台灣的製作團隊和演員,還有香港的,大家都一窩蜂湧向北京、上海和橫店。古裝的民國的自然要去北上,現代劇又為什麼不呢?北京上海生機勃勃為什麼不拍呢?
不知不覺中,台灣就只剩下小成本這一種製作。《流星花園》或者是《惡作劇之吻》,其實都不費什麼錢嘛。從那時起台劇偶像劇就是蠻省錢的,只不過他們在創意上還有優勢,一時半會看不出和大陸電視劇產業的差距。
2008年是一個分水嶺,這一年台劇產量最高,陳喬恩、阮經天主演的《命中注定我愛你》大紅也大賺,但從此之後,台灣電視劇市場進入低谷期。
我第一次驚覺台灣電視劇是「瀕死」狀態,是在《甄嬛傳》風靡台灣的時候。
我的台灣朋友告訴我,全台灣都在追這部劇,所有人都在用「本宮」「極好的」這種「甄嬛體」說話。從台灣綜藝也能看出本劇的風靡程度。
而另一方面,台灣朋友又不無傷感地說,你知道嗎,台灣現在開不起真正高規格的古裝劇或者年代劇了,太貴了,都不記得台灣多久沒拍正統的古裝劇了。
古裝劇和年代劇幾乎就在台灣死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大陸的「大劇」風靡台灣,小S從《步步驚心》看到《琅琊榜》,到台灣打開電視也很容易碰到熟悉的芒果台同款。
也是那段時間,我還接觸過另一個台灣朋友,他是眷村的後代,說自己在海外留學的最大的放鬆就是上網看大陸的歷史正劇,尤其是張黎的作品。他認為台灣劇拍不出這麼大的格局,也早就不拍歷史劇了,而張黎的電視劇作品耐看又有深度。
呼應這等景象的就是前幾年的金鐘獎。台灣本土都有批評金鐘獎電視劇難看的聲音。那幾年網友們看到金鐘獎的新聞可以直接說:這都啥?不知道,不了解,台劇不行了。
如此種種,好像都是「發展的驕傲」,令人由衷感嘆,經濟好了什麼都好,台劇式微似乎是一種註定的結局。往好處想想,人才到哪裡都是人才,大家齊齊在北京上海橫店為國產影視發光發熱,可能是嶄新的時代。
但奇怪的是,這並不是故事最終的結局。
去年,被我的台灣朋友推崇備至的張黎導演本人,去拍了《武動乾坤》;
今年,台劇有了《我們與惡的距離》,在豆瓣創下了16萬人打出9.5分的傲人成績。
習慣了直接pass台劇的大陸觀眾也忍不住問,台劇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嗎?
台劇不是一下這麼厲害的,是在人才流失、缺少資金、發展屢屢受挫的這個「大局已定」之下,反而在題材和視角上屢屢突破,用創意和思考角度取勝。
2015年,在「台灣拍不出歷史劇」的悲觀中,《一把青》拍出來了。說來有趣,這部豆瓣評分高達9.3分的台劇,並不是在當年一炮而紅的,而是這幾年累積了越來越多的擁躉。
2016年金鐘獎被《一把青》包攬各項大獎的新聞下面,最多的評論是:不知道,沒聽說。
《一把青》原著是白先勇的一個短篇小說,電視劇將一個婦人的前半生和後半生對比擴寫成了34集的的電視劇,自然有白先勇擅長的「台北人」故事——那些跟著時代浪潮漂泊,被迫成為「台北人」的人。除此之外還補充了白先勇沒有落筆的台灣白色恐怖時期故事。
《一把青》就算在台灣算是高規格大製作,以大陸觀眾的眼光來看,恐怕還會嫌這部電影的年代感有些簡單。另外,因為只有台灣團隊,像口音、習慣用詞的語法、方言等等,都沒有辦法百分百還原到精確,不能不說有些遺憾。
可是《一把青》的視角是我們習慣的那些年代劇所缺失的,僅此一點已經足夠。白先勇原著就是用空軍家屬村的視角展開,而這樣的切口也正適合細膩的台灣創作者們來駕馭。
《一把青》的導演曹瑞原拍過兩部白先勇作品,分別是《孽子》和《孤戀花》(兩部都是同性題材,推薦有興趣的朋友看看)。在籌拍《一把青》時,曹瑞原其實就帶了對行業的責任感來做,他曾表示:「如不積極挽救,台灣的影視產業可能在兩年內消失。」
因為題材不被看好,《一把青》遭遇過投資方撤資,曹瑞原身兼導演、監製、製作人三重身份,而他還要想辦法補齊上億新台幣(約合人民幣2300多萬元)的資金缺口。
後來終於找到了投資,主創們還是心有餘悸。挫折反而讓這個劇組拿出一種「直面產業凋零」的「氣」去投入。
大陸觀眾的對台劇的刻板印象是「台味偶像劇」,但台灣電視劇這些年的題材拓寬得相當豐富。
同樣在2015年還有《麻醉風暴》,藉由一場醫療事故來觀察整個醫療體系。
這部劇形式上也接近英美劇的做法,一共六集的迷你劇,信息量很大,從醫療事故到背鍋醫生到幕後黑幕再到多年前的另個背鍋黑幕故事。
落點除了醫療劇常見的醫德倫理,還有對醫療制度的拷問。
2015年另有一部《出境事務所》,關注的是殯葬行業,編劇就是寫出《我們與惡的距離》《誰先愛上他的》的女編劇呂蒔媛。
2016年,楊丞琳主演的《荼蘼》也驚艷過大陸觀眾。
這部電視劇里,台北女孩想要出去闖蕩打拚,她的嚮往的大都市是——上海。
《荼蘼》的創意小而美:平行人生的故事,身在台灣的女主角本來準備攜手跟男友一起去上海打拚,男友的爸爸忽然臥病在床,孝子男友走不開了。女主角走在人生十字路口,要麼去上海追求事業,要麼留在台灣守住愛情。
劇情就按照兩種人生展開,本意是有得有失,不過好像結局看起來闖事業的人生收穫了比較多觀眾的支持。
這部劇並不貴,很小成本就能拍。說句實在話也不涉及什麼題材問題,放到大陸很輕鬆可以開機。然而那些在上海拍攝,主打「時尚」「女性」的大陸劇集有沒有《荼蘼》這樣的創意呢,有點可惜,我們看到的似乎還是流俗的居多吧。
12集去講完一組平行人生,還要絲絲入扣地去寫清楚女性在人生選擇中的種種考量,需要的是創作者的敏感、耐心和提煉能力。拍一部好劇,錢和演員陣容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腦子。
2018年的《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在豆瓣有8.4分,一度號稱是台版《黑鏡》。
這套劇集跟《黑鏡》還有距離,節奏和情節上都有可改進的餘地,但切入的主題還是很棒。除了探討教育,更大膽批判對成功單一標準的社會主流價值觀。
經過了幾年的開拓,到了2019年,台劇真的給大家的觀感很不一樣。
都市情感類的拍了《我們不能是朋友》,高開低走。不過這部劇的前幾個截圖在微博上很紅,就是因為設定。乖乖女碰上霸道總裁的套路無聊嗎,但是這回拍的可是出軌啊。
「買可樂」的梗也在社交網絡上廣泛流傳,誰不想看大大方方的欲女呢?
去年拿了金馬獎最佳女主角的謝盈萱主演了《俗女養成記》。鏡頭對準的是39歲的大齡未婚女性。女主陳嘉玲如同每一個從小鄉鎮到大城市打拚的女性一樣,有個交往多年的男友、做著一份普通的工作。但在可以踏入人生新階段的時候,她偏偏把一切都搞砸,拒絕了求婚,辭了憋屈已久的工作。
39歲,無車無房失業失戀的她回到台南,想起自己小時候發生的那些事情,卻漸漸地與自我和解,找到快樂。《俗女》讓女主現在和小時候兩條線互相穿插,回憶與現實交錯,鋪陳三代女性在不同時代背景會遇到的大小事。
即使是從小鄉鎮拼到大城市的現代女性,也時時會感受到心靈的虛無,感受到社會向她拋來的眼色,「二十歲喝醉是可愛,四十歲啊,是可憐」。
三代同堂,婆媳之間有角力,但也有奇妙的默契;被老舊觀念捆綁、向女兒孫女逼婚的阿嬤,心底也有「自由自在做自己」的心愿。
這部劇在親切感與懷舊感上也做得格外到位,甚至可以說是台版《請回答1988》。
此外,這幾年台劇在原本擅長的言情、小清新甚至尬點上都有一些有意思的探索。
《滾石愛情故事》是一集一個滾石的經典歌曲,搭配一個愛情故事,世間情事,點到為止。
還有沒有人記得,2015年有一部叫《愛上哥們》的台劇,在社交網絡上走紅的是「魔性」「有毒」。
女主角從小女扮男裝,認識了黑幫少爺,少爺就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愛上哥們」。性別錯位製造的笑點和尬點以及賴雅妍的男裝都是大家的觀劇動力。
哪怕是「俗氣」、「台味」,都被開發出了很多新穎的表現方式。
今年《我們與惡的距離》是很成功的,也可以說,這部劇成功的背後是很多很多的創作者都嘗試好幾年,打開思路,觀察社會,尋找自己獨特的角度去表達。
(吳慷仁在本屆金鐘獎之前寫的長文)
台灣電視行業的一些發展策略和經驗也許也值得我們大陸創作者借鑑。
2014年,蔡明亮等八位導演聯合做出了一系列扶植新人的行動,共同創辦「Q Place表演教室」。
台灣王小棣導演就表示,台灣偶像劇盛行害了不少年輕人。業內導演、編劇都有嚴苛的養成過程,但很多新人僅僅是因為好看就被找來演戲,缺乏專業知識和心理準備,之後這些年輕人也處於隨時被取代的位置,人生很容易走向一個歧途:「這些年看到社會對演員們的態度是,常常就是把他們當成一朵漂亮的小花隨手就摘起來,過兩天枯了就丟掉。」——這種說法對大陸娛樂圈的「流量」爭議有沒有啟發呢?
2014年導演們創辦的「Q Place表演教室」,不僅僅是培養新人,也可以給入行演員提供再學習的機會,關注的就是我們大陸網友近幾年最愛說的「業務能力」。
從「Q Place表演教室」走出來的陳妤因為《戀愛沙塵暴》的演出奪得金鐘新人獎。在前不久的《我們與惡的距離》里,她也有優秀表現,演得有一種「素人感」,像生活里的人。
2016年,台灣多家電視台合作推出了一個「植劇場」,與知名導演、編劇、演員合作,推出有主題的單元劇,「共同投入人才培育及戲劇的製作」。令楊丞琳在演戲上轉型成功的《荼蘼》即來自「植劇場」。
「植劇場」也有一些小項目,是讓年輕編導去找台灣過去的新聞來編排小短劇。這樣就真的是從現實出發來找創意、寫生活,對於新人是很好的訓練,在題材開採上眼界也寬了不少。
人們常常有一種慣性思維,經費是一切是基礎,可文化產品不僅僅是商品。在「台劇已死」的論調下,台灣電視劇就是靠堅持思考又翻身了。
入行11年的吳慷仁,搭上過台灣電視行業興盛期的末班車、經歷過行業的潰敗凋零,現在又看到了不一樣的景象。他呼籲同行要相互幫助:「長江前浪接後浪。」
而再看看我們的影視劇行業,有這麼多預算的情況下,這麼多港台行業精英們北上加入各大劇組的情況下,產出的劇集能算「精品」的有幾部?
箇中原因,我們的行業報道里反覆討論,普通網友現在也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
有一點是大家的共識,只願它能被貫徹到底:尊重智力,就是尊重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