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茲游奇絕冠平生|李元洛:《絕句之旅》摘選(三)

2023-08-15   小樓聽雨詩軒

原標題:蘇軾的茲游奇絕冠平生|李元洛:《絕句之旅》摘選(三)

編者按:

李元洛先生以詩論與詩評鳴世,亦以「詩文化散文」名世。其詩文化散文集《唐詩之旅》《宋詞之旅》《元曲之旅》風行多年,不斷再版。今年二月,三書經校正修訂,易名《唐詩天地》《宋詞世界》《元曲山河》,由中國工人出版社印行新版。《絕句之旅》《清詩之旅》,則經作者校訂後,由上海東方出版中心新版印行。此二書承出版方授權本平台,共擇發八篇,每周一篇,於八、九兩月刊畢。讀者如一讀鍾情,可網購全璧,握瑜懷瑾,不亦快哉!

《絕句之旅》摘選(三)

茲游奇絕冠平生

一、

二〇〇三年歲雲暮矣,長沙已瑟縮在寒冬之中,但南方之南的海南島,卻仍然熱烈在不肯撤退的盛夏里,我遠去那裡朝拜流放的蘇軾,從長沙至深圳,和維梁、小婕伉儷結伴而行。噴氣機在深圳機場振翅而起,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一個小時後就棲定在海口市的美蘭機場。唐代賢相李德裕被貶往海南島最南端的崖州,即今日之旅遊勝地「三亞市」。他登上城樓,遙望不可當歸的長安,曾發出過「獨上高樓望帝京,鳥飛猶是半年程」的長嘆,而現在我遠去海南,豈止朝發夕至而是即發即至。時近黃昏,西邊的遠山撐起的,仍是九百年前的那一輪落日,但蘇軾在此間流放三載之後,早已在元符三年(1100)從瓊州海峽渡海北歸了。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那時的友人之間尚且如此,何況隔著九百餘年時光的我們?他從海上北去,我們從空中南來,仿佛是上下交會,擦肩而過,其實已經阻隔了五湖煙水浩浩而遠隔了歷史煙雲茫茫。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應時膺海南師範學院中文系主任的友人王春煜教授之邀,前往講學。我從湛江乘車抵達雷州半島的徐聞,從蘇軾當年渡海之處渡海。匆匆數日之中,雖然遊覽了海南山水包括海口市郊的蘇公祠,但卻未去蘇軾流放之地的儋州,儋州的東坡書院。以後多年,冥冥之中似乎總聽到蘇軾的嘆息和責問:自稱文人,又已千里遠來,為什麼不到儋州呢?當時,我以自己既不寫詩也不寫散文為由來搪塞,內心卻已明白鑄成了失之交臂的大錯。此次海南師院舉辦「中華散文與中華民族精神國際研討會」,機不可再失,時不能再來。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想的是借會議之便,補上近二十年前缺席的必修功課,去儋州的山畔水湄朝拜流放的詩神。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在《和子由澠池懷舊》一詩中,蘇軾曾這樣說過。一九七九年的端午節之夜,其時設帳於香港中文大學的余光中,一壺濃茶,一卷東坡,細味雨夜的苦澀與溫馨,寫下了《夜讀東坡》一詩。詩中說:「九百年的雪泥,都化盡了/留下最美麗的鴻爪,令人低回。」二十四年後,余光中成了海南這次會議的主角。他一下榻黃金海景酒店,就急催會議主辦方的喻大翔教授找來海南省的地圖,他要清楚自己現時所處的方位,探究蘇軾當年在哪裡上岸,又從何處走向儋州。不久之前的九月,我和他曾在福建的「海峽詩會」重逢,這回算是小別之後的再聚。和他夜話言歡之後,我佇立在海口市頗為現代的街道上,舉目四顧,入眼的是以星月為冠的大廈高樓,和心思頗為曖昧、閃爍不定的霓虹彩燈,人潮洶湧而車聲喧囂,香車寶馬奔馳於市區的道路,鬢影衣香流蕩在酒店與廣場,時間如流水,九百年後我舊地新來,還能尋覓到蘇公的一星鴻爪嗎?

二、

在北宋,一代才人蘇軾經歷了數不盡的宦海浮沉。他本可以直掛雲帆濟滄海,因為他才學過人,當年及第之初,考官們以「文義燦然」議定蘇軾入三等,三等即當時的「最高等」,宋代立朝以來僅有二人獲此殊榮,就是吳育與蘇軾。仁宗退朝後還高興地對高皇后說:「朕今日為子孫得二相才(另一即指蘇軾之弟蘇轍)。」然而,客觀上是北宋所謂改革派與保守派新舊兩黨黨爭不已,愈演愈烈,最後淪落為並非政見之爭而是幫派之斗,蘇軾不幸身陷也深陷這一噬人的漩渦;主觀上則是蘇軾生性剛直不阿,崇尚獨立與自由,絕不心非口是地唯唯,或是口是心非地諾諾。風不正而一帆懸,他高揚的是獨立而不隨波逐流的旗幟。他理性上主張改革,但反對進行改革的某些人物和某些具體措施;他感情偏向舊黨,但又反對司馬光等人之頑固保守,全盤否定新法。左右俱不逢源,遭受來自各方的風吹浪打,甚至蒙受小人掀起的陰風黑雨的襲擊,那就是必然的性格悲劇與時代悲劇了。

紹聖元年(1094)四月,蘇軾在定州(今河北定州)太守任上,貶為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今廣東惠陽)安置。當時的皇帝是恢復神宗改革之政的哲宗,宰相是一度被逐並遭監禁的章惇。章惇與蘇軾年輕時是好友,當年蘇軾任陝西鳳翔簽判,章惇在相鄰的商州做推官,他們同游盩厔(今陝西周至)南山的仙游潭。此潭下臨無地,僅有獨木橫架於萬丈深淵之上,章惇提出和蘇軾過橋題壁,蘇軾不願以生命做賭注,而章惇則單身涉險,並縋繩題「章惇蘇軾來游」六個大字於千仞絕壁之上。蘇軾笑著對他說:「能自判(拼)命者,必能殺人也。」蘇軾後來任主考官時,還曾量才錄取章惇之子為狀元。然而,章惇一旦掌權,便「專事報復報怨,大小之臣,無一得免」,即使對蘇軾他也化友為敵。其中原因,除了政見不同之外,蘇轍在元祐年間曾上奏指陳其奸惡,也使他遷怒蘇軾,以為有其弟必有其兄,同時他還念念不忘仁宗當年「為子孫找到兩個宰相了」之言,心存忌妒。蘇軾的好友佛印和尚雖遁入空門,但卻洞見世情,一針見血:「遠放寂寞之濱,權臣忌子瞻為宰相耳。」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於是,蘇軾便以五十八歲的高齡,水陸輾轉,遠謫四五千里之外的蠻荒之地惠州。

蘇軾一生以詩文鳴世,也為詩文所累,他在「烏台詩案」中身陷囹圄,屈打成招,差一點被死神提前召去,最終貶謫黃州。在來惠州之前,蘇轍和許多好友都痛下針砭,勸他不要再作詩罹禍,他也以為「其言切實,不可不遵」,並「袖手焚筆硯」,而且表示「蔬飯藜床破衲衣,掃除習氣不吟詩」。然而,蘇軾天生是一位詩人,而且是一位不吐不快的真正的詩人,而且是一位自信自己的文字不會與草木同腐的詩人,如同瀑布必然要飛瀉,大江必然要奔流,花蕾必然要盛開,夜鶯必然要歌唱,於是他在惠州又寫了許多出色的詩詞。例如下述二首,千百年來就芬芳了不知多少讀者的嘴唇:

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

——《食荔枝二首》之一

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

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

——《縱筆》

詩哲泰戈爾曾經說過:「當人是獸時,他比獸還壞。」(《飛鳥集》)章惇之類的小人就正是如此。他曾向哲宗上書,要求將蘇軾在內的貶逐嶺南之政敵通通處死,也許是礙於宋太祖有「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者」「子孫有逾此誓者,天必殛之」的誓約戒律,哲宗沒有同意。蘇軾的上述作品傳到京師,如同毒蛇猛獸一直在窺伺它心目中的獵物一樣,章惇自以為抓到了把柄,猙獰地冷笑:「蘇子尚爾快活耶?」據說因為蘇軾字子瞻,蘇轍字子由,章惇便均取他們的字的偏旁,把蘇軾貶到更為荒遠的、由來貶謫地不見有人還的儋州,蘇轍也因兄及弟,貶到廣東之南的雷州。

蘇軾貶儋州,時在紹聖四年(1097)四月。儋州又名昌化軍、南寧軍,州治在今日海南省西北部之儋州市。此地古稱儋耳郡,是海南島建於漢代的最早的兩個郡之一,州治在現在的中和鎮,離今天市政府所在地四十多公里。幼子蘇過將妻兒留置在惠州,陪同年邁的父親舟車勞頓,取道雷州半島由徐聞渡瓊州海峽,到海口借宿於府城的金粟庵,稍作停留,便沿西北海岸向儋州進發,正式開始了他們的天涯苦旅。他們途經又名「松林山」與「藤山」的儋耳山,桀驁不馴的山峰和路旁投閒置散不知億萬斯年的巨石,贈遠來的逐客以詩句,蘇軾寫成《儋耳山》一詩: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

君看道旁石,俱是補天余!

二十世紀之初,詩選家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中,還稱此詩是蘇軾五絕的代表作。為了實地領略,我和春煜專程去朝覲此山。還在遠處遙望,儋耳山就已經傲然兀立,以其磅礴的氣勢占領了半個蔚藍的天宇。當年,它就是以這樣不屈不撓而又瀟洒出塵的姿態,奔入蘇軾望眼的嗎?及至登臨絕頂,只見西北的北部灣在陽光下波光粼粼,以浩闊的波浪與千古的濤聲在下面為它捧場,而東南的螞蟥嶺呢,也以連綿的接青疊翠向它致敬。一山峙空,巨石滿地,由物及人,它們該撩起萬里投荒的詩人的多少感慨?春煜說:

「『突兀隘空虛,他山總不如』,雖然寫的是山,但才華過人而長期特立獨行的蘇軾,潛意識中恐怕也是在象徵自己吧?」

「世上之人,尤其是落難的志士,常常要從雄偉的大自然汲取生命的力量。」我說,「『君看道旁石,俱是補天余』,雖然後來有人聽蘇過說『石』當作『者』,但其意如一,借女媧鍊石補天的神話傳說,抒寫自己經邦濟世的抱負和理想無法實現的悲哀。」

「你去過江西共青城胡耀邦的墓地,據說墓側路旁的石頭上也題刻了這兩句詩,是真的嗎?」春煜問我。

儋耳山上,我實地重溫蘇軾這首寄託遙深的詩,不禁思接千載。春煜的問話將我驚醒,霎時間從宋代回到了當今。有一年秋日,主持江西《百花洲》雜誌的洪亮兄籌辦筆會,我得以參加,並有幸瞻仰了位於九江市共青城富華山的胡耀邦墓地。墓地後倚高岡,前對鄱陽湖,青山作伴,碧水長歌,白天紅日晴空,夜晚清風明月,自有一番肅穆而闊大的氣象。墓地之側有一方巨石,不知是出自哪一位有心人的主意,竟將「君看道旁石,俱是補天余」十個大字鐫刻於其上。猶記當時乍見,開始猛然一驚,隨即陷入綿綿無盡的追懷。如今,竟親履九百年前蘇軾登臨而賦此詩的儋耳山,山上松風陣陣,仿佛仍從宋代吹來,經春煜一問,雖然西眺遠處的洋浦開發區已然高樓成陣,但我一時竟然時空倒錯,不知人間何世。

三、

除了春煜,一路偕行的,還有從香港前來參加散文研討會的友人黃維梁博士。維梁不久前去過惠州蘇軾貶居的故地,他說:「在惠州時蘇軾的生命已是深秋,嶺南雖然艱苦,但比海南還是好多了。海南的三年,蘇軾的生命已進入了冬日,而且是嚴冬,但他卻仍然像儋耳山一樣傲然挺立,文情詩思像萬泉河水一樣浩蕩奔流,真是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啊!」

我們的汽車朝前奔馳,直指儋州,我的思緒卻向後飛逝,遠抵宋代。蘇軾以前雖遭多次貶謫,但大都還是在生命的壯歲,心理與生理還有較強的抗打擊的能力,而這次遠放海南,卻已是暮年,是「元祐」大臣中貶得最遠的一人。相濡以沫的朝雲不久前病逝於惠州,他已垂垂老矣,影只形單,暮色已經蒼茫,生命的帷幕很快就要降落了。從前流放海南的人很少生還,章惇也是想以海南的瘴氣置蘇軾於死地,所以蘇軾曾說:「子孫慟哭於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外,寧許生還?」(《昌化軍謝表》)而在給友人王古的信中,他也說道:「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後事矣。」除了老大的年齡和孑然一身的孤獨,還有地理的惡劣、生活的艱苦。海南是趙官家最南的驛站,沒有前途的終點,孤懸海外,遠離中原這一政治文化中心。其時沒有電話,沒有手機,沒有傳真,沒有網絡,流放於島上等於囚禁於與世隔絕的籠中,親朋難有一字,家書勝過萬金,閉目塞聽,地啞天聾,蘇軾靈魂的孤寂痛苦可想而知。海南島當時多的是海氛瘴霧,端的是惡壤窮鄉,不像現在早已成了旅遊的熱門之地,豪闊的賓館酒樓林立於海畔山隈,豪華的旅遊巴士奔競於高速公路,如果蘇軾重來,他當會得到最高規格的貴賓接待,出則有奔馳寶馬,住則有總統套間。但九百年前,他只能在日記中寫道:「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在這種環境中,衣食住行都成了問題,他就曾從床帳中剔出一升多腐爛的白蟻。

蘇軾初到貶所,就遇到了一位好人,那就是昌化軍使張中。張中是武人,卻崇仰蘇軾這樣的文士,他讓蘇軾暫住行衙,又修葺倫江驛作為蘇軾的居所,不時饋贈酒米,並和蘇過成了棋友。蘇軾前後寫了三首詩贈他,還作《觀棋》一詩,留下了「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游哉,聊復爾耳」的蘇式人生哲理之名句。然而,令人古今同慨的是,雷州長官張逢禮遇蘇軾兄弟之事被人告發,章惇派湖南提舉常平官董必察訪嶺南,張逢被迫停職反省。董必又派爪牙去儋州,張中也遭罷黜而後致死,蘇軾當然也就被掃地出門,趕出官驛。蘇軾從來居官清正,在杭州時他就曾捐獻自己的積蓄五十兩黃金,用於公共福利事業,在惠州也曾捐錢修橋。儋州三年沒有薪俸,海南島不產大米,全靠從大陸以海船運來,米珠薪桂,這位美食家不但吃不到自己發明、傳於後世的「東坡肉」,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甚至到了「賣盡酒器,以供衣食」的絕境。他寫了一篇雜記《學龜息法》給蘇過,準備和他共行這一傳聞中的絕食而生之法,不知是苦悶中的調侃,還是聊以解憂的自嘲?蘇過為了改善生活,曾挖空心思以山芋作羹,富於幽默感的蘇軾,為之賦詩一首,題為《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色香味皆奇絕。天上酥酏則不可知,人間決無此味也》:

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

莫將南海金齏膾,輕比東坡玉糝羹。

儋州海濱牡蠣鮮美,他曾著文幽默地說:「每戒過子慎勿說,恐北方君子聞之,欲爭為東坡所為,求謫海南,分我此美食也。」以前貶惠州時,他就說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現在他又如此「自吹自擂」,將聊以果腹的野食比作天上人間皆無的美食,將一肩沉重的苦難化為虛無縹緲的雲煙,不知京中的政敵和新貴們在彈冠相慶、飫甘饜肥之餘,讀後有何感想?

許多人臨此絕境,真的就會要自尋短見、了此殘生,或者萬念俱灰而只圖苟全性命於亂世了。蘇軾沒有輕生,沒有消沉,他的力量來自他入世的信念與出世的精神,「優哉游哉,聊復爾耳」的化解苦難的人生態度,以及對藝術生命的珍重與執著。蘇軾性格幽默,董必之「必」與「鱉」諧音,他就寫了一篇寓言,含沙射影地稱其為「鱉相公」,幽他一默;蘇軾後來遇赦北歸經過南昌,太守問他:傳說你已從海上乘槎仙去,怎麼今天還在遊戲人間呢?他竟然笑而作答:我本來已魂歸地府,途中碰到章惇,轉念一想,還是折回陽間了。除了基於生存智慧的幽默,蘇軾的個性還極為豁達,他貶海南,隨身帶的是陶淵明和柳宗元的文集,稱為「南行二友」,他《獨覺》一詩的結尾,竟然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那是十五年前貶黃州時寫的《定風波》的結句,表達的是坎坷中的放達、苦難中的超脫,多年後在詩中舊語而新用,可見他對這種精神境界的看重。「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賀子由生第四孫》),他對於污濁的官場和眾人趨之若鶩的官位,早已徹底看穿看透:「霜風掃瘴毒,冬日稍清美。年來萬事足,所欠唯一死」(《贈鄭清叟秀才》),「死」是人生的最大考驗,所謂「千古艱難唯一死」即是,而蘇軾卻說自己早已勘破死生,頗有「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之意。百般打擊迫害,諸多艱難困苦,又能其奈他何呢?除了以上種種,蘇軾還有凡人所無的精神動力,屢見之于海南之詩,這就是他對於藝術的自覺與自信。「但令文字還照世,糞土腐餘安足夢」,這是他《過於海舶,得邁寄書、酒。作詩遠和之,皆粲然可觀。子由有書相慶也,因用其韻賦一篇並寄諸子侄》一詩中的詩句,一朝的富貴榮華何足道哉,只有傑出的詩文不朽,這和後來西方哲人的名言「人生短促,藝術長存」,竟是中西同調。在海南的三年淒風苦雨之中,他「食芋飲水,著書以為樂」,總共寫詩一百二十七首,詞四首,各類文章一百八十二篇,還有其他著作。當時的官場政客、鬼蜮小人都早已灰飛煙滅,蘇軾的詩文卻歷經時間的風雨而長留於天地之間,九百餘年後的今天,我們不是仍然在和他作靈魂的交流與對話嗎?

蘇軾當年被逐出官驛,幸虧有當地父老子弟幫助,在州城之南的桄榔林中結茅為屋,聊蔽風雨,他曾作《桄榔庵銘並序》,並作《新居》一詩。遷居的那天晚上,聽到鄰舍兒童琅琅的讀書聲。別人也許會無動於衷,但在蘇軾這位與民休戚相通的文化人聽來,竟「琅然如玉琴」,並寫下《遷居之夕,聞鄰舍兒誦書,欣然而作》一詩。桄榔庵坐落在現在的儋州市中和鎮南郊,我們怎能不去那裡進香呢?

桄榔庵,見證和陪伴了蘇軾貶逐嶺南的三年歲月。蘇軾去後,當地的官員與士紳對舊居總是悉心維護,時予重修。原是五間茅屋,全盛時期竟有正殿五眼,講堂五眼,頭門三眼,還有照壁耳房之屬。及至清代,地方上的文人官吏還於斯成立「桄榔詩社」,作對吟詩,慶賀桄榔庵的重建。民國時期,舊居改為「中和高初小學校」。然而,當我們滿懷期盼之情來到桄榔庵舊址時,這裡已了無當年的絲毫痕跡,茅屋數間當然早已交給幾百年前的歷史煙雲,以後重修的屋宇校舍以及歷代題詠的諸多石碑,也斷送在二十世紀中葉的風風雨雨之中。這難道在應驗蘇軾於《桄榔庵銘》中所說的「生謂之宅,死謂之墟」嗎?雖然有不少人呼籲重建桄榔庵,但許許多多高樓大廈、酒店賓館和追趕國際潮流的娛樂場所紛紛拔地而起,遍布海角天涯,但桄榔庵的重建卻仍是一紙空文,只有今人補種的幾株桄榔樹,枝葉迎風,喃喃自語,企圖為歷史做曖昧的說明。四顧蒼茫,到哪裡去再睹蘇軾的笠影履痕,到哪裡去尋覓他的往跡遺蹤呢?離桄榔庵不遠有蘇軾為百姓開鑿的水井,至今水井猶在,稱「東坡井」,我們已無暇去那裡憑弔了。倒是桄榔庵之側原來有一曲蓮花池,那也是蘇軾當年的游息之處,桄榔庵早已失蹤,而蓮花池卻奇蹟般地留存至今,似乎是有心為蘇軾舊居做地久天長的旁證。人去詩留,椰風蕉雨之中,於桄榔庵側的蓮花池畔,我聽見的是蘇軾永不消逝的歌吟,那是他的《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復西。

總角黎家三四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里意,溪邊自有舞雩風。

四、

蘇軾被貶海南,在渡海之前,他曾倔強地說:「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里真吾鄉!」(《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聞其尚在藤也。旦夕當追及,作此詩示之》)三年後北歸,在渡海時他又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吾鄉」的桄榔庵,我們只能憑虛懷想了,而地不在遠約兩里許的「東坡書院」呢?卻以它的短牆深院久遠歷史將我們召喚。

時間雖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但由桄榔庵至東坡書院,一路上見到的多是頭裹花巾的黎族婦女,吱呀作響、悠然懷古的牛車,坐在牛背上口吹蔥葉的牧童,仿佛是蘇軾海南詩卷中一幀幀並未過時的插圖。還在遠處,一座古舊的大門便撞入我們的視野,一溜黑瓦紅牆,在大門兩側如摺扇一般抖開,樓台殿宇的屋脊檐角,挑起的是往昔的歲月,招呼我們的望眼。及至近前,門楣上黑底金字「東坡書院」四個大字照亮了我的眉睫,那是清代書法家張熾的手跡。門側的一株參天大樹,植於明代萬曆年間,至今已有四百多年,也算是飽經滄桑、見多識廣了,但我問它當年蘇軾的故事,它卻一臉茫然,在晚風中不知喃喃說些什麼。大約因為此地僻于海南的所謂「西線」,平時很少遊客,門房裡的值班人員無精打采,也沒有或娓娓或滔滔為你指引迷津的導遊。「鹿回頭」啊,「度假村」啊,「海濱浴場」啊,「天涯海角」啊,還有如同新貴的新建旅遊景點啊,游車如蟻,遊人如織,而東坡書院卻冷冷清清,悄無人跡。然而,正是這種空曠與寂寥,正好讓我俯首皈心,靜靜地將這座千年庭院的莊嚴肅穆一一領略。

東坡書院原名「載酒堂」,從元代直至民國年間,歷代都曾或重修或擴建,而「東坡書院」之名,則自明代嘉靖二十七年( 1548)始。「文革」中書院破壞殆盡,斗轉星移之後又經多次重建,才有今日的規模。書院現在共有三進,除了左右兩側寬闊的庭院,還有載酒亭、載酒堂、迎賓堂、書畫廊及陳列館大殿等主要建築。載酒堂,取《漢書·揚雄傳》中「載酒問字」的典故,是蘇軾在儋州講學和以文相會的場所。《瓊台紀實史》記載:「宋蘇文忠公之謫居儋耳,講學明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海南島其時仍火種刀耕、文化極其落後,蘇軾當年雖是戴罪之身,但熱心教育。他設帳講學,島內外學子紛紛前來從學,儋州就有黎子云兄弟、符林、王霄等人,外地有瓊州的姜唐佐、湖州的吳子野、江蘇的葛延之等輩。蘇軾後來離開儋州時,姜唐佐向他求詩,蘇軾在他的扇上題詩兩句,並勸勉他說:「異日登科,當為子成此篇。」渡海之後,蘇軾還託人贈以自用的端硯。那兩句詩是:

滄海何曾斷地脈,珠崖從此破天荒。

三年之後,當姜唐佐破天荒地成為海南前無古人的舉人時,蘇軾早已病逝於江蘇常州。與他手足情深的蘇轍繼承乃兄的遺願,為姜唐佐足成此詩:

錦衣不日人爭看,始信東坡眼力長!

我曾教書多年,新加坡與會的許福吉是作家也是教授,任教於南洋理工大學。我們在「載酒堂」內流連,在塑有蘇軾、蘇過和黎子云像的大殿瞻仰,福吉不禁口中念念有詞:「蘇軾在海南最大的貢獻,就是重視教育,作育人才。他最早在這裡實施了『希望工程』啊!」

「『希望工程』這一流行語,你倒是說得真妙。」我笑著對福吉說,「妙在今為古用,又是出口轉內銷。」

蘇軾當年有一次外出,歸途遇雨,只好向黎民借用斗笠和木屐,明人唐伯虎就據此畫了《東坡笠屐圖》。在東坡書院的展覽館前,四時不謝的鮮花和冬夏常青的綠樹,將蘇軾的銅像簇擁其中。他立於漢白玉座墩之上,頭戴竹笠,足登木屐,大袖寬袍,手持書卷,霜髯仍在宋代的風中飄拂,雙目凝視的仍是九百年前的風雲。他的《縱筆三首》之一曾經寫道:

寂寞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

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

三年前,他就是因為那首「白頭蕭散滿霜風」的《縱筆》而得罪當道南遷海南,他在海南竟然仍用同一題目、同一詩句,這既是語妙天下的自嘲,也是一身傲骨、絕不同流合污的他諷。我們在蘇軾的銅像前久久佇立,併合影留念。我不由想到他北歸後途經儀真(今江蘇儀征)金山寺,北宋名畫家李公麟為他畫的肖像還懸置其中,此畫也許曾一直留傳到清代吧,詩人翁方綱就曾在朱野雲臨摹的畫像上題款。蘇軾當時對像自鑒回首生平,寫下了他晚年的力作《自題金山畫像》: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前兩句比喻,後兩句直敘。「平生功業」竟是一生中三個重要的貶逐之地,這真是說一生的功業呢,還是平生懷才不遇、壯志難酬的沉痛反諷?這僅僅是蘇軾一生的寫照呢,還是從古到今許多有志無命之士的悲劇命運的概括?蘇公已渺不可尋,我只好抬頭去問鮮花叢中的銅像,開口是銀,沉默是金,銅像默默不語,兀自在夕陽西下中抵擋薄暮的風寒。

「光中先生因故提前返回台灣,許多文朋詩友也遠在天涯。」維梁仰望銅像,不忍離去,他說:「他們未能在東坡書院與文豪『神聚』,聽他講學論文,並慰他暮年的寂寞,真是遺憾!」

「是啊!可惜光中兄未能來此一游,不然他又會有一篇大塊文章。但他說將來還要再來,我只好回去先作一文,算是拋磚引玉。」我笑言道。

暮色不知何時已悄然掩至,開始從四面八方向東坡書院合圍。我們當晚還要趕回三百里路之外的海口市,只好匆匆來去了。多少遺蹤還來不及探尋,多少疑惑還來不及詢問。桄榔庵和東坡書院後面有一條清清的江水,蘇軾寫于海南的《汲江煎茶》,有名句為「大瓢貯月歸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枯腸未易禁三碗,坐聽荒城長短更」,就是它贈與的靈感。這條清清江水啊,也是蘇軾三年流放生涯的伴侶與見證,只恨我儋州來去匆匆,來去匆匆,竟然未及近前打聽它熟知的蘇軾的往事,無奈那鄉間公路上車塵滾滾,車塵滾滾,我甚至未及從窗口一詢它的姓名。

李元洛:當代詩論家、散文家、學者、研究員,湖南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多所大學兼職、客座、名譽教授,中華詩學研究會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台顧問。出版《詩美學》《詩國神遊一一古典詩詞現代讀本》《唐詩天地》《宋詞世界》《元曲山河》(「詩文化散文三部曲"全新修訂本)等詩學著作與詩文化散文著作約三十種。

編輯/章雪芳 審核/小樓聽雨 校對/馮 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