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茲談薩特丨「他曾是我的導師」

2023-04-15     飛地APP

原標題:德勒茲談薩特丨「他曾是我的導師」

對藝術、甚至對真理來說只存在一種價值:「一手」內容,人們的言談中貨真價實的創新及其如同「前所未聞的音樂」一樣的表述風格。對我們(亦即20年代和法國解放之間的一代人)來說,薩特就是這樣一位導師。

Jean-Paul Sartre, 1964, by Marc Riboud

「他曾是我的導師」 *[法] 吉爾·德勒茲胡新宇 譯

* Arts,28 novembre 1964,pp. 8 - 9. 此前一個月,薩特拒絕了諾貝爾文學獎。

沒有「導師」 (maîtres)的世代是悲哀的。我們的導師不只是公共教授 (professeurs publics),即使我們仍然很需要公共教授。一旦成年,我們的導師是那些能以一種徹底的革新讓我們震驚的人,是知道如何發明一種藝術或文學技藝,並能以相應的方式對我們的 現代性 ( modernité ) ——即我們遇到的難題和我們分散的熱情——加以思考的人。我們知道,對藝術、甚至對真理來說只存在一種價值:「一手」內容,人們的言談中貨真價實的創新及其如同「前所未聞的音樂」一樣的表述風格。對我們(亦即20年代和法國解放之間的一代人)來說,薩特就是這樣一位導師。在那個時代,除薩特之外,又有誰曾為我們帶來什麼新東西?又有誰能讓我們領會思考事物的新方法?梅洛-龐蒂的著作確實出色、深刻,不過那仍是某種教授著作,並在很多方面依賴於薩特的貢獻。(薩特通常將人的存在類比於世界中「洞」的非—存在:如他所說,虛無的小湖。梅洛-龐蒂則將存在視為褶皺、簡單褶皺和褶皺作用。由此,一種堅實的、具有穿透性的存在主義和一種更柔弱、更帶有保留的存在主義對立起來。)加繆,唉!不是膨脹的道德主義,就是二手的荒謬哲學。加繆自詡為被詛咒的思想家,但他的哲學只會把我們帶回到拉朗德 (Lalande)和邁耶森 (Meyerson),而對這些名字,法國的中學畢業會考通過者早已耳熟能詳。新的主題,一種新的風格,一種充滿爭議性、激進的新的提問方式,所有這些都來自於薩特。在解放時期的混亂和希望中,我們發現、再次發現了所有那些事物:卡夫卡,美國小說,胡塞爾和海德格爾,永遠處於話題中心的馬克思主義,朝向新小說的衝力……所有這些都經由薩特而來,而這不僅是因為,作為哲學家薩特擁有一種綜合天賦,更是因為薩特知道如何發明新的事物。《蒼蠅》的最初幾次演出,《存在與虛無》的出版,《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研討會,所有這些都是嶄新的事件:漫漫長夜之後,我們終於在這些事件中再次看到思想和自由的統一。

「私人思想家」 (penseurs privés)以某種方式和「公共教授」相對立。即便是索邦也需要一個反—索邦,而只有當他們也有其他的導師時,學生才會真正去聆聽教授的教導。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尼采曾辭去教授的職位,並成為一位私人思想家:薩特同樣如此,即使身處不同的語境,並帶來不同的後果。私人思想家有兩個特點:首先,是某種在任何情況下都屬於他們自己的孤獨;其次,(存在著)某種動盪,世界的某種混亂,而面對這種動盪和混亂,他們會挺身而出、慷慨陳詞。他們總是以自己的名義說話,從不「代表」任何人或任何事物;此外,他們讓那些原始的存在、赤裸裸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中湧現,而這些存在和力量更難被「代表」。在《什麼是文學?》中,薩特已經對理想的作家做了描述:「作家照原樣重新把握這個世界,保留它未經加工的樣子,讓它流著汗,散發惡臭,呈現它的日常面貌,就這樣,作家以一個自由為依據,把世界介紹給另一些自由。……單是給予作家說出一切的自由還不夠;作家必須為一個享有改變一切的自由的讀者群而寫作,這就意味著,除了取消任何獨裁,還要永遠更新幹部,更要在秩序一有凝固傾向時就推翻秩序。總之,文學就其本質而言是一個處於不斷革命中的社會的主體性。」 [ 1 ] 從一開始,薩特就將作家設想為和其他人一樣的個人,並僅從自己的自由這一角度呼喚他人。薩特的全部哲學都處於一種思辨運動中,後者對 表象 ( représentation ) 乃至表象 秩序 ( l'ordre ) 提出了挑戰:哲學改變了場域,脫離了判斷領域,並建立在更豐富多彩的「前判斷」 (« préjudicatif »)、「次—表象」 (« sub-représentatif »)世界中。近來,薩特拒絕了諾貝爾獎。這是同一種態度在實踐上的延伸,是對實際上代表任何事物這一觀念的恐懼,無論是精神價值,還是如他所說,機構化了的存在。

[1] 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Paris,Gallimard,coll. Folio Essais,pp. 162 - 163.(中譯文參考《薩特文集·文論卷》,沈志明,艾珉主編,施康強選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第210頁。——中譯註)

私人思想家需要世界有一點點混亂,即便只是某種革命的希望,不斷革命的種子。在薩特那裡,似乎存在著某種對解放時期、對當時被欺騙的幻想的固戀。直到阿爾及利亞戰爭,薩特才找回某種真正的政治鬥爭或解放衝動。不過,當時的情況更為複雜,因為嚴格說來我們已經不再是被壓迫者了,我們開始反過來反對自身。哦,青春!剩下的只有古巴以及委內瑞拉的游擊隊。不過,比私人思想家的孤獨更深刻的,是那些尋找導師的人的孤獨。他們期待導師,但只能在一個動盪不定的世界中與他相遇。道德秩序、「表象」秩序再次閉鎖於我們的心中。即使是原子彈戰爭的恐懼也已帶上資產階級恐慌的面具。如今,德日進 (Teilhard de Chardin)成為人們為年輕人推薦的導師。 [ 2 ] 你只能得到你應得的。在薩特之後,不僅有西蒙娜·薇依 (Simon Weil),還有西蒙娜·薇依的模仿者。當然,這並不是說在當代文學中缺乏極為深刻的新事物。隨便舉幾個例子:新小說,貢布羅維奇的著作,克洛索夫斯基的故事,列維-施特勞斯的社會學,熱內和加蒂 (Gatti)的戲劇,福柯闡釋的「瘋狂」哲學……今天缺少的,對之前的一代人來說在薩特身上結合起來並體現出來的,是某種 總體化 ( totalisation ) 的條件:通過這種綜合,政治、想像、性、無意識和意指在人性整體的權利中結合起來。今天我們只是維持生存,肢體四分五裂。在談到卡夫卡時,薩特曾說道,卡夫卡的小說是「對中歐猶太—基督教世界的一種自由的、單一的反應;他的小說是對他作為猶太人、捷克人、不甘就範的未婚夫、肺病患者等等狀況的綜合性超越」。 [ 3 ] 薩特同樣如此:他的著作是對被共產主義質疑的資產階級世界的反應。薩特的著作表現了對他自己作為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巴黎高師學生、自由的未婚夫、醜陋的男人(薩特經常如此自稱)等等狀況的超越:所有這些都反映在並通過他的著作所包含的運動得以傳播。

[2] 德日進(1881-1955),本名皮埃爾·泰亞爾·德·夏爾丹(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 SJ),中文名「德日進」,法國哲學家,神學家,古生物學家,耶穌會教士。他曾在中國工作多年,是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之一,曾參與周口店「北京人「的考古發掘工作,一一中譯註。

[3] 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 ?,同注釋1,p. 293.(中譯文參考同注釋1,第308頁。——中譯註)

Jean Paul Sartre Refuses The Nobel Prize. En 1964, à Paris, Jean-Paul SARTRE vient de refuser le prix Nobel de littérature, dans la rue compagnie de Simone de BEAUVOIR. (Photo by Gerard Gery/Paris Match via Getty Images)

我們談起薩特就如同他屬於已經過去的一個時代。唉!在當前循規蹈矩的道德秩序中,不如說是我們已經過時。至少,薩特能讓我們對未來的某些時刻、對復興產生模糊的期望,在這種復興中,思想將作為某種既是集體的又是私人的力量自我革新、再次找回它的整體性。正是因此,薩特仍是我們的導師。薩特最近的一部著作《辯證理性批判》是近年來出版的最出色、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就集體的情勢需要補充了對個體主體性的研究而言,它和《存在與虛無》形成必要的互補。而再次想到《存在與虛無》,這是為了再次找到薩特在哲學上的創新帶給我們的震驚。今天我們對薩特和海德格爾的關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不過,薩特哲學相對海德格爾哲學的依賴性卻是一個建立在誤解上的偽問題。《存在與虛無》中讓我們震驚的事物完全是薩特式的,這也是他對哲學的新貢獻: 自欺 ( la mauvaise foi ) 理論,根據這種理論,意識在其內部展開它非其所是和是其所非的雙重力量的遊戲; 他者 ( Autrui ) 理論,在這種理論中他者的 凝視 ( regard ) 足以讓世界震盪,並將世界從我這裡「偷走」; 自由 ( liberté ) 理論,其中自由通過構建 處境 ( situations ) 而限制自身; 存在主義的精神分析 ( psychanalyse existentielle ) ,根據這種分析人們可以在實際生活的深處再次找到個人的基本 選擇 ( choix ) 。在每種理論中,本質和例證都維持著一種複雜的關係,並賦予哲學一種新的風格。咖啡店的夥計,熱戀中的女孩,醜陋的男人,尤其是永遠—不在—那兒的—我的朋友—皮埃爾,所有這些都構成名副其實的哲學著作中的小說,並讓本質依據它們存在主義例證的節奏運動。一種由斷裂和延伸構成的強有力的句法閃耀在薩特的著作中,並不斷地讓我們想到薩特的兩種頑念:虛無的湖泊和物質的粘滯。

拒領諾貝爾獎是個好消息。終於有人不再費心向我們解釋,對一位作家、一位私人思想家來說,接受榮譽和公眾身份是怎樣一種美妙的悖謬。當然,那些機靈的人已經讓薩特陷入悖謬之中:有人說他拒絕是因為蔑視——獎項來得太遲了;有人反對他說,歸根到底,他還是代表著什麼;有人提醒我們,薩特的成功自始至終都是資產階級的成功;有人向我們暗示,他的拒絕幼稚而沒有理性;有人向他指出此前曾有過的口頭上拒絕、實際上接受 (acceptèrent-en-refusant)的案例,並建議他把錢用於那些美好的事業。我們實在沒必要對這件事投入過多。薩特是一位讓人生畏的論戰者……天才總是會對自己進行滑稽的諷刺模仿 (parodie de soi-même)。不過,什麼是最好的模仿?變成隨時順世的老人,入時入世的精神權威?或者一個來自解放時期的遺老?以學者自居或夢想成為委內瑞拉的游擊隊員?每個人都能看到這兩種選擇、這兩種模仿之間在品性上、天分上的根本不同。薩特忠於什麼?他永遠忠於永遠—不在—那兒的—我的朋友—皮埃爾。這就是薩特的命運:當他說話時,他傳遞給我們一種純凈的氣息,即便這種純凈的氣息,這種缺席的氣息令人難於呼吸。

選自《〈荒島〉及其他文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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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 1925—1995),法國哲學家,著有《尼采與哲學》《差異與重複》《意義的邏輯》《電影1:運動與影像》《電影2:時間與影像》等。1969年,德勒茲與法國精神分析學家、哲學家菲利克斯·加塔利相遇,決定進行合作,他們合著了《反俄狄浦斯》《卡夫卡》《千高原》與《什麼是哲學?》等。

|譯者簡介:胡新宇,博士,現任教於南京大學文學院,主要從事西方美學、文藝理論研究。

題圖:Jean Paul Sartre Walking in Nida, Lithuania, 1964 Antanas Sutkus

排版:阿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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