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頂流偶像之死

鄭潤錫導演在《致真理》拍攝現場

2023年底，影片導演鄭潤錫來北京參加放映活動，

一條對話了鄭潤錫，他說：

「《致真理》是以主人公『真理』為中心的電影，

同時也是為這片土地上無數『真理』而創作的電影。」

編輯：倪蒹葭

「我剛進入娛樂圈時，別人不停地告訴我一件事，當時我不覺得荒謬——你是一件產品。你必須成為面向公眾最精美的一流產品。」崔雪莉在紀錄片中說。

拍攝前，鄭潤錫導演幾乎看遍所有雪莉的資料，讓他找到影片主題的瞬間，是雪莉Instagram的簡介：雪莉是真理。

「應該是她親自寫的，韓語裡，真理意味著』真實的本質』。她在所有電影演出中使用本名崔真理，而不是雪莉，她有演員夢想，希望以演員獲得身份認同，而不是成為偶像。」

十多年前，崔真理被《大長今》的導演李炳勛看中，在一百多個小演員中，被挑中飾演《薯童謠》中的小善花公主。前來採訪的記者覺得「真理」這個名字基督教的意味太重，想讓她換一個名字。後來，崔真理這個名字被改成崔雪莉。

清純、潔白的寓意近乎捆綁了雪莉的整個人生。

影片中，雪莉和導演在同一個方向上——揭開精美產品崔雪莉的面紗，展現真實的崔真理。

因為崔雪莉逝世，《Persona：SULLI》系列短片僅完成一部《4：清潔島》

最開始，導演鄭潤錫是收到製片人尹鍾信的邀約，創作一部關於雪莉的短紀錄片，因為Netflix想以雪莉為女主角，由4個導演分別完成4部短片，稱為《Persona：SULLI》。

此前鄭潤錫一直是獨立紀錄片導演，沒有與K-pop娛樂產業合作的經驗，製片人因為看了他拍朋克樂隊的藝術紀錄片《朋克海盜地獄首爾》而找到他。

在拍攝開始第三個月後，崔雪莉離世，後來Netflix提議做一個紀錄長片，鄭潤錫經過了一段艱難時期，一年之後重新開始了製作。

他認為做影片最大的意義在於對死者的悼念，「真正的悼念是把她作為藝術家來看待。」

2023年底，鄭潤錫來北京中間美術館，美術館展出了他的紀錄片處女作《非虛構日記》

鄭潤錫和雪莉第一次見面，約在咖啡廳，他提前10分鐘到了，在門口摘了一朵蒲公英，和雪莉一對一談話時，他一直在拔蒲公英的花瓣；雪莉問，你是不是對我沒有興趣？

「我並不是不關心，只是第一次碰面前，我完全沒去搜索她的信息，不想帶著先入為主的成見去見她。」

接觸過程中，鄭潤錫越來越覺得她是一位藝術家。她一直在嘗試表達，用音樂、畫畫、寫作的方式，她在日記里說，「什麼也打敗不了我的想像力，每個人都應該有想像的自由」。

崔雪莉的畫，她專門開了ins帳號be_my_panties發自己的畫

雪莉曾用口紅畫了自畫像，鄭潤錫認為非常妙，「那是一個對美的抗衡，但最終結果又非常漂亮，她很有想法和天賦。可惜的是，她只在自己家裡創作。」他設想過，把所有的口紅色號都給她，拍攝她再做一個自畫像的藝術創作，「我希望給她一些勇氣，一起創作她喜歡的東西。」

在韓國很長時間，人們回憶崔雪莉，是用一個「很美很脆弱」的標籤——「人間水蜜桃」，長期被網絡謾罵，精神異常。

SM公司發布的官方公告悼念她是，「擁有著明朗微笑的可愛少女」「她的美麗、她溫柔的心，將被我們永遠銘記，珍藏於心底」。

她的勇敢、她的痛苦、她叛逆而生動的「不合作」依舊不被看見。她承認和年長14歲嘻哈歌手的戀情，頂著謾罵發兩人日常照片；堅持「no bra」（不穿胸衣）的自由，「這更健康，也更舒適」。

她提議在公眾洗手間擺放有機衛生巾，低收入家庭和青少年女性都可以方便拿到，用透明袋子裝衛生巾，堂堂正正拿著；

在韓國終於支持廢除墮胎罪的那天，她第一時間發出了慶祝……成年之後，她越來越脫離「雪莉」這個名字的寓意，不做女團和東亞文化里那個乖巧、順從、對著鏡頭甜笑的客體，而是激烈地尋找著自我。

申東燁也曾用開玩笑的語氣對一頭粉色頭髮的雪莉說道：「你不應該出生在韓國的，（你是）真的很酷的好萊塢類型。」

崔雪莉的ins貼文下常有辱罵的留言

這也是她無論做什麼，都被無限放大、遭受攻擊的原因，「蕩婦」「墮落」「性暗示」，她的ins下許多這樣的留言，有一次，她起訴造謠者，最後發現對方是一位年齡差不多的大學生，不想讓他變成前科犯，雪莉最後決定撤訴。

鄭潤錫說，「故人離世後，英國BBC形容她是「藝術家和女權主義者，抵抗保守的K-pop界」。此外，韓國民主勞工總聯合會，發布』我們永遠的同志』悼念聲明，聲明由韓國非正規女性勞工（註：類似臨時工）共同制定。」

「這說明她不僅是K-pop明星，也受到許多社會弱勢群體的尊敬。這與大多數韓國媒體將她描述為網絡欺凌受害者，形成鮮明對比。」

拍攝時的採訪時間長達10小時，正式拍攝前，鄭潤錫和雪莉已進行過三、四次預採訪。「初次見面時，她對紀錄電影毫不了解，但她迅速理解了。一起製作電影的過程中，她總是坦誠以待，並始終優先考慮工作人員。」

「在大眾眼中，她是一個難以理解、抵抗的形象，但我記憶中的真理，一直是細心、關心他人的人。」

《致真理》將10小時的採訪剪輯成1小時左右，其中保留了雪莉許多沉默、遲疑的時刻。

比如導演問，你認為韓流偶像是勞動者嗎？雪莉思考了好一陣，才說：「是的。」

他們的勞動者權益需要受到保護嗎？具體是哪些權益？雪莉又陷入思索。「最低工資？標準工作時間？」雪莉苦笑說：「我倒是想。」

「與公眾認識的雪莉不同，她聽到問題之後有一個很長時間的停頓，去思考，慎重選擇用詞，」鄭潤錫說，看雪莉的其他節目時發現，那是剪輯而成的雪莉，把有節目效果的話集中剪出來。

「在大多數電影剪輯中，沉默會被認為是不必要的因素而被刪除，但我認為採訪中的沉默是我們之前所不知道的』真理』的一部分。就我個人而言，她的』沉默』是電影中最美的瞬間之一。」

崔雪莉最後專輯《Goblin》MV，專輯由她自己作詞

雪莉談到身處韓國流行音樂產業，「就像電影《黑客帝國》里，選紅色藥丸還是藍色藥丸，知道真相和現實，就接受伴隨覺醒而來的痛苦，還是忽視它，繼續活下去？我想知道現實為何物，但無知無覺……也許……我會過得更開心？」

在遲疑、停頓中，她真實的掙扎被看見。

鄭潤錫原本計劃還會進行第二次採訪，「我想不斷地追問什麼是真實，所以打算把第一次採訪的視頻給雪莉看，看她對自己的回答是如何反應，可能她突然有了不同的想法。」

「做這部電影的初衷不是尋找正確的答案，而是去尋找所謂的真實。」

《致真理》中，崔雪莉說：「噢韓流，做韓流偶像是最慘的。」

鄭潤錫要求美術把採訪場景布置成「翡翠城」，有許多綠植和鏡子，「在《綠野仙蹤》里，翡翠城是一個虛假的世界，人們通過戴上綠眼鏡，認為他們的世界是翡翠做的，流光溢彩。我認為翡翠城隱喻著當前的K-pop產業（韓國流行音樂產業）。」

雪莉生前的最後一首單曲《Dorothy》（桃樂茜）由她自己作詞，鄭潤錫從中得到很多靈感，《綠野仙蹤》的主人公桃樂茜，是一個勇敢、善良的小姑娘，她住在堪薩斯大草原上，被龍捲風卷到了奧茲國，一個奇異的、絢麗多彩的地方。但面對這片神奇的熱土，桃樂茜只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她到翡翠城找大術士幫忙送她回家……

《致真理》分為五大章節，每個章節名稱都出自《綠野仙蹤》，第一章叫「黃磚鋪成的路」，因為原著中，黃磚鋪成的路，通往翡翠城，後面幾章是「桃樂茜的銀鞋」「翡翠城」「奧茲巫師」「堪薩斯」……童話文學隱喻著雪莉的生平。

「很多人為她的離世感到悲傷，在我看來，她像桃樂茜一樣，經過一番歷險，離開翡翠城，回到了她的家鄉堪薩斯，這麼想，是不是會使傷感變得稍微輕一些？」

letterboxd網站上的評論，「我要感謝導演和製片方對雪莉和她的記憶如此尊重，以一種並非侵入性，而是溫柔、尊重、美麗的方式製作這部紀錄片」

《致真理》上線後，在韓國以外收穫了很高評分，鄭潤錫說，「我認為這不僅是對電影的評價，更是全球粉絲對主人公的思念。遺憾的是，關於《致真理》的韓國媒體評論並不存在，這種媒體的沉默，就像電影中主人公的沉默一樣，具有很多意義。」

電影以一種並非憤怒，而是冷靜、準確、克制的方式，展露韓國社會的真實。

《致真理》中選用《惡評之夜》片段

影片中，選用了崔雪莉參與的綜藝節目《惡評之夜》（讓藝人念出網絡上對自己的惡評）聊到女權主義的片段。

一位女藝人說：「人們給女權主義賦予了太多的負面意義；我不明白女人談論這個詞時，為什麼非得小心翼翼的。」她問男主持人，「你是女權主義者嗎？」

主持人說，「不希望被某個特定的詞彙所限制」，然後轉變話題，說了一堆如何教育孩子……

坐在一邊的雪莉突然提高聲量說，「你認為男女應該平等嗎？」

「當然」，主持人回答。

「那你就是女權主義者，」雪莉說。「哦是嗎？」主持人依然躲避。

因為在韓國，一旦被貼上「女權主義者」這個標籤，就危險了。

《82年生的金智英》電影劇照

雪莉離世的10月，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在韓國上映，原著小說的扉頁寫著： 由衷期待世上每一個女兒，都可以懷抱更遠大、更無限的夢想。女子組合Red Velvet成員裴珠泫曾因為在節目上說自己看過這本小說，而被冠上「女性主義者」的稱號，男粉絲們火燒、撕碎裴珠泫的照片貼出來。

Apink成員娜恩曾經因為上傳自己的手機殼，上面寫著「GIRLS CAN DO ANYTHING（女生可以做任何事）」，一句簡單的話卻被瘋狂指責是女性主義者，最後只能刪除貼文平息風波。

雪莉在《致真理》中，和她在社交媒體上一樣，幾乎沒有顧忌表達自己對女性主義的觀點，「女人不應該大聲說話，或者觀點鮮明，這種觀念與我的為人相悖」；

「男人可以公開談論性、慾望、不滿，但女人這麼做，卻會被斥責」。

崔雪莉和具荷拉

雪莉離世後一個月，她的朋友，28歲的韓國女藝人具荷拉在家中離世。

近年來，韓國女性藝人自殺的例子還有很多，2008年10月2日，女星崔真實在位於首爾瑞草區的家中被發現自殺身亡;2009年女星張紫妍因為不堪忍受經紀公司安排的工作而自殺；2011年10月10日，女星韓彩媛不堪精神壓力於8月25日上午在首爾家中上吊自殺……

我們和鄭潤錫導演討論韓國女性偶像高頻自殺的現象。

他回應說，「我不認為這僅僅是女性偶像的問題。男性偶像如鍾鉉、文彬等也做出了極端的選擇。舉一個例子，2021年7月20日BTS（防彈少年團）的新歌登上了Billboard榜首。然而在同一天，韓國的保健福祉部公布了OECD國家自殺率數據，韓國位列第一，是OECD國家平均自殺率的兩倍以上。不能再以年輕人的生命為代價維持一個社會。這是我們羞愧的的自畫像。」

演員鄭裕美因宣布出演《82年生的金智英》女主角，在網上被咒罵了一年，留言中也有「在韓國，作為男人活著真累」

東亞國家普遍有父權制現象，但在韓國又更加牢固，很難想像直到2008年韓國才廢除戶主制（戶主制規定比如有：韓國女性在離婚後的6個月內不能再婚，而男性再婚的時間不受法律限制；離婚時的母親不能撫養子女，子女在父母離婚後必須跟父親一起生活，子女也不可以跟從母親姓氏），並且，父權制結合韓國財閥式資本主義，帶來的問題似乎更加嚴重。

澎湃新聞發布的文章《〈金智英〉上映後，韓國男人打2.8分，韓國女人打9.5分》中寫道：

美國排名前100名的富豪中，有71名是當代的創業者，

韓國排名前100名的富豪中，76名是父輩財富的繼承人。

那麼，韓國財閥式資本主義，與韓國女性地位有什麼關聯？

主要是兩個層面的影響。一個是財閥壟斷一切，社會缺乏創新活力，就業競爭慘烈，失業率高。財閥碾壓小企業，小企業就壓榨員工。這也加劇女性在就業市場中的劣勢，女性主動或被迫地擠壓到家庭中去。

另外一個層面是，男性求職者與女性求職者的矛盾，轉化成了男性與女性之間的矛盾，男性與女性處於一種緊張對立的關係中。

父權制是男女的共同敵人。當韓國女性被鎖定在「賢妻良母」的身份中時，韓國男性也背負著養家餬口、功成名就、光宗耀祖等沉重負荷。韓國男性得拚命努力、拚命工作，以滿足社會對他的期許，否則他就是一個失敗者。

鄭潤錫說，「女權主義是對父權制的批判而產生的，但我覺得』女權主義者』不單單是為了女性。如果夢想著一個更美好的世界，我們都可以成為女權主義者。」

崔雪莉的ins頭像圖

《致真理》電影製作完成後，鄭潤錫首先給崔雪莉的母親和哥哥放映，獲得了他們的同意。

「取得雪莉母親的同意，是我當初最大的一個目標，播放完之後，雪莉母親說，這很漂亮；會把我看成她的兒子，我說兒子一般都是不聽話的，所以這句話我就不接受了。」

4年來，鄭潤錫依然沒有完全理解雪莉最後的選擇，「做這部電影的近4年，對死亡、對於雪莉的生活都有了更多思考，我開始看很多物理學的影片和節目，想知道時間是什麼，時間有沒有辦法倒流。」

《致真理》最終章「堪薩斯」，鄭潤錫問雪莉，還有三分鐘你想說點什麼？

她除了隔一會兒，就尷尬、不知所措地問時間還剩多久，什麼也沒說。

影片戛然而止，黑屏顯示，deulrae 點贊， c_h_o_i0x0 點贊……1362260人點贊，「這個結尾是故人Instagram頭像圖顯示的「點贊」數量，象徵著主人公和粉絲的告別。四年過去了，真理的帳號粉絲增加到680多萬人。許多人依然懷念她。」

正如女性網友的留言，「我素未謀面的女孩，你已為我言說得足夠多。」

特別感謝：北京中間美術館